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毒（二）

左右顾盼无人，季少陵走近我一步，低声道：“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我冷笑：“离开？如果可以的话，当初公主出家入道，陛下为什么要允诺九年之期，让她回来呢？我既然回来，如何还能活着离开？”季少陵认真道：“只要你想，我会替你想办法离开，还可以保全你的性命！相信我！”

他眼神真挚，可我却心有不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逃避离开，我本来是为了保全别人性命，到头来却让自己几乎性命不保，我不甘心，为什么！

我心下感激道：“大人，谢谢你，我会记住你这番话。”我不想回头去看过去栖惶的路，如果自己命运将要改变，那么不会是别人改变自己，而是一切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脑有些麻木，回到这宫里，第一个迎上的就是阮青岩关切的神色：“长公主你身子还没好，去了哪里？实在让人忧心！”

我表情很冷漠，脚下有些虚浮，看着宫里人多，觉得烦闷，命道：“全部退下吧，阮青岩留下。”

那些人都退了出去，阮青岩替我倒了一杯茶奉给我，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看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几乎看不穿她的本来面目，须臾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姑姑待我无微不至，我想不到该如何报答，就算赔上这条命，恐怕也难报答姑姑的再生之恩了。”

阮青岩神色不豫，眼神躲避我的探究：“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我道：“你视我为棋子，加以利用，可是这颗棋子要是不受控制了，你便要想着除去吗？”

阮青岩脸色难看，道：“你在哪里听的这些话？我什么时候将你视为棋子？”

我语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你只当我是个替身罢了，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假公主再逼真，也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所以自从进宫开始，你就一直在筹谋，想要我生一场大病而死，以逃脱你杀害公主的罪名吗？”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为何，在我的药中下毒？”

虽然她脸上强装镇定，言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么？”我拔下一支玫瑰金簪，在手掌中把玩着：“姑姑曾经说过，我进宫以后，姑姑与我的性命就连在一起，我一直天真的信以为真，可是却没有料到，你竟然用起下毒这样愚蠢的手段。那几个小宫女年纪那样小，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太医更是没这个动机，除了姑姑想要为当日公主之死杀人灭口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前几日懿王带我出宫，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你觉得我不受你的控制，所以就等不及要我死了，是吗？”阮青岩震惊道：“你说汤药中有毒？你已经喝过好几次，怎么如今还好好的？药中有毒你这么肯定是我所为，你有什么凭证？”

我嘴角微微一笑，将右手放在她身边的桌上，左手执金簪，簪子抵住手背，渐渐地，陷下一个浅窝。稍稍用力，金簪已入皮肉，是切肤的剧痛。我强忍痛楚，继续发力，簪子刺入皮肉兹兹有声，殷红的血顺着手背一滴滴漫在桌上，继而又是一滴滴落在地上，如曼陀罗花的绽放。

阮青岩的脸由愤怒的红色逐渐转为苍白，她观察我脸部的细微变化，我忍着剧痛，脸上却始终带着迷惑神智的微笑，仿若不知疼痛一般，她吓得出了细细汗珠。待到簪子直抵桌面，我才募地将它拔出，鲜血随着金簪喷涌不止。

将血洒在她的面前，有几滴已滴到她青绿色的宫装上。簪子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冷冷开口：“我的这条命是你救的，但是为了进宫，我已经还了你这个人情，如果你想神不知鬼不觉要我的性命，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如果我死了，必定让你阮青岩陪葬！”

阮青岩脸色苍白：“你……”我道：“我记得我说过自己不怕死，但是不代表我会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还敢在我宫里使什么小动作，我会让这把金簪插在你父亲胸口，还有你的祖母，你的弟弟妹妹，对了，你的九族里面，应该不止这么些人吧？有没有算过你九族有多少人呢？”

阮青岩怒极而哀，瘫软在地，半晌，才无力开口：“你想怎么样？”我薄怒道：“你对我做这样的事，现在反倒问我想怎么样？说吧，老实交代一切，如果交代得满意，今日之事我不会追究。”

她眼神有些空洞，瘫软在地：“没错，是我在你药中下毒，你根本没有中暑，只不过是皮肤灼伤，太医开的不过是些调理肠胃的药，我在其中加了几种使人发热的药方，在外人看来跟中暑一样。北宫是皇宫里最热的地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因为太热有人得疫症，体质虚弱的人极其容易感染，严重的导致不治身亡。你前两日去北宫看过瑞宜太妃，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发热，让别人以为你感染疫症，最后不治也只是疫症之故，绝不会查到我的身上。公主之死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此举为的是杀人灭口，以除后患。”

心里泛上阵阵凉意：“在你眼里，人命就如此轻贱吗？当今圣上即使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但凡遇到死刑者也必是要求官府查之又查，慎之又慎，目的就是为了控制死刑，可是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杀了公主，还想杀我，难道你不怕午夜被无辜冤魂纠缠索命吗？”

阮青岩冷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我不觉得你和公主的命会比我的命更珍贵。”我道：“是因为嵩山甘露台的是假公主，我也是假公主，所以你才会这样觉得吗？”

阮青岩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你都知道了？”我道：“姑姑曾经告诉过我，幼年时陛下和公主兄妹情深，所以才允诺九年之期一到，即刻接公主回宫，可我一进宫让陛下如此不待见，我就已经猜到，陛下也是知道的，是不是？”阮青岩惊异道：“可是你怎会有如此揣测？”我道：“甘露台的公主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她那个样子顶多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没有心机，喜怒形于色，宫里任何人，就算是个宫女都不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又怎么会是一个受宫里排挤而入道多年的公主。”

她脸色苍白，缓缓起身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她的确是个假公主，是我一年前找到的她，当初她为了当这个公主，不惜用砒霜亲手毒死她的父母和兄长，所以后来她被毒蛇咬伤，实在是罪有应得。”

不自觉后背发麻，想不到有人竟然能狠心至此，为了荣华富贵害死自己全家，依稀记得阮青岩问过我家中是否有其他人，莫不是当初也想让我这么做？

如今考究那个已经没有意义，我问道：“公主的生母蓉妃是先帝下旨殉葬吗？”阮青岩道：“今日是为我毒害你一事而作答，如何扯到公主的生母身上？”我道：“事情当然是有关联，我总该知道除了你之外，以后该防着谁。”阮青岩冷笑：“你心中已经有所揣测，何必来问我？”我道：“可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阮青岩道：“先帝驾崩当日，除了见过朝中一些大臣之外，便只有皇后娘娘在内。没有人知道先帝跟皇后说了些什么，皇后出来之后便宣布先帝遗愿，其一是让蓉妃殉葬，其二就是让公主出家。”

还真是这样，一切都是太后做的主，连假公主都是太后想出来的法子，目的是想应付皇帝，而皇帝刚亲政不久，就算知道这个公主是太后安排的假公主，也不得不过一过皇妹的场面，实际上，他什么都知道。

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么多，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弄清楚：“那么真的公主如今何在？”阮青岩道：“公主当年在出宫的路上，因轿夫脚下打滑，身坠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我不禁咬牙切齿：“她当年只是那么小的孩子，你们怎么下得了手？”她望着我，对我的剧烈反应有些许不解：“她若继续留在宫里，未必留得住全尸。你终究不懂女人之间的争斗。”我愤然：“太后就那样恨蓉妃，命令她殉葬，还要除去她的女儿？”阮青岩道：“太后娘娘当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后位，因为蓉妃的进宫差点被废，连太子都几乎不保，这样的深仇，鄢可不恨？”

我忍着怒意道：“陛下既然都知道，为何不给公主讨回公道？”阮青岩理所当然的表情，道：“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陛下即便知道，也不敢说什么。这几年来陛下与太后因朝政之事渐渐不和，朝中对太后把持朝政也颇为不满，太后在重压之下只好将政权交出，而陛下大概也因这个缘故对公主一事不再追究，只是有风声传来，陛下几年前早已派人暗中查房公主下落。”

原来宫廷残酷到母子都可以互相算计的地步，不觉更是心寒如坠冰窖。

如此一来，我倒不必害怕，原本还担心假公主身份被揭发，可如今皇上既然洞悉一切，他会顾及太后的筹谋，必不会揭发假公主阴谋一事。

将来之事，我更该担心太后，她城府如此之深，怕是自己哪天在她的覆雨翻云之下粉身碎骨，自己却浑然不觉。

阮青岩道：“事已至此，长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奴婢？”我嫣然一笑，将她扶起：“你叫我长公主，又自称奴婢，事情当然只能这样。把这些收拾一下，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如果来日里你还想对我做什么手脚，在那之前你最好考虑一下你会有什么后果。”

阮青岩垂首，平复了心境道：“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将我右手用绸缎包扎，又将地上血迹擦去，收拾妥当一切，也就退下了。

养病数日，身体已见好转，只是右手的伤因伤及筋骨，一直疼痛无力。表面伤口虽然好些，里面却依旧疼痛。我开始觉得我是否对自己过于残忍，才会想到这个自残的方式来震慑阮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