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虽然天热,到了夜间,空气湿润有雨,却有丝丝凉意。山野田间蛙声不断,伴有泥土的清新,盎然生机。仿佛回到了从前“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
随行之人大多为习武之人,不怕辛苦。但是也有一些女眷因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身形消瘦。曹明妍曾把我和吴世骁绑在一起,言语间有讥讽之意,一向对我轻视,虽然她旅途中累得有些脸色苍白,但从来不因此耽误行程,所以我不甘心在她面前落后,虽然也觉得又累又闷,也是忍了下来。
连续两日胃口不佳,其他人倒没什么,只是皇上眼看着憔悴。蛙声让人难以成眠,我索性起身驱赶。不过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有些笨了,与其驱赶,倒不如抓些田鸡来煮粥,上一次陛下好像挺爱吃的样子。一个晚上下来,与田鸡赛跑跑得我筋疲力尽,不过总算收获颇丰。
环顾四周,各自在营帐之中睡觉,有些鼾声正浓。尤其是快要天亮的时候,我眼皮也开始沉重。不过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再一会儿大家就要赶路,睡不尽兴还不如不睡。赵邕的爱马沧海也正伏在地上打盹。瞥见沧海身上挂了一个葫芦,走过去小心翼翼解下,打开一闻,是股凛冽的桂花酒香。葫芦里还有一半桂花酒,我大喜望外,拿了酒就往灶台走。
原本活蹦乱跳几欲逃走的田鸡喝了这味甘醇浓的桂花酒后,已经开始带着醉意摇头晃脑,逐渐平复下来。此时负责造饭的老郭也起来,在后面吓我一跳。他有些惊异,我忙道:“千万别说出去,待会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跟吴世骁府上的厨子老汤学的,知道吗?”
老郭四十多岁,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一双牛眼睛睁得极大,有些木讷地看着我:“可是长公主,奴才从小到大没撒过谎。”我道:“没关系,这些流程我教你就行了,反正也是你亲手所做,到时陛下若是问起来,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别说是我教的就行!”
他点了点头。我把醉田鸡交给了他,就回到自己帐篷睡觉。才发觉知秋也是刚刚才洗完衣服回来。我奇道:“你怎么弄到现在?”知秋眼圈熬得通红,疲惫不堪:“夫人身边的羽岚说,她只伺候夫人洗漱,从不浣洗衣物,所以把所有衣服都留给奴婢了。”我气得一跺脚:“你不会回她说,你伺候我也从不洗衣服的吗?干嘛这么老实被人欺负?”知秋低头道:“无妨的,反正已经洗了,就一起洗。娘亲在世时经常告诉奴婢,吃亏是福,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我气得摇头,又道:“就算是我们几个人的衣服,再加上陛下的,你也不至于洗到现在吧?”知秋脸色微红,吞吞吐吐道:“还有…吴公子的衣物。”
我不解道:“吴世骁?干嘛让你给他洗衣物?他还真是不跟我客气,让我的人来伺候他?”知秋道:“夜间不见事物,吴公子替我掌灯,又道他从小到大没洗过衣服,问奴婢能不能行行好,发发善心,把他的衣物一起洗了,奴婢看二公子那么诚恳,想着反正这么多衣服,也不差他一个人的,就一起洗了。后来几个侍卫见状,都把换洗的衣服拿了出来。”我道:“你就不懂得拒绝吗?”知秋讪讪笑道:“他们都谢过奴婢了,奴婢也不好不洗。”我道:“你不会一晚上洗了我们所有人的衣服吧?”知秋摇头:“也没有,就洗了几个侍卫大哥的衣物。”我嗔怪道:“你呀,就是太老实。现在天都快亮了,一晚上没睡,白天怎么赶路啊?”知秋呵呵笑道:“没关系的,奴婢坐在马车里可以睡一会儿!”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赶紧睡会吧,最多还有两刻钟就要天亮,在床上睡,总比在马车上睡要舒服些。”知秋点头道:“是。长公主您这是刚醒吗?”我微微叹息道:“别提了,我跟你一样,不过我是被田鸡的叫声吵得睡不着。”
沾床就睡,正睡得酣甜就被叫醒。众人席地而坐,羽岚正伺候着打点一切,围着一块黄布吃早餐。我哈欠连天,听得赵邕疑惑的声音:“怎么好好的一壶桂花酒,挂在沧海身边就不见了?”吴世骁在一旁笑道:“难不成三哥的马也好这一口?”
原本掩口哈欠的我不禁掩口偷笑。赵邕忽而在我耳边问道:“笑什么呢?”我忙收敛表情:“没什么,想笑就笑喽!”
老郭把粥端上来,桂花香气四溢,沁人脾胃,赵邕奇道:“这香味好熟!”
我赶紧坐得离他远些,老郭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就下去了。曹明妍给皇帝盛了一晚,皇帝夸赞中带着疑问道:“这粥做的味道和世骁府中的厨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究竟是跟谁学的?”回头看时,老郭已经不见。我只好道:“那天看皇兄吃得香,又听吴府的人说了怎么做,我就把这个方法告诉老郭了。”赵邕问我:“这酒是哪里来的?”我有些心虚:“这你就要问御厨了老郭了,我怎么知道?”赵邕诡异一笑,盯着我道:“这里有谁那么大胆,敢从本王身边偷东西?”我心虚,又有些不痛快道:“你怎么知道是偷呢?大家都是熟人,何必说得那么难听!”赵邕道:“不问自取,是为盗。”我道:“我问了沧海,它没有反对,我才拿的,所以不算偷!”赵邕笑道:“看来有人不打自招了!”
众人大笑,曹明妍瘪瘪嘴,更是带有鄙夷之色,我脸上一阵通红:“你堂堂懿王,想不到这么小气!”赵邕哈哈一笑,皇帝笑道:“懿王逗你玩呢,不过这粥煮得恰到好处,比起上次在吴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日大家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胃口也不大好,正好喝了这粥,清淡落胃,赶路才有精神。”
左顾右看,知秋不在身边,好长一会儿时间才匆匆赶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忙磕头道歉道:“对不起,奴婢起晚了!”
所有的早餐吃得一点都不剩,羽岚一阵嘲讽:“长公主身边的奴婢真是不一般,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人,真是没有规矩!”
知秋满脸委屈,我刚要争辩,吴世骁稚声稚气道:“秋儿姑娘起得晚,这不能怪她,我亲眼见她浣洗众人衣物洗到凌晨,这会子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实在是情有可原。”
这个吴世骁总算有点良心,我亦道:“同样身为奴婢,知秋的命就是不好,别人可以安枕无忧睡到天亮,偏偏知秋只能天快亮时才睡,真是不公平!”
羽岚脸色憋得发紫,口鼻皆歪,曹明妍嘴角一抹轻蔑的笑,道:“长公主教训得是,羽岚,还不快跟公主道歉!”
羽岚嘴角一扬,我正不解其意,她向我屈膝:“奴婢有罪,奴婢身份卑微,让长公主出口教训,实在罪有应得。奴婢自小服侍夫人生活起居,从来没有洗过衣物,还望长公主见谅!”言下之意在说我跟一个宫女过不去,失了身份,我若是见谅的话,未免被人轻视,若是不见谅的话,难免被人说小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赵邕道:“没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羽岚姑娘若是不会的话,大可虚心求教,婠婠身为长公主,不过是心疼自己的奴婢而已。况且你的主子是曹夫人,要见谅,也得让夫人见谅才是。”
沉默许久的皇帝道:“区区小事,何必拿到台面上来说,不过既然出宫在外,最好是不要泄露身份。大家还是以‘公子、小姐’等相称,尽量不要扰民。我记得应该有些干粮,先拿出来将就着应付一下,赶路要紧。”
我心血来潮,坚持要自己骑马。骑到吴世骁身边道:“前面有一棵梨树,你去摘几个梨过来给知秋,那些干粮又冷又硬,难以下咽。”吴世骁道:“为什么是我?”我佯怒道:“如果不是你带头,知秋也不用洗那么多衣物,今天也不用受那么多委屈,让你摘几个梨怎么了?”吴世骁想想觉得有理,就去摘梨了。
前面就是赵邕和他的沧海。我对他的千里马好奇,于是道:“三哥,我想骑你的马。”赵邕笑道:“你过来,跟我同乘一骑!”我道:“才不要,我要自己骑!”赵邕道:“沧海似乎不大喜欢女子气息,我怕你驾驭不了。”我不死心道:“多练习两天就可以驾驭了,让我试试吧!”赵邕头转向我,认真道:“万一它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办?又要用簪子扎它吗?”我嬉皮笑脸道:“放心,这次保证不扎了!”
他还是犹豫,经过我再三软磨硬泡,他才勉强答应:“实在不行不要逞强,别受了伤。还有,不许再扎沧海了,它是陪伴我多年的兄弟!”我略有不耐:“知道了!”
换马之时,无意中撞见季少陵微微落寞的脸,他很快别过一边专心赶自己的路。我脸有些发烫,只若未见,轻轻抚摸着沧海,柔声道:“沧海乖,我上次不是有意要扎伤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让你以后吃香喝辣!”一番讨好的言辞之后,我骑上沧海,轻夹马腹。
然后沧海并不领情,我很快就被摔了下来,于是再骑,再摔,沧海脾气有些暴躁,三番五次把我摔得很重。这次我把缰绳绕上胳膊几圈,任凭它如何扭捏闹腾,长嘶甩身,我死死拽住缰绳,一声长喝,沧海发足急奔,瞬间跑出数十步之远。我暗自庆幸,谁料它竟朝一棵大树奔去。我尖叫连连,后面赵邕声音道:“婠婠,沧海不好驾驭,还是下来吧!”皇帝也道:“仔细别受伤了!”
看来沧海真是跟我杠上了,我情急之下拔下银簪,将对赵邕的许诺抛诸脑后,对着马股狠狠刺了一下。沧海一声凄惨的嘶声,绕开大树狂奔。耳旁风呼呼刮过,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它忽然停住,又来旧招,两只前蹄高高抬起。我两只胳膊绕住缰绳,勒得剧痛,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差一点点又摔了下来。
它还是嘶声不断,嫌恶地要将我扔下来。反正不扎也扎了,一下跟两三下没什么区别,我再次拿起簪子狠狠刺了两下,大声喝道:“畜生!住口!”这下赵邕该恨死我了。
沧海依旧张牙舞爪,前蹄挥舞,我也渐渐失了耐心,喝道:“再不乖乖地,我就杀了你!”
步履逐渐趋于平静,稳稳妥妥,沧海终于被我的“淫威”威慑住。赵邕气得差点没疯,一边念念叨叨教训我,一边抚着沧海的伤口敷药。
众人跟看好戏一样看着我,我脸上、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胳膊勒出几条触目惊心的痕迹,衣服也刮破了,却是满满的成就之感。
通过此次驯马我明白一个道理,好言好语并不会让别人买你的帐,有些时候,有些人,更适合以暴制暴的方式。譬如沧海。
不过赵邕真的生了大气,狠狠瞪着我,恨不能在我身上也戳几个窟窿。我肩膀被摔得痛得很,手肘也破了,露肉出火辣辣地疼。赵邕一直专注于沧海,温柔地抚慰、疗伤,我心里内疚,想上前道歉,赵邕一个手抡子将我甩开,喝道:“别再靠近沧海!”
今日的确是我失了控,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泪眼婆娑。我自知理亏。知秋小心翼翼扯了扯我袖子,道:“长公主,奴婢替您上药吧!”
我不理会,只在众人嘲笑以及其他复杂的眼光中悻悻地躲在马车里,不再想见任何人。
一连两日,我和赵邕谁也不理谁,吴世骁有时存心劝和,被我置之不理,知秋也开始动摇,劝道:“别生气了,王爷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身份乃天潢贵胄,难免心高气傲些。王爷与吴公子亲厚,吴公子都亲自来劝和了,想必王爷知道错了。”我道:“他没错,是我自己不好。一时得意忘形,都忘记自己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没有生气,懿王也没错,我只是气自己。”
知秋温婉道:“您别这么说。要奴婢看,都是那匹马不好,要是它乖乖听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道:“就是,仗着自己是千里马,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以为我稀罕骑它吗?”知秋道:“这样就对了,您就看在沧海跟随王爷多年的份上,别因为王爷那句话心里不痛快了!”我向她勉强一笑:“我知道了。”
知秋无声无息地走开,一个声音道:“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不把任何马放在眼里,以为沧海稀罕你骑吗?”正是赵邕。他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依旧是神色居傲,坐我身边。一种压迫性的气势让我更是不敢直面于他,头却是带着愤然转向一边。
赵邕柔声道:“那天我说话太重,你别往心里去,是我不好。”我漠然道:“不敢。”赵邕低低叹道:“你有所不知,沧海追随我多年,曾经与我在沙场作战,多次负伤,还多次救我于危难,可以说与我出生入死,我把它当成兄弟看待,一点也不为过。所以沧海受了伤,我才会如此失去常态,请你原谅。”
我自惭形秽,道:“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我这样的心性,根本不适合留在宫里,只会招人嫌弃。但是整天墨守宫规,端端正正做人实在很累,如果做事不能随心所欲,处处受到限制,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赵邕道:“所以你一心想征服沧海?”我道:“有些事情富于挑战,我想要去做,而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为之,就算我再小心谨慎,也防不了别人的心思,于是索性率性为之,何不遂了自己的心愿,至少眼下这一刻心灵得到满足。”
赵邕哈哈一笑:“你这一套且顾当下的想法倒是十分难得,要知道,很多人都想像你这样活着,包括我在内,可是我们总是瞻前顾后,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反倒让自己不痛快,失去的快乐远比得到的要多。只是,你为什么会进宫当这个公主呢?”
顿时心里一紧,前后左右打量一下,确定没人能听到我们对话,才小心翼翼道:“你会告诉别人吗?”赵邕摇头:“在宫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你且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舒了一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而且事情好像有些复杂,我说不明白,而且就算说了你也未必懂,所以还是别再提了!”
他也不过问,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也无所谓,反正皇帝本就知道我是假的,我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不是自己小心行事就能避免的灾祸。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必为这些未知的事情而瞎操心。
仔细看着,他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明黄的光芒,勾魂摄魄,对视一刻,我心突然砰砰跳动,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慢慢由上而下蔓延至全身,像有东西在我身上蠕动一般。他的眼睛特别好看,好像不该是这个世间该有的一般,甚至放在天上,他的眼睛也会让所有星辰都失去光芒一样耀眼夺目。看得久了,我两个眼珠情不自禁都串到一块去,才发觉自己有些狼狈失礼。
他手上拿着一根小草朝我脸上贴过来,我赶紧躲开,想起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般轻薄无礼,不由得微微有气,别过头去。他声音异常温柔:“记得第一次在开封府见你,你脸上有两条难看的疤,其中一条快掉下来了,你也浑然不知,还冲出去救人。我觉得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所以当时忍不住想戏弄你一番。”我躲在一边偷笑,道:“真的?”赵邕郑重点头:“这是本王此生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止步。”
我心怦怦直跳,岔开话题:“沧海现在怎么样了?伤得重吗?”赵邕立即拉了我的手,我本想挣脱,但他这一举动看起来自然而然,好像没什么别的意思,我若是刻意挣开,倒显得我有什么别的意思了,只好由着手上腻腻地起了一层汗。
沧海看到我后退了两步,不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反而有些害怕。我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歉道:“对不起啊,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扎你了。”沧海表情看起来挺无奈的,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赵邕道:“看来,沧海真的是怕你了,等它伤势痊愈,你可以随便骑了。”我報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