珥生
黛沫
2023-12-13 17:42
“十二，十二。”耳边又响起小逆的声音，轻快的好像羽毛，纷纷扬扬飘落在我的脸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仿佛周身围绕着薄荷的香气，凉凉地，清新地闻进我的身体。他又在7：30整的小马路上等红绿灯，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红枣豆浆。扁扁的斑马线挤眉弄眼地躺在地上，算是给这马路加了一条粗糙的围巾，小逆站在那里，形容越发消瘦，但还好眼睛是无比明亮的，河水一样清澈。
他回首看向我，惊喜地叫我，十二十二！
十二，是他最喜欢的狗的名字，每次叫的时候都会连续两声，语调甜腻腻的，感觉得宠得不得了。可是这只狗在之前死掉了，我亲爱的小逆为此流了很多眼泪，学校也会忘记去，就仰躺在地板上，毫无知觉地发呆。这让我心痛不已，特地去看他，那时还是第一次去他家，冷冷清清的，没有我们家的院子，也没有我最喜欢的母亲种的盆盆风信子。我仅在这里看到了小逆，还有他的嶙峋伛偻的奶奶。她像鬼魅一样出现消失，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她脸上的皱纹使我感到害怕，更不要提与她打招呼。小逆就静静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睁大眼睛，打量着天花板，那模样就像是出生不久的小婴儿。我用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动。我说，让我做你的十二吧，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从此以后，小逆便正常起来了，每次见到我都会开心地喊我，十二十二！我想，他叫我十二，要比叫我落雨更轻松欢喜。
7:30，因为他发现了我，而错过这趟红绿灯。他走向我，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右边脸庞上一个圆圆的酒窝清晰可见。
他又欣喜地约定好今晚到我家看星星。
这都已经多少个星期了呢？他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地出现，然后认真地和我商量，今晚到我家的院子里，一起看星星。为此，我每天晚上都准备好热牛奶，放好藤制的摇椅，铺上厚厚的毛毯，以及会使我显得很专业的望远镜，虽然那是爸爸带我去长城，买来看风景的普通镜子。甚至，为了这个光荣有趣的夜晚，我特意配了一副隐形眼镜，只为了让他不嫌弃我，而我也能更美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倒要看看，星星与他的眼睛，哪一个更亮。可是小逆从来没有来过，一个晚上都没有来。每次都是我被爸爸摇醒，催促进屋，把星光关到窗外。我多么想在每天清晨，遇见小逆的时候，问问他这么些个夜晚去了哪里，但是当他一开口，我就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安排，没有任何疑问。
他说：“今晚去你家看星星吧？”
我说，好的。
面对亲爱的小逆，光芒万丈的小逆，我自觉变成微尘，轻轻落在他的脚边。
“最近班里的女生都在编小金鱼，”我拉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水晶绳歪扭编成的透明的小金鱼，递给小逆，“我刚刚学会，想送给你。”
小逆开心地拍着手，笑逐颜开，接过金鱼亲了亲，摸摸我的脑袋：“十二十二，还是你最好。”
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这个善良又单纯的孩子，像是一个吸尘器，把周围所有的开心与难过都吸进自己的肚子里，哪怕给他一点爱意都会被发掘，源源不断地反馈给你。亲爱的小逆，我相信你是一个白纸般的存在，你的一生都毫无过错。
这时，我自然更开心，被他像安慰小狗一样摸摸头，顿时感觉作为十二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小逆就会义无返顾地爱着我。除了十二，还有我落雨，我们三个相亲相爱。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棉布娃娃领花衬衫的衣角，觉得变成了被万人宠爱的小公主。
他看了看手表，将透明的小金鱼往背后书包一塞，拉着我往前走去。
这个季节，适宜种树，两边已经被空气污染坏了的行道树，被人挖掘了去，留下一个深深的坑，等待新树苗栽培进去，继续被污染，或者所谓的净化空气。那个空洞的黑色深洞，像一个深邃的瞳孔，惨淡地呆在那里。这情景竟让我想起了小逆的奶奶，她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一点感情。她此刻也许就躲在哪个角落，正在注视着这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连对白都没有进行过。
小逆说他昨天晚上画了一幅画。这我是知道的，奥，我当然是知道的。他要把它涂好颜色，过些天就送给我。这我也是知道的，很神奇，他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小逆有点神经兮兮，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他，并且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们班换了新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插嘴：“新的语文老师。”小逆却似乎没有听见，继续保持着刚才的表情，自顾自地说话：“。。。。。。语文老师，她对我很不错，不让我写同学们的作文题目，而是单独地给我布置作业。是不是很特别？”
我点点头，依然很赞同。
重新走到红绿灯下，正好赶上绿灯，我们踩着马路黑白相间的围巾，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小逆的个头很高，所以一步能跨很大，而我总是碎步，飞快跟上。如果有一天小逆抛下我，跑着离开了，我一定追不上他，所以还是得拜托他，千万不要这样做。
小逆过马路时有些同手同脚，所以看起来很滑稽，我每天早上看到都会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丈二和尚的表情，更是逗人。我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编的那个幼稚的透明金鱼，每一根丝线都歪歪扭扭，你千万不要细看。小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颗颗都像贝壳，整齐地排列着，令旁人妒忌。
“是吗？我会像这个小金鱼一样可爱？”小逆去下书包，想找到那个刚刚被他放进去的小玩意儿。但这东西十分调皮，怎么找都寻不见，急的小逆倒光了背包里所有的东西。
各种干净的课本，半幅残缺的画，一块黑色的橡皮，还有一个抛光了面的硬币等等，这些东西狼狈地躺了一地，就是没有那只我亲手编织的金鱼。小逆抓狂了，把他的头发挠得乱蓬蓬地，白皙的脸上泛着樱桃般的红光。他站起身，不顾他的书包，不顾我，想往马路那边跑去。我惊恐地拦住他，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流下了眼泪：“小逆，不可以，你不可以过去。”他身体轻的像没有骨头，如同一阵烟，但我还是死死地抓住这个人。
小逆走也走不了，我们呆在原地，僵持几秒钟，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迅猛地穿过马路。它过去以后，我才缓缓撒手，叹上一口气，心里想，还好还好，总算及时。
但小逆却有些生气，一言不发，随意装了几本书，拎着口袋大开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去。我咬咬嘴唇，看着他的背影像是一阵风，呼呼地随着另一阵风刮走了，影子也没有。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整理好衣服和背包，也继续往前走，等我一回头，刚刚地上躺着的小逆的橡皮也消失不见。
进入校园，就忘记了早上的不愉快，谁让我是脆弱的孩子小逆的十二呢？
“于落雨，又迟到，下次要来早一点。”值日班长忙着记名字，连头也不抬，但还是很友好地提醒我。
看着自己的脚尖，行走在教室的走廊，一排，两排，三排，终于找到我的位置，第七排，没有同桌的位置。但很快我又疑惑了，在我的座位旁边竟还有一位新同学。她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儿，留着薄薄的妹妹头，见我看她，漂亮地对我微笑，愉快地跟我招手。
她使劲儿向我靠近，问我新讲的数学题，还有什么是虚拟语气。可我只会摇头，课本上教的，除了语文、历史、政治、地理，其他的我都不会，什么都不会。她有些怪异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刻意不肯告诉她一样。我给她看小说，看我的日记，她更是惊奇。
没有等到第二天，这位新同学就在同学的帮助下换了座位。我在专心地写日记，隐约听见有人说，你真胆大，跟她做同桌。我像是听不见，一刻不停地写我的日记。又有人说，她有神经病。我依然坐姿端正，下笔飞快，写着我的生活，亲爱的小逆。我必须一口气写完我的日记，完完整整，工工整整，直到画下最后一个句号，才能够放下笔。
没有同桌，我的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没有小逆，我的人生才真正运行不了。
盼望到夜晚，同样地，我摆放好摇椅，热好香浓的牛奶，抱着小小的望远镜，擦亮自己的眼睛，准备就绪，等着亲爱的小逆。没有人来，只有刚失去刺骨寒冷的风，悄无声息地席卷着小院。我闻到窗台上摆放整齐的不同颜色风信子的花的香味，看着遥远的星星一闪一闪。但这光并没有令我觉得开心，因为我不知道现在眨着眼睛的星星，在多少万光年以外，当它的光投进我的眼睛，而它的实体，究竟还存不存在。这么想着，便有些哀伤了，以为它好好挂在天上，实质上已经消失在宇宙尽头。忧伤使我浑浑噩噩，模模糊糊地就睡着了。
我梦见第一次看见小逆那年，他牵着十二，穿着高贵的衣服，是标准的白马王子，而我的头上还插着公园里捡来的花，模样又丑又俗气。十二闻到了我手里刚烤出来的的香肠，兴奋地窜到我身上。但我对它如此陌生，冷不防被这片热情吓到，几欲跌倒，还好小逆出现，把我扶好。看看吧，我们从那么小的年纪旧相识，直至现在即将成人，这漫长的岁月不得不令我暗自欢喜。感谢十二，把小逆送给我，感谢十二让我替代了你。
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毕业晚会还没有结束，你就走掉了，外面正下着大雨。我推着单车穿着雨衣，就跟在你的身后，亲眼看着你淋着雨给低一年级的学妹送雨伞。还好那天有雨，流在脸上的不用分辨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是你第一次有喜欢的人，庆幸的是对方嫌弃你神经兮兮而没有在一起。看看吧，只有我才能够明白你的好，只有你才能牵动我的情绪。
后来你竟然送了我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真是很难想明白，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串日期。我也会给你写信，在纸上跟你交流嘴巴没有办法表达的思维，虽然我们每天都有见面。后来你在阳台上也学着我种了花草，喜欢站在窗子后面往远处望，我也跟着你学会简单的勾勒，用简单的线条，描出眼中世界的样子。看看吧，这些微小的事情都是我们卷尘而过的青春，最明媚的日记。
当然，这并不是梦，是大脑自动的倒带回放过去而已。别人说，当你回忆过去时就开始变老了。我不相信，我们还那么小，不怕会变老。
“十二十二。”小逆的声音如同羽毛，掉落在我的脸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周身围绕着薄荷般的香气，凉凉地钻进我的身体。他又在7：30整的小马路上等红绿灯，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红枣豆浆。小逆站在那里，形容越发消瘦，但还好眼睛是无比明亮的，河水一样清澈。
他回首看向我，惊喜地叫我，十二十二！
7:30，因为他发现了我而错过这趟红绿灯。他走向我，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右边脸庞上一个圆圆的酒窝清晰可见。
他又欣喜地约定好今晚到我家看星星。
他说：“今晚去你家看星星吧？”
我说，好的。
“最近班里的女生都在编小金鱼，”我拉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水晶绳歪扭编成的透明的小金鱼，递给小逆，“我刚刚学会，想送给你。”
小逆开心地拍着手，笑逐颜开，接过金鱼亲了亲，摸摸我的脑袋：“十二十二，还是你最好。”
紧接着，我们走过了马路，一切还像原来一样进行，每天每天地接受早上一模一样的循环。我的小逆，单薄如翼的小逆，每天许给我一幅画的小逆，正走在我的身边，往后也都会走下去。
他又要开始讲他的语文老师是如何的好了，我已经疲惫，不在插嘴。清清淡淡地看着他，欣赏他的睫毛，欣赏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过了马路，按照每日的固定对白，我看他笨笨的身形，用似有若无的语气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编的那个幼稚的透明金鱼，每一根丝线都歪歪扭扭，你千万不要细看。”
小逆歪歪脑袋，露出贝齿，呆萌地看着我说，他不相信自己会那么可爱。然后照例倒空他的书包，蹲在地上找那只不见了的小金鱼。黑色橡皮咕咕隆隆滚到我的脚下，课本也依旧干干净净被风刮的一张滚着一张。他突然想起，会不是刚才在马路对面，放它进书包的时候掉在了地上？可怜又脆弱的小逆，从地上起来，拉直了他瘦弱的身体，那样子让我想起了古董店玻璃窗里陈列的一口琴，似乎风吹过还能听到低低的呻吟。
他就要跑到对面的街了，他就要穿过那条马路的围巾了，我惊悚地站起来，使劲抓住他，想要进行阻止，就像之前每天进行的那样。
可是今天，我却扑了一个空。
我没有拽住小逆的衣服，反倒被人给死死地拽住了。不要，我的小逆！
那个傻傻的孩子，用他的瘦长的腿，三两步跨向马路，他太过焦急，以至于连小朋友都懂得，过马路时左右看都没有进行。一辆黑色的汽车迅猛地驶过去，无比残忍地撞飞了我的小逆。他的血流了好长，他的身体跌了好远，他的微笑凝在脸上。
亲爱的的小逆是一片羽毛，轻轻盈盈地落在地上。在这个没有名字的日子里，小逆再一次离开了我。
我睁大眼睛，目睹着这一切，呼吸困难。我甩开了身后被紧抓的手，流着泪转身看到了小逆的奶奶。她已经苍老所以泛黄的眼珠里，布着一条一条血丝，满是皱纹的手触在我的皮肤上，感觉像是抚摸到了鳄鱼。
她终于还是出现了，从那些我看不到的角落。她摇动着我的肩膀，像无数次父亲叫醒我，让我回屋子里睡觉一样温柔。
“孩子，快醒醒吧，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奶奶忍者满心的痛，纠结着眉说话：“小逆已经死去半个月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接受呢？”
终于，我抽空身体，瘫倒在地，再无力气。
刚刚死去的小逆，已经没有踪迹，洒了一地的血也都凭空消失。我翻开早上刚写的日记，想要反驳小逆奶奶的话，却发现我的日记已经连续半个月写的都是同一段内容，就连标题也都是x年3月30日，整整14篇。
是谁篡夺了我的记忆？是谁谋杀了年轻的你？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家的星星了，可你是否明白我已经漂白的心？
从此以后，每天清晨，小逆都没有再出现。我想他是跑走了，到了每个人终将抵达的目的地，那里离我们很近，却又如此的漫长。所有在小逆身上做过的梦，蓦然之间藏进他的背包，随着他一起跑走了。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只是捉影。
要走的人终将离去，活着的人还是要一个人蜗牛一样地往前走，知晓拥挤的人群相碰难爱。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你的十二，谁又是我的小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