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都有些迟到,早上六点的天空已经大亮,我骑着电动车往西边赶去,不用借灯光也能看清道路。地上和天上一样白,我看着一望无垠,尽头只剩下一个黑点的道路,不禁慢了速度。从广场上两大坛月季花到已经消失的校园隔壁关着的满园油菜花,季节的变换注定了一些生物的死亡,世界辗转不息,我们就这样滚滚地往前。
最后一次,我还是没能早来,失去调管的人又恢复了本性的散漫。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开着的书本随着风哗哗作响,我把书包扔在座位上,飞快赶往操场。
正要升国旗,我晃悠着找到队伍,努力放慢脚步,以期待跨过银河的姿态——那种命中注定的漫长,插进队里。这时候正好行注目礼,熟悉的旋律升起,在这声音出奇的庄严,在几千人口中缠绕,从未有过的整齐。我轻动着嘴唇,把每个字都咬的清楚,一点也不分心。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便是最后一次中学时代的升旗仪式了,再过两天,我们就要从这里离开,去不同的地方,就像这学校一直无情地每年融着新的青春,缓慢之中把我们的青春给遗忘过去了。
礼毕,我踮起脚尖,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看到了终于将头发扎起来的漫纪。她的马尾高高耸着,后面很短扎不上去的碎发像一嘴小胡子,喷泉一样散开来。这个马尾令她显得更高,本来站在排头已经够惹人注意。我看着她,耳边久久循环的是刚才结束的千人合唱,那个哽咽着的喉咙的声音,越听越像是我自己的。然而现在我看着她,也是有些想把喉咙哽咽的冲动。
再回头看看吧,没有污染物的浅蓝色天空下,优丽蓦然出现,她还站在后一个班级第一排的位置,穿着洁白的衣裳,露出眼睛正下方硕大的酒窝。我呆呆的看着,咧开嘴有气无力又带着一丝愧疚地对她笑笑。她没有理我,如果放在平日,她又该捂着嘴笑了,但现在不是过去,我们像是朝阳下被小鞭子威胁着往前小羊羔,正要爬山、涉水,一往直前,该怎么叙述漫纪和优丽的故事呢?我在校长致辞的时候将脑袋使劲儿往下勾,仿佛深思一点就要低下一点,这思绪是如此之重。
在没有搞清楚我到底为什么喜欢漫纪之前,我只能将自己当做是一个自虐狂,心甘情愿地接受本不该有的责罚。你看,她现在扎起的马尾,她说过的毕业的时候更换造型,现在正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飘过,这意味着漫纪已经将自己的过去连同时间一起毕业,她喜欢关键时刻变化的样子,比如设计好的,许多年后聚会的时候,她必须做到让人分辨不出的地步。所以,毕业的之前,她正常的情况下会有些改变。漫纪对自己的中学时代并不是很留恋,还没有毕业就开始焕然一新,她喜欢听到人们惊讶的声音,就像自己变成了一根鱼刺,深深地扎在人类的喉咙。作别回去似乎就能活的比别人更好。
我不知道漫纪有没有喜欢过我,唯一明了的是她不会跟我在一起。有一次平安夜,漫纪打来电话邀请我夜晚出去玩耍。这是个百年难遇的好机会,而且令我几乎不能相信的是,竟是漫纪主动邀请我出去。平安夜,各种商家的彩灯招牌一齐盛开,眼花缭乱的节日活动吸引着行人的步子。夜市也格外闹腾,整条街就好像没有经历过日落与冬天的烈风一般,热闹得像下锅的饺子。我和漫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面,脚步缓慢所以没有与其他行人频率一致而被人潮淹没。我想,在这样没有风景的地方也能有种欣喜的感觉,想必是漫纪的功劳。
她只到我的肩膀,带着雪白的绒线帽子,步伐迈得柔软而坚韧。我们没有被两旁呼喊所吸引,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满足我们的,毕竟过了有了礼物就欢天喜地的年龄,也没有到见到打折货就格外兴奋的苦难年龄。风呼呼地刮,穿过这条街,我们俩随着风,慢悠悠地也穿过了这条街,像路过一条村庄的漫长。
我不敢看她,以为在这个平安夜她终于接受了我的情谊,终于肯定我能予以她幸福,我肩膀上的担子也许会幸福的加重呵!能够跟漫纪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痛苦可言了吧?她多么像一个优雅的天使,无风无雪,星河天悬,唇角轻启说着一些云飞雪落。她要到哪里,没有说我也知道,穿越这条街,路过尽繁华,便可以到达那座有着哥特式建筑风格的翻刷一新的教堂。也许她要在这个庄重的地方,在这个基督教徒欢庆的日子里,宣布和我正式在一起。如此正式,让我不知所措,跟她简短地对话也连连出错,很是窘迫。
那扇教堂的栏杆门在风中轻轻打开,合上,合上,打开,好似一个难以开口说话却又有很多话要说的少女。教堂里灯火通明,清晰地传来虔诚的歌声,还有流利的钢琴也幸福地歌唱。
趁着无人注意,我们溜进了这个欢愉的城堡,捡一个靠后的位置,新奇地看着教徒们的表演。但我的心思没有放在台上,漫纪双手重叠放在膝盖上,由于屋内暖和,她并没有戴手套,光洁如笋的手指安静地叠在膝盖,放射着耀眼的光。如果我碰了这双手会怎样?像雪人一般融化吗?那样貌似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是我愿意做的事。该用怎样的力气去握那一双手?什么方式?什么时候?我内心纠结不已,我把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寻找温暖,等它变得暖和一些了,再去完成这个使命吧。但越是期望它快些变暖,就越是紧张地冒冷汗,冰凉又潮湿。
“嘿!这儿!”本来专心看节目,不时跟着哼唱的漫纪,突然招着手喊了一句。那手离开了膝盖,在空气中有力地晃动了几下。
循声望去,坐在前几排扭头回望的男生也招了招手,友好地回应。
漫纪两只巴掌不停扇动,示意他坐到这里来。
男生思考了几秒,站起身,走过来,坐到正对漫纪前排的位置。
“你怎么在这里?”
“我每年都会来,倒是你今年出现让我很惊讶。”男生说话时带着微笑,脾气一定挺不错的,他看看我,问道:“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吧?看起来不脸生。”
“跟我同班呢,那你信仰基督教?”漫纪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继而岔开话题。
“不信,但是我对宗教文化还是有一定的兴趣,比如说现在,大十字街那儿的寺庙,现在这个点儿估计正在诵经。”
“诵经好听吗?”
“像是夏天夜晚的蛐蛐叫,但又比那声音弱一些,听起来不知所云,可以治疗失眠。”
“那太好了,我有些失眠,应该去听一下。”
“今晚?现在?”男生有一点犹豫,我有一点尴尬,漫纪十分亢奋。
“恩恩!”
“那。。。也行吧。”
漫纪站起身就要走,突然转回脸,发觉还有我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们,这才问道:“安明,你去不去?”她的脸上还挂着刚刚喜悦的表情,我知道这表情不是属于我的。
“外面多么冷,我才不去呢。”
“那好吧,我先走了。”漫纪敷衍地挥了挥手,洁白如笋的手指晃动,然后消失,看来,今晚我是没有机会握上这一双手了。
我失望地看着他们离去,心下寻思着回去的路该怎么走,明明两个人来的,回去倒要独自了。
手机突然响起,划破沉寂的时空,接通,优丽的声音脆生生地传过来:“安明,你怎么还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如果有事那我们就下次再出来玩吧。”
“我。。。你再等一下,我正往你那边去。”本来编织好的谎言,在我孤身一人坐在教堂接听她的电话的时候被我抛弃。去找优丽也不错,她总不会让我失望,况且最早还是她约我出来玩,现在我觉得很重要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应该回头看看优丽。也许,到现在我才想这个人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教堂里歌唱的声音,这些可以证明我在撒谎,但是我想她即使听到了也会自动忽略吧。因为我说要去才是她最愿意听到的事。
依然慢腾腾地走着,没精打采,等我晃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散场也已经好些时候了,优丽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高台上,晃动着脚。盯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塑袋包装纸,静静地出神,这样的优丽我很少见到,街灯朦朦胧胧地罩在身上,披了一层惆怅。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她都笑得露出眼睛下面的笑涡,这总让我想起过年时母亲新蒸出的小寿包,轻轻一戳,一个小涡出来,慢慢反弹回去。现在优丽本该无忧无虑晃着腿,讲些笑话,这才配得上她的可爱。
我离她十来步的距离,不敢往前,总觉得缺欠了她什么。
最后优丽打开书包,拿出手机打电话。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接通,“喂,你在哪儿?”奥,还是晚了一步,可怜的优丽,我的手机里传出的是漫纪的声音。
“怎么了?”我轻声问。
“我折回教堂找你了,你不在,我有事情跟你说,既然你已经走了,那就算了,拜拜。”
“等一下,我才刚刚走,没有走太远,马上就能回去,你呆在教堂等我行吗?”
“真的?”
“恩,马路都没过呢,已经往回走了,等一会儿就到了,你别乱走,已经很晚了。”
“很好,你快一点来。”她已经将手机关掉了。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街灯下的灰尘飞扬,像是下了雪花,这种幻觉让我觉得冷。我会折回去吗?刚刚她才跟另一个男生出去,完全体会不到我的想法,就这样还要让我返回去听她讲事情吗?这个残忍的人,我要原谅她吗?何况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整晚等着我的优丽呀,在我等漫纪的时候,早已经把她抛在脑后的可怜的人。
“安明!”优丽从高台上跳下来,活蹦乱跳地跑过来,张牙舞爪,架势吓了我一跳,就好像要给我一个拥抱。她看着我,露出少年不识愁的笑:“你终于来了,电影已经结束了,怎么办?”
我依然沉着脸,很难被她感染,面无表情地推着她的肩膀,走向马路,在路边伸手打出租车。优丽挣扎着胳膊表示抗议,她皱着眉头说:“我们刚刚见面,什么都没有玩就散吗?不要不要,再跟我说说话么。”把她塞进出租车,我掏了钱递给司机,她打开车窗,埋怨地看着我,表情像是需要给她一个解释。
“大晚上的,女孩子早些回家,我们改日再补回来吧。”我很努力地微笑,跟她挥手,作别。
“你男朋友好体贴啊。”司机先生插嘴道。
优丽撅了一下嘴,扭扭脖子,恢复起小孩子的样子,一点也不记仇地跟我说再见。她是多么的乖巧,单纯地相信我,从来不怀疑,就像我的话理应被信奉一样。她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缺心眼。优丽眨巴着眼睛闪闪烁烁,像两颗纯净的星星,在玻璃后面隐约可见,然后就被车子载着走掉了。
确定她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开始往来时的路走,漫纪在等着呢,她会着急而离开吗?不禁加快了脚步,再快些,最后跑起步来,风呼呼地刮过耳朵,潮汐一般作响,街灯斜斜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道路。漫纪会有什么事跟我说呢?她折回来又是为什么?难道,特意回来跟我说,她知晓我的心意,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这个平安夜过的好匆忙,在两条街之间盘旋,走了,跑了。跟外面的叫嚷喧嚣的夜市人群没有任何区别,这种匆忙让我难以适应,想着想着突然教堂出现了。它出现的太过突然,我都还没调整好出现的姿态,本应该是无比淡定地走进去,随意地坐在漫纪身边,听她讲她要告诉我的,或者令我兴奋不已的事情。
“额。。。。。。”漫纪回过头,继而站起来,向开了个门缝露出半个脑袋的我,发出一个字音。
“怎么了?”我坚持虚假的淡定,三两步跨到她旁边。漫纪往里面去了一个位置,空出一个让我坐。
“我的脚有点痛。”她耸起脚踝,用手揉着,低着头说:“可能走的路有点多,上次崴的地方没有长好。”
“那为什么还走那么多?”我低声有些生气地说,心里想道,为什么还要跟他跑到那么远的寺庙去?
她叹了一口气,目光平淡:“哎呀,别管那些了,我叫你来就是问你借钱。”
“奥。”我淡淡地回应着,原来,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这屁大的小事。眼前突然出现了,被我欺骗还给我一串纯真的微笑的优丽,她坐在玻璃后面,隐隐约约瞧见的白花花的牙齿,她没有任何不满的笑容,真让我越发惭愧。
“从寺里回来路过这里,以为你还在这,找你借点钱,打车回家。”漫纪忽然勾起嘴角,完美又邪恶地笑了,那嘴唇又细又短,有角有型。
“恩,没其他的事了?”我有些呆滞,没有看她,继续问道。
“没有。”
“那我们走吧。”我站起身,帮她推开大门,外面呼啸着北风,一只只塑料袋飞上天去。她走的很慢,也不用我扶,挪到路口用了很长时间,等着出租车在这样的寒夜里出现又用了很长时间。期间我们只说了两句话,“用我扶着吗?”“当然不用。”然后便是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轻微跛脚地走着,就连影子也挨不到一起,我静静地想。
招了一个出租车,已经很晚,天气也有些变化,起初露出的月亮现在也消失不见,这样大的天空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很是寂寥。也许它在酝酿着一场风雪?以天气为由,出租车价格有些上涨,刚刚已经帮优丽付过车费,现在也不是大够,把钱给了司机,我就从车子里出来,打算自己徒步回去。
“再见。”漫纪脸上掠过一个流星般短促的微笑,也乘着汽车消失不见。
我双手插兜儿,带起帽子,顶着风往家走,影子在路灯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变幻无穷。这也是件有趣的事,我庆幸地想,还好我还有一个自己可以陪伴。
对于这样一个奇怪的平安夜,我们都没有过多的提起。不久后就下了一场大雪,我特意绕过几条街道,想跟漫纪一起乘公交上学。也许在这场初雪里,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她一打开门便看到我身上沾着雪花,围着围巾像树一样等着她,也许感动之下会明白我的心意。
“安明,你怎么绕到这儿了?”漫纪奇怪地问我。
我懒散地看了看她旁边撑伞的少年,没有作声,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别别扭扭地跟着他们的步伐,赶往车站,雪花多么白,快要刺伤眼睛,它的下面是什么,它要埋藏的是肮脏的道路吗?
原来优丽也坐这趟公交车,她看我走上车,立刻站起来,把我扯过去,按在她的座位上。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问我为什么今天从这里走,我浑身不自在,想要站起身,把位置还给优丽,但她坚持不肯。还总是绕在我旁边问为什么从这里走?为什么?
车上的学生议论纷纷,小声交流着什么,眼神扫在我身上,滋味很不好受。我再次站起来,让优丽坐在那儿,这个倔丫头怎么都不肯。四周的学生都笑起来了,我瞥一眼漫纪,她正在捂着嘴,不知道那个男生说了什么笑话,让她笑得如此漂亮。这些笑在我的眼里都变成了匕首,深深浅浅扎在身体。
“拜托你不要再问了!你好烦!”我双手插在头发里,烦躁地对优丽吼道。
“对不起。”优丽条件反射一样,跟我道歉。
周围是一阵阵倒吸,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其实我是知道的,优丽没有任何错误。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我却有问题,始终不能好好对待她。
“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我。”漫纪的短信悄无声息地传来,等我看到时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许这就是我讨厌优丽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