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韶华荏苒

从前的我和父亲街头卖艺，生活过得很艰苦，可是从来不会卷入危险和纷争。每天除了考虑下一顿饭吃什么，好像没什么特别，可是到了宫里，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却面临许多更繁琐的事。酒足思淫欲，人只有吃饱饭没事做，才会想着各种办法怎么去对付别人。

这次我躲过一劫，虽然借机震慑了阮青岩，可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下一次的暗箭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安然躲过。

一日在上林苑中随便走走，无意中听见皇帝和季少陵的对话。本来我无意偷听，只是听力之好，让我在几十步之外也听得十分清楚，尤其是皇帝一句话，吸引我全部注意：“两年前不是有线索吗？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季少陵道：“微臣只是模糊见过，并不真切，不能确定他就是陛下要找的人。”皇上道：“现在他人在何处？”季少陵道：“陛下恕罪，相隔甚远，微臣找到那个地方时，早已物是人非。其实事隔多年，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皇上声音似含悲恸：“朕不信，她一定还活着。哪怕有一丝希望，朕都一定要找到她。”

不知为何，心中笃定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志冲公主。心里滋味十分复杂，甚至有些鼻子发酸，有雾气迷了双眼。听得季少陵道：“如果有朝一日找到了公主，陛下准备如何安置她？”皇上只是叹气，并不作答，我想听的关于我结局的揣测并没有如愿。

皇帝道：“你似乎对她很关心？不止是你，连赵邕也是如此。”季少陵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她进宫也不过是被人安排，而其本身也是无辜。”皇帝道：“朕记得自三年前汪氏意外身故以来，你一直不近女色，怎么如今对一个假公主如此关切？”季少陵道：“陛下说笑了。微臣不敢。”皇帝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朕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朕不想开杀戒，只要她在宫里不惹出什么事端，将来欢欢回宫之时，朕会想个办法把她打发出宫，保全她的性命。”

难怪赵邕给我取名为“婠婠”，原来是和公主小名“欢欢”谐音相似。不知道在关键时刻，这个名字是否管用。

“婠婠？”有人叫我的声音。正是赵邕。我收起一脸悲伤的表情，换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道：“三哥，今日怎么有空进宫？”赵邕道：“世骁正嚷嚷着要我跟他去园子里比射箭，左右这两日没事，我正想叫上陛下一起。”

硬着头皮被他带着见了皇帝，赵邕提及比试射箭一事，皇帝满口答应，我正在一旁不知如何自处，皇帝突然问道：“志冲可会骑马？”

一时不察是叫我，反应慢了半拍，大为窘迫，吃吃答道：“会，会…会骑马。但是不会射箭。”

赵邕向皇帝道：“看来长公主对先帝取的名字不是很满意，以至于叫她名字的时候总要慢半拍来反应，臣前几日想到一个好名字，想必长公主是能接受的。”皇帝饶有兴致：“哦？什么名字？”我正紧张，赵邕却不以为意，缓缓开口：“婠婠。”

皇帝先是一惊：“婠婠？”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复杂，自言自语道：“婠婠……”此时他的心里一定想起了他的妹妹，如果是因为这个缘故的话，他要么就是更讨厌我，要么就是待我更亲近一些。

然而很快想到，皇帝知道的事情，赵邕应该也知道，在开封的街上匆匆一面，那时我还稍微易容，想必回去仔细回忆一下，一定是想了起来。我与他虽然不算是有什么交情，好歹一起出去游玩过，想必是有把握，才把这个名字告诉陛下。

皇帝道：“婠婠，你跟我们同去吧？”我顿时舒了一口气：“是，多谢皇兄！”

皇帝又道：“曹夫人出身武将之家，她也会骑马，让她也去吧。”身边的小福应道：“是，奴才这就去通知夫人！”

这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在宫外，难免有些欢喜过了头。赵邕、吴世廷兄弟三人比马上射箭，赵邕仍是骑着那匹纯白色战马，十分神俊，也如同它主人一般居傲，不把别的马放在眼里。他在马上英姿飒爽的样子让在场所有女子尖叫不已，除了我以外，就只有曹夫人和她身后的一名宫女比较冷静。

赵邕箭术的确不凡，策着马漫不经心射远处树上一枚用红绳拴住的荷包，一射一个准。众人大声喝彩。吴世廷也不错，纵马跃上瞄准之后，荷包也是应声而落。轮到吴世骁时，连发三箭都射了个空。皇帝笑道：“拿出你当初打了那么多擂台的本事来！”

不说还好，一说吴世骁顿时腿软，匆匆发了一箭出去，都没瞄准，射偏到另一棵树上去了，而脚下踩了个空，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吴世廷笑道：“二弟恐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五个女子，还是会吓得腿发软呢！”

皇帝身边曹夫人咳了几声，赵邕道：“听闻曹夫人出身武将之家，马术不凡，不如请夫人为大家展示一下女中豪杰风范！”

曹明妍道：“本宫今日身子不适，恐怕要扫各位的兴了。”转向一旁的宫女：“不过既然王爷想看，本宫身边的羽岚马术是我所教，不如让羽岚为大家展示一下如何？”

羽岚下跪道：“既然如此，那奴婢献丑了！”说罢蹬了一匹马，一跃而上，马上英姿不输男儿，拿起弓箭射向荷包，竟也一射即中，荷包应声而落。众人喝彩之时，赵邕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而吴世骁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我笑道：“吴世骁，人家一个宫女就比你马术要好，箭术也好，我要是你，都惭愧死了！”吴世骁不服气道：“我那是失了手，要不，你跟我比比？”我道：“要我跟你比也行，反正我不会射箭，你赢了也没意思！”吴世骁道：“你会骑马就行了，我们不必射箭，就比抢绣球！”

很快远处结起一个绣球，我道：“要是我赢了怎么办？”吴世骁道：“你要是赢了我就娶你，要是输了就嫁给我，怎么样？”

我顿时尴尬，怒回道：“我要是赢了你爬在地上学狗叫！”吴世骁不怀好意笑道：“要是输了呢？还是嫁给我吧！”我怒道：“我才不会输！”

转向赵邕：“借你的马给我一用！”吴世骁脸色一变，道：“不行，三哥的沧海是千里马，比寻常的马都要跑得快，你换一匹！”我道：“你要是怕输的话就先学狗叫？”吴世骁不甘示弱：“那先让我也去找一匹千里马！”

一旁一直笑而不语的皇帝道：“千里马虽然跑得快，但是不跑千里也看不出来，世骁，你不会是怕了一个区区女子吧？”吴世骁愤愤不语。

赵邕面有忧色，道：“沧海面对生人时不好控制，你小心些！”我点头：“放心吧！”

才刚上马，沧海就东倒西歪，好像刻意不让我骑一样闹着脾气，我抽打马鞭，它更是不肯前行，忸怩着要把我摔下来。吴世骁跑了两步，停下来笑我：“怎么样？就是挑了一匹好马，人家还是不买你的账！”

我又羞又怒，拔下发簪狠狠刺了马股一下，沧海顿时发足急奔，然而脾气也愈大，一声长嘶，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就要把我摔下来。忽而感觉有条结实的胳膊揽了我的腰将我接住，顿时坐在另一匹棕色马背上，却是赵邕坐我后面。

当着众人的面他竟将我抱揽于怀，我顿时羞怒，回过头来对着他一阵张牙舞爪。赵邕面色凝重，说出的话却让我哭笑不得：“你这个样子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还要丑！”

我脸红到了脖子，看着周围的影子晃动，似乎在嘲笑我一般，更是无地自容，对着赵邕嗔道：“你欺负我！”赵邕看了看前面的吴世骁，对我道：“待会儿你是要学狗叫还是要嫁给吴世骁，你想好了没？”

心中一急，这时赵邕一扬马鞭，快马策驰，渐渐追上了吴世骁，吴世骁情急之下更是挥鞭狂奔，眼看他就要抢先一步接到绣球，我正着急，忽而前面的马失了蹄，两只前脚下跪将吴世骁摔了下来。于是我顺利抢到了。

由于太过兴奋，头用力一甩，与赵邕头相撞，一阵闷痛过后，赵邕竟被我撞下马摔倒在地，我被撞得眼冒金星。在一片哄笑声中，我回到原点，正对上皇帝赞许目光，以及季少陵若有若无的笑。心念一动，将手中绣球向季少陵抛去。

他有些猝不及防，然而一个影子闪入画面，中途截走了绣球。我急得狂踩马蹬，大声道：“吴世骁，你已经输了，把绣球还我！”

吴世骁一直耍赖，抱着绣球往人群中乱窜，我下马追他。两人打打闹闹，听得曹明妍对皇帝道：“陛下，臣妾听闻民间女子喜爱抛绣球选择夫婿，今日长公主倒有点民间公主的意思了，看来宫里不久就要喝上喜酒了，真是可喜可贺！”

吴世骁人品低劣，我怎可能选一个这样的夫婿。回头望见一旁的赵邕，见他一直按着头，顿觉惭愧，上前软声歉道：“对不起啊，三哥，我不是故意的！”赵邕略过我，显然已经生了大气，我忙上前查看他的头部，却被他挡开，我有些恼了，道：“都向你赔罪了，你怎么还生气呢，明明是你先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我，我才不小心撞到你的头的，再说，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的头现在也很痛！”赵邕道：“你先是刺伤我心爱的马，我救了你之后你又把我摔下马，现在反而比我还要生气，你倒先有理了，是吗？”

跟他一起查看沧海伤势，血流不止，我靠近它时还把头别过去，抬起后腿想要踢我。当真是跟赵邕一般居傲。他仔细帮沧海上着金创药，一直不理我，我只好道：“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要是再生气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他把药交给别人追了上来，用手推了推我的头，我只觉疼得厉害，于是他放轻了动作，眉心微锁道：“很疼吧？”我点头。他取来一个冰袋给我冰敷，一边敷一边道：“我的头本来算是比较硬的，一般来说别人把我撞得头疼的时候，那个人的头至少也要破个大洞，想不到你比我还要硬，居然一点都没破，真是佩服，佩服！”我哼地一声：“你取笑我！”他却是更放肆的笑。

不经意间眼光朝向季少陵，正好与他目光相接。顿时有种触电之感，他也是匆匆避开我的目光。赵邕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问道：“你以前见过他？”我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见过他。”赵邕道：“你怎么会进宫，还当上了公主？”

我迎上他的目光，一本正经道：“我本来就是公主，你相不相信？”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我相信你。”继而又道：“方才世骁的马失蹄，你可知是何缘故？”我笑道：“是他运气太差！”赵邕摇头：“不是，是季少陵。”

我张大嘴巴，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我都没见他出手！”赵邕一笑：“他在你身后，你当然见不到他出手，他只是用一片小小的叶子割伤了世骁的马蹄，所以他才会摔下马，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还以为自己运气当真那么好，居然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扭转颓势反败为胜呢，原来是有人帮忙。向他做个鬼脸：“我最应该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是你，摔下马的就是我了！”赵邕眼睛看着天上，戏谑道：“你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像是感激的话呀，真是难得，方才还气鼓鼓的，怎么一下子态度就转变了呢？”我“哼”地一声：“你就爱笑我，不理你了！”

皇帝和那几个公子哥儿仍是意犹未尽，骑马、射箭，变着法子耍乐。已近中午，看样子也回不了宫吃午饭，听曹明妍说了一句“最近天热，陛下胃口不是很好”，可我找到灶台所在，仍是大鱼大肉地备着，吴府的厨子们正准备造饭。

看到这些大荤腥，估计谁都没有胃口吃饭了。水缸中有几只海碗那么大的田鸡，心念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果然，皇帝对一桌看起来精美无比的鱼肉没有一点食欲，我给他盛了一碗田鸡粥递到他面前，他尝了一口，大加赞赏：“这粥实在落胃，田鸡肉质鲜嫩，又有绍兴酒的酒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赵邕也尝了一口，连连赞不绝口：“果然不错，如果是将酒直接倒入粥里面，这酒香就不会如此入味，世廷，想不到你府上的厨子手艺这么好！”

众人一起夸赞，我有些飘飘然，问道如何做时，我跟那个厨子老汤做了一个脸色，老汤立时会意，道：“奴才只是一时兴起，做了一次尝试，先用绍兴酒将田鸡灌醉，这样在宰杀的时候田鸡就不会挣扎，酒香也可入田鸡肉之中，陛下及王爷喜欢，就是奴才三生有幸了！”皇帝大喜，连拍手叫好，封了一声：“赏！”老汤就千恩万谢领赏钱去了。

看他们一个个胃口大开，吃了几大碗，一个个抹着嘴唇肚饱嘴未满的模样，心里比较安慰。老汤私下找到我，把银子还我，道：“陛下的赏赐老奴受之有愧，还是请长公主收回去吧！”我笑道：“你就收着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我总感觉绍兴酒太浓了，下次用鲜花酿的酒才好呢！”老汤连连说是。

几日后，皇帝要远赴大理挑选一批可投放战场的大理战马，竟然再次破天荒让我跟随。此去需得费时半月有余，朝政之事难免耽误，朝中王钦若、丁谓等人提出让太后暂代监国，一向不喜欢此二人的赵邕竟也赞成，然而韩琦、曹明秀等一些年轻的朝臣则认为，太后若再次摄政难免遭人非议，有“牝鸡司晨”之嫌，推举由赵邕之父德惠亲王赵德芳摄政，暂代监国重任。双方争执激烈，最后皇帝还是决定让老皇叔摄政。

这虽然只是一场普通的朝政争议，后面的玄机却很大。亲太后的大臣支持的当然是太后的表侄女皇后，而韩琦、曹明秀等人推举德惠亲王，看起来是个毫不相干的人物，实际上是与太后对立，背后支持的却是曹夫人。皇后郭玉京和曹明妍后宫之争明争暗斗已经十分激烈，经过此番摄政权利花落谁家已经可知，皇帝对曹夫人的宠爱稍胜皇后一筹。为此郭玉京深感愤然。

曾听阮青岩说过，郭玉京原本不是皇帝中意的皇后，他所中意的女子被太后指给了别人，因此郭玉京与皇帝感情实在寡淡，可以说如果没有太后的存在，皇后在皇帝心中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尤其是此次出巡，皇帝竟下旨携曹明妍前往，这更是让皇后醋意萌生。太后心中焦急，怨怪郭玉京不争气，可是那终究没有用。

曹明妍的锦华宫有一位初有孕的嫔妃涟嫔，此女子不过被皇帝宠幸一回就有了身孕，然而其恩宠不过而而。郭玉京善妒，说话又直，几次三番不得皇上心意。涟嫔有孕她更是嫉恨。我知道阮青岩其实是太后的人，于是对她道：“如果皇后娘娘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意，不是一味吃醋就行的，而是要关心陛下身边的人，关心陛下的孩子，做一个贤后，这样才有可能得到陛下宠爱。”

出发那日，郭玉京盈盈前来，对皇帝拜道：“陛下请放心，臣妾一定会照顾宫中姐妹，尤其是涟嫔妹妹，为陛下分忧。”皇帝眼中颇有赞许之色，握住她的手亲昵道：“如此，朕就放心了。皇后自己也要保重身子！”郭玉京一直伫立眺望，直送到宫门之外还随行了好一段路，皇帝也是依依不舍。

我只带了知秋，曹明妍带了她身边的羽岚，除此之外，就是赵邕、季少陵、吴世骁、左之善，还有几个侍卫。一路上游山玩水，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