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得有些晚,阮青岩将宫里人训了个遍。在这秀敏宫,她更像主人一样发号施令,因着自进宫以来,皇帝从不召见我,也不遣人问候,而在宫里除了皇帝就是太后,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眷顾,是人都会将我轻贱。而阮青岩不同,据悉,她有一个对食相好的太监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人,所以多少有些太后的面子在,宫里人不敢对她不敬。
她训人的时候,我只端起茶盏品茗,并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其实她表面上说训斥宫人,实际上是告诫我,我的一举一动将牵连整个秀敏宫,我稍一失足不仅是一条命,而是宫里十二条,包括她的。
但她不会对我有丝毫无礼,因为我的现在是她一手促成,若有闪失,也不知是她牵连我,还是我牵连她。
大约训人训久了口干嗓子疼,最后,她以每人罚俸两个月作为惩戒,将宫人们驱散。
房间内只余我们二人,她才幽幽开口:“长公主不见了两个时辰,去了哪里?”我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上的饰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忙着自己的事,就出去随便走走。”阮青岩肃然道:“下回长公主若想出去逛逛,可带上奴婢一起,以免在宫中迷路。”
我头转向她,一本正经说道:“我去了崇华殿,见到了陛下。”她淡淡开口:“你入宫也有些日子了,与陛下私下见面,可说了什么?”我定定看着手中精致光滑的饰物,带着不屑的口吻:“私下见面?姑姑未免太多心了吧?今日崇华殿夜宴,请到的都是些朝中重臣,陛下与他们商议国事,哪里有时间与我一个小女子私下见面?”
阮青岩“哦”地一声上扬,坐于我对面,凝眉道:“那是谁带你前去?陛下见到你有没有说什么?”
我淡淡道:“是由懿王带我进去,但我就坐于边角之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阮青岩舒了口气,继而诡异一笑:“可见到些什么人?”我不明其意,将宴席上所见之人一一告诉了她。
她静静听完我的话,凝唇上扬,自顾自笑道:“吴家大公子已有妻室,二公子倒是未娶,曹大人未娶妻先纳了一名小妾,韩大人也是至今未娶,季大人本来有一个未婚妻,可惜三年前未婚妻不幸去世,所以也是至今未娶。”我不解:“你说这些做什么?”她脸上笑意未止:“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也是将来最佳的驸马人选。你将来的夫婿极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位。”
我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只是时刻谨记自己身份,刻意忍住,假装无谓:“只是这些人吗?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泛泛之辈,根本算不上我的良人。”
我心中所念,只有当初那个救我于危难的“萧郎”,纵然知道我与他隔了千山万水,即便他早已忘记我的存在,但只要一想到嫁娶之事,我心中思念的人,却只有他。
阮青岩止住了笑,眼神悠远,语气意味深长:“当然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和亲。”
我一怔,嘴角微微扯动:“我不会让自己成为和亲的牺牲品。”和亲是庸主弱主所为,虽然以一女子换取两国数十年安宁是难得美事,然而却是对不得已和亲的皇帝颜面的巨大侮辱。所以以汉武帝的英明,才会下令禁止公主下嫁和亲。当今圣上虽比不上汉武帝的开天辟地,但其仁德之心却是古今少有。对百姓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妹妹,应该不会如此决绝。
然当今朝政并非全由圣上做主,太后自皇上登基以来一直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来皇帝根本没有亲政。直到最近太后身体赢弱,皇上在太后干政的阴影下方得机会喘息,并加紧对政权的掌控。而对于太后,古往今来,把持朝政的女子都没有落得什么好的名声。她这么精明,不会不知道。
阮青岩的声音如同不那么真实:“除非得到陛下或者太后的垂怜,他们若是愿意保全,你才不会成为牺牲品。”
太后若果真垂怜,当年就不会让年仅六岁的志冲公主借着替先帝守丧之名,出家为道,好远离自己的视线。
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对了,赵邕此人如何?”
阮青岩道:“是德惠亲王之子,太祖皇帝嫡孙。老王爷退朝后,他子承父业,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懿王。”
原来其身份贵重,竟是如此。想必皇帝身侧那个贵重的位子应该非他莫属,他却为了让我不引人注意,就坐与边角之上。
阮青岩接着说道:“懿王玉树临风,朗艳独绝,最重要的是手握重兵,骁勇善战。虽有一妻一妾,朝中世家女子却无人不仰慕其德,一直盼求得一刻亲近,已是平生夙愿。”
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事,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所有军士直接听从天子号令,而懿王能够令皇帝命他掌管兵权,必定是十分得皇帝信任。然而我不觉好笑:“你有些夸张了吧,懿王除了皮相出众,倒不见得有何过人之处。”阮青岩道:“这些奴婢也只是听说,奴婢从未与他相与,更不知他为人,如何颠倒众生也许并不见得罢了。”
翌日清晨起得较早,想着如果昨晚皇上留意到懿王身边的我,那么定会向侍卫打听我的身份,而今天必定肯见我。一个叫秋儿的宫女尽心为我梳洗、打扮,开始扮得刻意华丽,我忙道:“不行,这个太艳了,给我梳个简单点的,看起来清清爽爽的才好!”
她又给我把几屡头发放下,梳成简单的模样,我前后打量,看起来有些碧玉小家女的感觉,这才满意对她道:“手艺不错,我就是不会梳头,有你在实在太好了!”她吓得跪在地上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尽份内之责!”我问道:“你大名叫什么?”她答:“奴婢进宫前姓叶,名知秋。”我道:“叶落当然知秋了,真是好名字!”她只是脸红一笑:“谢长公主夸赞。”
这个叶知秋倒是比较乖巧,不像平时那些人,我刚进宫时一味讨好,现在看我不受重视就不爱搭理我,我也不爱搭理她们才是。
和阮青岩已经出了宫门,知秋追了过来,道:“已经是初夏,日头还是有些大的,长公主用伞遮一遮吧!”顿时觉得暖心,阮青岩却道:“不必了,就是顶着烈日,也要等候陛下接见。”
今日才跪了一刻钟,小福从昭阳殿弓腰走出,抱着一拂尘斜靠臂弯,到我面前,以拂尘点地,单膝跪下行礼:“启禀长公主,陛下有请!”
已是四月上旬的天,有些燥热,进到昭阳殿顿时感觉如入天堂,清凉舒适,更有沉香木的隐隐馨香。皇上面前有大堆奏折,分成两半,一半堆积如山,另一半已寥寥无几。一尊白色玉玺伫立在前,他将手中奏折置于堆积如山的那堆,见我进来,目光锁定于我片刻,自上而下地打量。我盈盈跪下行礼:“臣妹志冲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上前来执我手起身:“多年未见,皇妹别来无恙!”
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当今圣上,他脸上笑容温和,眼睛是十分清澈的颜色,手掌宽大而细腻柔软,拇指上戴着一枚蓝玥宝石扳指。我盈盈一笑:“托皇兄鸿福,臣妹一切安好。”他赐我就坐于侧,他坐于龙案之上,声音朗朗:“这几日并非朕刻意不召见,而是朝中事务繁忙。母后身体微恙,朕也脱不开身去瞧她老人家。对了,你可有去看过母后?”我有些发愣,阮青岩让我先来见过皇上,并未让我去向太后请安,如实道:“还没有。”
所幸皇上并不怪罪,微微叹息,声音有些空旷:“时光荏苒,一晃九年,这么多年来朕日夜牵挂着你,母后也一样,盼着你早日回宫。”我心中发笑:若是果真日夜牵挂,我回宫之日就该急急召见了,却只是场面上匆匆一面,就怕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之后的多次请安求见只若未闻。脸上不动声色:“多谢皇兄,臣妹一会就去向母后问安。”
他唇边有一丝不可言喻的笑意:“如此也罢。”突然又问,“皇妹左手如今怎么样了?”我颇感意外,不知何故,再抬头看阮青岩也是疑惑。我懦懦回答:“臣妹左手并无不妥!”皇上浅浅一笑:“那就好。皇妹为父皇守丧九年,为国祈福,乃功德一件。朕正想赏赐什么东西给你。”我忙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不敢要什么赏赐。”
一问一答,当真是言语谨慎,累得慌。没多会儿他继续埋头案牍之上,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朕还有事要忙。”
心中带有诸多疑虑,又到太后的凰珏宫请安。她只是隔着帘子跟我说话,语气冷漠:“这宫里富丽堂皇,许多人梦寐以求想要进宫,享受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乃天子骄子,享受了别人未享受的富贵,自然要有别人不能受的责任。难为你一片孝心,进宫后还想着我这个老太婆,只是以后无事还是待在自己宫里,不必时常来看望哀家,还有就是要安分守己,千万不要牵扯进不该牵扯的朝政之中。退下吧!”
悻悻回到秀敏宫,头已然昏昏沉沉,然心中依旧有所疑惑,于是问阮青岩:“陛下那句我的左手怎么样是什么意思?”阮青岩道:“奴婢听说长公主幼时手掌受过重创。”我道:“什么重创,怎么时隔九年陛下依然记得?”阮青岩道:“公主手掌受创,太医曾诊断伤口难以愈合,有可能终生行动受阻。”她拿起我的手,看着上面留有的浅浅疤痕,道:“跟你手情况差不多,只是伤得比这严重。”我道:“是么?公主身份这般尊贵,也被人踩了手掌?”
她白我一眼,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的事,奴婢记不清了。”我惊道:“那我刚才的回答……”阮青岩却是镇定:“你大可放心,陛下问的是你左手,而当年公主受伤伤的是右手,左手自然无不妥。”我心生疑虑:“可陛下为何问起左手?”她只是冷冷回答,没有让我定下心来:“或许陛下记错了吧,等他想起你伤的是右手自然不会生疑。”
这样的话让我如同吃了闭门羹一般,难以释怀。有一点我几乎可以断定,阮青岩知道些什么重要秘密,皇上或许也知道,只是我夹在中间什么都靠猜,未免太过伤神。
心中不安却越来越甚,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我已是一步步紧逼,没有依靠,没有援手,仅我一人,孤独地前行。
我越来越想念爹爹,如果他老人家还在,定会指引我前进的方向,纵然退得一步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拼得全力,哪怕有一丝存活希望,也不会让我坠入无底深渊,尸骨无存。
父亲常说江湖险恶,殊不知宫中险恶比江湖更甚。前一刻对你微笑的人会在下一刻以利刃抵住你的喉管,昨日尊我为长公主的人或许明日会将我挫骨扬灰。
阮青岩一直对我谦卑包容,虽然偶有不耐,却从不发作。宫中数十年的历练已经让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棱角分明干练,低垂双目温顺得像只老绵羊。她手把手教我宫中礼仪,因为封了长公主,来往宫里的人增多,她教我如何一一相对,如何回礼,如何应付。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如何亲手将匕首插入公主胸膛,如何眼睁睁见死不救,心里总是存有芥蒂。
皇上赏赐了很多珠宝给我,要是换做以前潦倒栖惶的日子,见到这些珍宝必定乐得睡不着觉,但如今我已贵为长公主,这些珠宝对我而言却如枷锁一般,将我困于这“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的黄金牢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