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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雾深时见述

珥生 黛沫 2023-12-13 17:43

 


精心编制的夜晚,又被街灯破坏,工业文明时代的夜晚,普通的黑暗正被一寸一寸地稀释。可以裹藏伤心与尖叫的黑色闪亮闪亮,失去了自己,只有长着眼睛的天边,遥不可及,所以千古不变。

 

这是一条鹅黄色的裙子,轻轻软软。罩在身上转个圈,几乎使我飞起来。我穿着所有女孩都羡慕的白色凉鞋,长长的鞋带儿像滕蔓一样绕上我的脚踝。脚踝裸露,洁白。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便跑出来,太过近视,所以让街灯去替代星光,我出来看黄昏没有血色的灯光。它不会闪烁,永恒地发散出抹着一层蜡黄色的光,一定是被工厂污染了,像人的肺一样。我跳动着,牵着长裙,沿着长街,从这盏高高的灯赶往下一盏。没有人再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还不回家,他们行色匆匆,从不为哪些东西停留,还总是抱怨这东西的不是。我踮着脚尖,跳来跳去,这样也很难引起他们的注意。行人是长着眼睛的盲人,一心只有自己的路,看不见其他。

 

倘若有雨,我就躲进电话亭,数着商店屋檐落下的雨滴。刚开始倒有兴趣,多了便失去耐心。当然,失去耐心的不是我,而是太过于枯燥的下滴。令我唯一失去耐心的不是漫长的白天,而是没有日期,等待阿述的日子。

 

必须的,我记得阿述的样子,他相对于我,高得像一座接收信号的电视塔。头发短得像头上长了,我长长的睫毛。我转一个圈,他就给我一个微笑。没有胡子,没有酒窝,是一个相当干净的脸上的微笑。

 

他也是行人,一看就很短命。深夜,背着一大包东西匆匆来去。

 

有一天雾深的时候,我实在想找一个人讲话,便拦住了他的去路。“hi,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小离。”他呆了几秒,看看电话亭里窜出来的只是一个少女,定了定神:“我叫阿述,叙述的叙。”我捂着肚子笑了老半天,觉得他是一个充满幽默的好人,好人是不会讨厌我的,虽然我是如此神神秘秘,神经兮兮。

 

“我的工作只能在雾深的时候进行,你可懂?”他坐在商店前冰凉刺骨的台阶上,想抽烟,但见我在旁边,而又默默放回去,随意地回答我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我不敢坐到那里,只好站在他面前,露出友好的微笑。

 

他扯上一边嘴角,挤出一丝的笑,叹口气说:“你只是个不肯长大的小孩子,怎么会跟我同道呢?”

 

我拍拍手掌,变得很是开心。这是一个多么好的阿述,他竟然不仅知道我是小孩子,还知道我任着性不肯长大,如此神奇。我拨开层层的雾霭,看清他的样子。他牙齿稀疏,但很是洁白。嘴唇薄薄,笑起来像条看起来欲翻,实际十分可靠的小船。在这样的嘴唇上面,竟有一对杏眼!他本该留起长发盖住眉毛,或者剪个齐刘海,这样更能讨女孩子的欢心。但阿述的重任并不是结交女孩子,所以他的不甚打扮情有可原。

 

阿述,阿述,他得桥段应该由我来叙述,真是白白叫了这个名字,谁又叫他走得那么匆忙呢?也许老来他自会写本自传,但这是我不知道的事。

 

雾就要散去的时候,阿述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拾起重重的背包,扛在肩头,向这条街的尽头走去。我的脚踩在鞋里,鞋子踩在没有印花的水泥地上,一蹦一跳,围着他打转。街灯路过了一盏又一盏,终于该到了我的尽头。

 

“嘿,你怎么不跟着走了?”他走在自己的身影里,终于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遂,扭过头来冲我喊道。他身材硕长,扛着重重的包袱,在光里,变成了西藏路上僧人手里轻轻摇晃的转经筒。

 

“我的家就在这条路上。”我举起双手,握成一个喇叭状,也冲他喊。我们之间隔了一串斑马线,空荡荡的小街里,我们的声音带着回响,悠悠转转,返回耳朵。这声音像最后一只倒地的蚂蚱,脆弱地闪了一会儿,就失去生命。

 

阿述一只手扶着包袱,一只手高举,生怕我看不见,用力地挥了挥,继而喊道:“原来是这样,早点回去睡觉吧,回见!”

 

“回见!”我兴奋地跳跃起来,因为根本没想到,阿述会成为我的朋友,这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雾浓极了的时候,阿述从南街过来,背着他的神秘的行李;在雾散的时候往北街走去,扛着他沉重的书包。很像躲雨的人匆匆忙赶到这里,跟我呆在长长的屋檐下躲避,等雨停了便从容离去。而我站在最为奇幻的一带,阿述从此过渡,他的路和方向都在雾散后找到,同时最重要的是与我结识。

 

终于有人肯跟我说话了,我兴奋不已。

 

每天晚上我都会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舞蹈,把花花绿绿的商标当做异域的情调,反正那些英文字符也的确给人这样一种错觉。每根电线杆都满满当当地贴着各种内容的A4纸,我随手撕掉最高最旧的一张,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好,连同灰尘一起,装进口袋。不管日后阿述用它来做什么,折纸、燃烧、擦东西,都没有关系,但我一定得告诉他这张纸上的秘密。

 

虽然夜是每天降临的,但有夜的雾气是不会日日都来。反正我没法离开这条街,索性好脾气地等着阿述出现。等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头发已经长出来了,是很青春的洋葱头,脸上也衬得瘦了一些,年轻好多。依旧不变的是那个巨大的书包,沉甸甸地放在背上。

 

“嘿!”我从电话亭里突然间窜出来,想从背后拍一下他的肩,但没有成功,因为阿述实在太高。

 

“小离,你怎么还在这里?”他放下背包,惊奇地打量着我。是我头发松散了吗?刚刚明明还好。是我脸上沾了泥土吗?刚刚明明还好。他这样看着,我也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有些不安,觉得不能再他面前不完美。阿述缓了一会儿,又对着手哈气,搓了一搓手,表情痛苦,问:“现在女孩子都这样吗?那么冷的天,穿的这么少。”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有我这样,可我并不冷。”

 

他劝我早些回家,大晚上不要如此游荡,他说世道很不安全,他也是一个坏人,终将接受惩罚的那种。说着又想掏出烟盒,但摸了摸就放回手,见我奇怪地望着他,便解释道:“我习惯独自抽烟,让你吸二手烟,我过意不去,谁让你还那么小,而我又是一个坏蛋?”

 

其实已经不小了,我在一根电线杆下转了一圈,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那件事。

 

真是诡异,今日的雾气,至此突然散开,像虎头蛇尾的小说,匆匆忙忙收了尾,失去了美感。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形状的问题没有问出口。月亮与星星怎么就肯露出来了呢?街灯昏黄又清晰地照在身上,看似温热,难以取暖。

 

果然阿述已经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扛起他的壳子一般的鼓鼓囊囊的行李,出发。他迈出一步,我都需要两三步追上去,如此费力,几乎想要出些汗水。还好阿述放慢了步子,跨上一步,停止两秒。等我赶过去,便又走下一步,好玩一样地歪着脑袋笑。他走完这条街需要400步,我需要800步,这是后来,闲着无聊,等他的时候,用我的步数X2=阿述的步数算出来的。

 

“你是不是就停到这里?”阿述用脚尖点了点白色的斑马线问道。

 

“我的确就停到这里。”我也学他,用脚尖点点斑马线,鹅黄色长裙的褶皱,顿时烛火般地一跃一跃。

 

他看到了我洁白的脚踝,打了一个冷战,眨巴眨巴眼睛。再次把他的,几乎形影不离的背包放在地上,地上刚下过雾的潮湿使结实的布变得柔软,阿述夸张地叹息一声,就好像这个声音能够惊动起商店的每一扇窗户,能够震到每一个熄灭的床头灯。他解开厚厚风衣的扣子,粗糙地披到我身上,缩着脖子抱起背包,便大步走掉了。

 

在冬天的夜晚,阿述只穿着一件条纹的毛衣,就着寒冷消失在街口。他身影斜斜,像被风吹即将摧毁,我才发现阿述如此的瘦弱。这个迷人的夜,我不再抱怨空气、灯光的污染,开心地披着阿述的像条被子一样的风衣,一瘸一拐地试着跳跃着。

 

我觉得自己像是脚趾断裂的衣架,怎么都撑不好阿述的衣服,肩膀骨头都咯吱咯吱地响,快要被压垮了的危险感活生生窜在身体里。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阿述还要好?他是极为值得依靠的好朋友,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告诉他那件事情。在下一个深雾的夜晚,我将隆隆重重地向他再一次介绍我自己。一个少女总是藏不住秘密的,还好我要把它告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下一个有雾的夜晚是什么时候呢?天气预报也只是重点说一下白天的气象,夜晚有没有雾气,它不会告诉我的,因为它还没有那么细致准确地照顾好每一个人类。它喜欢照顾行人,它忽略了我。

 

干燥的黑夜,静得莫名其妙,我不能坐下,更不能坐阿述坐过的那个台阶。我只能行走,但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跳跃了,阿述的羊毛风衣还在我的身上披着,它竟和我一样,没有温度。就是说么,这样的星星,这样的月亮,包括黄昏一样的街灯是温暖不了人的。可怜我一直在这里寄居,也难怪手脚冰冷。

 

这条萧条的小街,我是怎么都出不去的了。不知道阿述有什么法子,他那么聪明,一定能够帮助我。所以雾啊,快些来吧,我是多么急切的呼唤你。总是越来越黑暗的眼睛,渴望真正的光明,好人阿述,快来拯救你的挚友。

 

时间像头小鹿,窜得飞快,一年已经过去一半,其间深夜的雾已经来了十次八次之多,但是阿述却没有出现过一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一次我遇见了一个酷似阿述的男子,他的杏眼薄嘴唇跟他的一模一样。我从电话亭里略显缓慢但已经足够迅速地窜出去,拦住他的去路。我说:“hi!阿述,你终于出现了,今晚的工作还好吗?”

 

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同样是有雾的夜,同样是一样的外貌,但这个男子没有阿述的背包,那可是他唯一的标志。原来这是一个普通的行人,他只关注自己的脚步,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原来行人不只是长了眼睛的瞎子,还是有一双漂亮耳朵的聋子。阿述怎么可能如此?是我在这浓雾里没有看清。

 

还有一次有一个背着书包的行人,也被我错以为是阿述。但他们谁都不是阿述,我都不能跟他们讲话,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善良怜悯的好人还真是不多,我也只能碰见一个。

 

此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令我觉得有趣。就在上个礼拜三,这条小道出现了穿着制服的警察。我分不清他身上是蓝色还是绿色,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他主动问我,是不是经常见到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男子?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才摇摇头,的确,像阿述那样背着巨大的书包的人实在是太罕见了。他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子在雾深时候在这附近游荡?我仄歪着脑袋,仰着小脸,满是迷茫地摇摇头。除了阿述,哪里还有人在这样的雾气弥漫的夜晚出来陪我玩?他继续问,你一直在这里站着,就没有男的跟你说话?我用力指了指他。结果他有些生气,反而说我可疑,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不回家呢?是不是跟坏人是一伙的?你们的接头暗号是什么?宝塔镇地虎,天王盖河妖?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你的脸色为什么变黄了?怎么又红了?

 

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多的问题,只能闭紧嘴巴。

 

“你是不是代号叫做‘AS’的变身?你的裙子为什么这么长?你为什么披着男人的风衣?你的衣服里面是不是小电台?”

 

隐约间,我好像知道了阿述的身份。不能说,只能闭紧嘴巴,他是一个好人,对于我而言,但这已经够了。

 

见我不说话,呵,我也有不喜欢说话的时候,他愤然离去,末了添上一句:“看来你果真不是他的同伙,实不相瞒,那个人我们已经抓捕到了。”

 

心下一惊,阿述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抓住呢?难道传说中的天网真的那么厉害?他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个下场?我有点原谅阿述了,原谅他消失那么久,雾来了他都没有出现,原来他有自己的麻烦,可能是那些我不了解的大事。

 

雾里的街灯,有时很远有时很近,因为人们看不清,所以便可以放肆,背着眼睛就做些鬼脸。我要做一个不调皮的好孩子,还要等着阿述出来,还给他衣服,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这街又叫回从前的名字了,免不了被我唠叨一番。自言自语,嘿,垃圾,你为什么那么脏?这么说你你怎么脸红了?哎呀,怎么又黄了呢?你在思考些什么,电话线?如果我按了一串15位的未知号码后果如何?看来这阵子股票有可能发生大的变动,这过去的一堆行人都捧着一份经济报纸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

 

我拖着笨拙的脚步行走,路过高耸的电线杆都习惯性地绕一圈。嘿,阿述!我放大了眼睛,惊奇地看到这张被照得好不英俊,熟悉的脸。他被复印在一章白色的纸上,有简单的文字描述,估计两千字都不到;有简陋的图像,像解释标本一样,告诉漫不经心的观众:该男子xxx,化名,阿述。代号为“AS”(阿述),生于19xx年,是X国的间谍。

 

我撕掉这张2015年崭新的通缉令,折叠好,放到口袋里,一走,哗哗哗地响。

 

我又开始充满目标地等待,等的不是阿述,我相信,他没有逃出来的本事,就像我难以走出这样一条窄窄的街。那种感觉别人不明了,我却记得很详细。

 

月黑风高,没有半点雾气,没有一丝小风。下半夜,天悬的很高,等的人终于出现,幸好是在我还没有完全憔悴之前。

 

“我有事情要问你,警察叔叔。”

 

他和蔼可亲地说:“小朋友,是不是捡到一毛钱?”

 

我无畏地看着他问道:“阿述要判多少年?他还出的来吗?”

 

他环顾四周,目光短促灵利,咧开嘴半是嘲弄:“呵呵,你不知道吗?间谍被逮住,没有利用价值就会立即被枪毙的,而且符合国际法律。这次在咱们镇发现这个‘AS’,真是惊动了周围其他乡镇,我们人杰地灵,出了间谍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抓住了间谍,就地正法……”

 

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我脑袋发蒙,什么都听不明白。

 

总之,是说阿述,那个在有雾的深夜跑到这里跟我相遇,会说小故事,会为我披一件衣裳的善良男子死掉了是吧?

 

“什么善良奥,坏蛋啦。”

 

是阿述死了,没错。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脚步臃肿,逃离开去,但我又能往哪里可逃呢?阿述,你为什么这么迅速地就消失掉?不是说了回见的吗,怎么不信守对女孩子说过的话呢?往后这夜晚你是不会来了,你的雾叫谁来帮你收拾?如果你想我了要怎么办,嘿!阿述,我还没有告诉你那件事呢!你没有听过我的事情就离开这里,这是不好的,我从来没有同意过。

 

你不该这样独自跑去,还没有帮我解决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难题,请哪里也不要去。虽然你会像我一样,被困在一小块地域,但我想你总能听到这求助的声音。下面我就开始对着空气读题,你一定要认真听清。

 

我展开之前塞进口袋的夹杂着灰烬的泛黄的白纸,动情地念道:“小离,女,14岁,身高156,身着鹅黄色长裙,脚上是白色凉鞋。瓜子脸,丹凤眼,鼻子上有一颗痣,如图1所示。该女子于2008年4月5日走失,据目击者描述,该女子被一精神疾病患者挟持,于祥龙街,身中数刀,或已毙命。犯罪嫌疑人已经缉拿归案,还望广大居民提供该女子或者该女子尸体的线索。高额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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