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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理(一)

深宫殇 白小黑 2023-12-13 20:40

大约还有两日行程就要到大理国。在夏季,日照十分强烈,气候也干燥,马匹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每天赶路赶不了多少。无聊之时,吴世骁就会找点事来做,戏弄我们几个女眷。比如突然从后面出现吓人,把知秋吓得满地打滚。只是这一招对听力极佳的我没有作用,反而赵邕“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从吴世骁后面突然出现,把他自己吓个半死。再比如不知从哪弄出一条花蛇,他这些招式所惊吓的只是知秋,我心里对这个纨绔子弟的幼稚行为不过一笑了之,甚至,有些同情。他的这些做法无非是想引起别人注意,恰恰是因为他不大被重视之缘故。

 

趁着下午大家休息之时到处转转,看见知秋又摞了一大堆衣服在洗。我不觉有气,问道:“怎么又是你一个人洗衣服?羽岚呢?”知秋道:“本来羽岚姑娘与我一起的,但是方才夫人说头疼,羽岚就去替夫人推拿了。”我道:“人家真是会找借口。”知秋呵呵笑道:“没什么的,就剩几件衣服,很快就洗完了!”

 

再说下去就连知秋也觉得我小气了,我索性不管她洗衣服的事。问道:“其他人呢?”知秋下巴伸了伸:“好像在那边。”

 

神使鬼差般让我碰上了季少陵。他不怎么爱讲话,但总是不怒自威,让人难以走进他的心里。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草地上翻阅一卷古兵书,但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只是淡淡一笑,将古兵书收起来,放入布袋之中。没话找话说,问道:“怎么这般有雅兴,这个时候大家都找地方歇息,你还在看兵书?”季少陵淡淡一笑:“陛下让我多读些兵书,将来建功立业或许有用。”我道:“你是御林军总统领,应该熟读兵书的,怎么现在才来读?”季少陵報然道:“我只是喜欢武学,对兵法一窍不通,读书也只为附庸风雅,难登大雅之堂。”我道:“你实在太谦虚了,你读了那么多书,又通晓音律,朝中无人比你更风雅。”季少陵眼光转为柔情,眺向远方:“说到音律,我有一妹子正在大理,跟一位前朝的乐师学习,她的音乐造诣才是极佳。”我道:“你来到大理,是不是为了看你妹妹的?”季少陵摇头,叹道:“此行来去匆匆,怕是等不及见上妹妹一面,就要回汴梁。说起来,我已有近两年不曾见到她了。”

 

随手拿起兵书看了一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问道:“你似乎不喜欢此类兵书?”季少陵眼神悠远而悲凉:“兵法是用来打仗的,打仗肯定就有牺牲,没有人喜欢生灵涂炭。况且,家父就是因十几年前平定东海海盗的战事而牺牲,我最讨厌的就是战争。”我微感歉意:“对不起,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季少陵淡淡道:“无妨。”

 

他不如赵邕和吴世骁之辈轻佻,言语间总保留一定程度的距离。我微感失落。鼓起勇气问道:“你是否觉得我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爱慕虚荣的女子?”他眼睛定定看着我,许久,脸色微红,低下头道:“并没有。”我不忿道:“可是你的眼睛是这样告诉我的!”季少陵有些无奈,看向我,认真道:“我只是为你觉得可惜。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就没有回头的路,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现在所做的一切。”我不禁轻笑,带着自轻自贱的口气:“你就那么认定我将来没有好下场?”季少陵十分认真的样子:“我只是觉得,你的命运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富贵,可是到头来你会发觉,这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

 

这番言论让我吃惊,竟说到我内心深处无人触及的地方。死不是人生的悲剧,谁都会死,谁会在乎是好死还是如何,可是如果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决定,只能随波逐流,做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一生如果都是如此,那么将来真的会后悔。

 

我道:“太后说过,既然享了别人不能享的福,就要承担别人不能承担的事,这个世界很公平,我不会后悔。”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并不这样想。如果还有机会重来,我依然会做这个决定,后悔的不应该是我,而是阮青岩。

 

季少陵轻轻一笑,如朗月入怀:“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顺其自然发展,也没什么不好。”我道:“你说这话完全不符合你的年纪,倒像是个历经沧桑的人。”季少陵抱起双膝,眼中有光彩闪动,道:“这句话家慈在时经常说起。”

 

有一句话一直压在心里很想问他,却难以开口。只见他站立起身,自然伸出手拉我一把。手掌接触到他掌心纹路,是常年练习兵器而磨出来的老茧。心头一震,第一次与他有了肉体接触,来不及细数老茧,他的手已经抽出,我手停留在半空中,只剩下回味了。

 

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这里是大理和我大宋交接之处,常有山贼出没,我们大家都要小心!”我木讷地应了一声,待他走后,才发觉自己失态无比。猛敲脑门,自言自语:“我真是疯了!”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当初那个救我一命的“萧郎”,不可能是季少陵,更不可能是赵邕,如果不是失心疯,我怎么会对他们两人有如此奇怪的感觉!

 

一边自责,一边心里奇怪,怎么都没看见其他人,连侍卫都不曾见到。难不成他们要把我甩了不成?却见曹明妍主仆二人坐在一棵大树下,悠闲自得,而曹明妍,哪里有半点头疼的样子。

 

我上前道:“夫人好自在啊,你的奴婢是人,别人的奴婢也是人,你的奴婢就可以陪在你身边乘凉赏花,别人就要帮你洗衣服!”曹明妍头也不抬,回道:“不同的人,自然是不同的命,羽岚伺候本宫多年,我俩名义是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难不成要让本宫的妹妹去做低三下四的事情吗?”我走近她一步,问道:“请问夫人,什么事情低三下四?知秋向你乞讨了吗?还是你曾经打赏了她?领着宫里的俸禄,凭借自身能力自力更生,比起夫人你不劳而获,不知道是谁低三下四?”

 

一旁的羽岚大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夫人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身份尊贵无比!”我道:“身份的尊卑不是靠一个封号,而是自己由内而外修身养性才值得让人尊敬,还有你一个奴婢,哪怕主子再抬举也不过是个奴婢,我跟你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曹明妍止住了羽岚要说的话,嘴角一扬,对我道:“的确,身份的尊卑不是靠封号而定,在于其本身的高贵,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先帝最宠爱的女儿,自然是尊贵无比,我曹明妍自叹不如!”

 

我狠咬银牙,知道以一对二讨不到什么便宜,狠狠瞪她们一眼就走了。只不过曹明妍似乎话中有话,皇帝知道我假公主的身份,曹明妍一向得宠最多,会不会是告诉了她,所以她才这般看不起我?

 

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心里怎么想别人又如何能左右,自己唯一能左右的,是自己的心。

 

往南一百步是条小河,河水清晰见底,河中几人光着身子嘻闹,皇上与懿王、吴世骁等人竟不分贵贱,一起在河中游泳。我蹲下来,手在河中摆了摆,河水清凉舒适,有小小几条池鱼游来游去,我对着那群尚没有留意我存在的公子哥儿,戏谑说道:“几位公子!身材不错!”

 

皇帝脸色一变,其他侍卫等缩在水里不敢出来,唯赵邕神态自若:“婠婠,你看见我们这么多大男人洗澡,不知道躲避,竟然还饶有兴致?这是你该有的反应吗?”我回道:“本来男女有别,我的确不该如此明目张胆看你们,可是既然已经看到了,要是没看仔细还不如不看,我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合情理?”皇帝竟然脸红一笑,吴世骁叫嚣道:“既然要看个仔细,在岸上怎么看得清?不如下水和我们一起吧!”我站起身道:“有本事你上来让我看个够!”吴世骁和我较上劲,道:“你下来!”我不甘示弱道:“你们水里人多,你上来!”吴世骁道:“有本事你下来!”我道:“我没本事,你有本事,你上来啊!”这样你来我往,吴世骁哭笑不得,我正开怀大笑,忽而后背有人大力推我一下,我来不及回头看清是谁,就一头扎进河水之中,眼睛鼻子里全是水,越呛越是喝水,说不出的难受。

 

河水清澈见底,觉得水深不过而而,然而掉入水中才发觉水已没我头顶,脚下更是着不到底,一时间慌了神,死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上却无任何可倚傍之物,竟连一根水草都抓不到。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只听到河水稀里哗啦的声音,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幻影。

 

迷糊之中,好像有人给我灌输一口空气,顿时呛得我清醒过来。手被人大力拉住,拽回岸边。

 

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数不清的浊水往外吐。身边是个白花花的身子,手还放在我胸口。没看清楚是谁,出于本能朝着他就是一个耳光。吴世骁嘟囔道:“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要让我来动手!”

 

其他人早已穿好衣服,听得赵邕的笑声:“你年纪最小,当然要你动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还好人没事,婠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全身上下狼狈不堪,人群中来来回回地看,季少陵问道:“你在找什么?”我愤然道:“我在找,到底是谁把我推入水中的?”

 

方才好似没看见季少陵,不知他从何冒出来,问道:“是不是你?”季少陵一脸无辜,道:“我也是刚刚才到,与陛下一同救你上岸!”我惊吓一跳:“是你和陛下救的我?”那么刚才在水中救我的人是皇帝了!

 

脸上莫名发烫,皇帝温和道:“不过是闹着玩的,赶紧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这里到了晚上风大,仔细别着凉!”

 

换好衣服,知秋又为我熬了一剂浓浓的姜汤,盯着我喝下了才安心。暮色渐起,将人的影像渐渐模糊。可我依稀记得,当初那个推我落水的人,是个窈窕的影子,手上力气却十分大。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曹明妍身边的羽岚。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打不过她,又不及她家主子在陛下心中地位。虽然有些愤愤,没多久也就不在意了。

 

一到晚上有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我顿时忘记所有不悦,全神沉浸于大自然的美好之中。顽心霎起,将它们一一捉住,装于布袋之中,一片荧光闪烁,光彩丝毫不输给天上闪烁的星辰。

 

幕天席地,仰望着夜空中的璀璨,偶尔一两颗流星划过天际,瞬间陨落。虽然知道流星不过是些奇怪的石头,对着它们许愿不可能实现,我还是双手合十,给自己的梦想赋予一丁点的希望。

 

我希望可以永远做自己。

 

我最害怕的不是陨落,是自己终究会被宫廷的冷漠所潜移默化,成为一个冷血而卑微的行尸走肉,不知此生活着的意义为何。

 

大理国比大宋建立还要早几十年,自段思平一脉被其弟弟篡位之后,大理段氏一直赢弱,政权掌握在外戚手中,建国不到一百年间,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位皇帝,到上一任皇帝秉义帝段素隆在位时,外戚逼宫,秉义帝迫于无奈,只好禅位为僧,将王位传给侄儿段素真,也就是当今大理国王。

 

大理国礼节不是很严明,段素真看上去也是“望之不似人君”,人比较随和,也可能是手中无政权的缘故。故此想起赵祯虽登基近十年,手上的权利一直被压制,处处透出谦卑,与段素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只是大宋乃大国,不可能有大宋皇帝去面见大理国王的道理,因此只是让赵邕前去。

 

此次来大理的目的是为了战马一事,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养在军马场的战马,在沧海面前显得身材矮小,四肢也很短,跑起来一般,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远不及沧海的一成神俊。不知皇帝为何不远千里来此买马。

 

赵邕面见大理国王回来之后,我特地问他关于战马之事,赵邕只是道:“人不能只看外表,马也是一样。大理马虽然个头矮小,跑得也不快,如果在平原地区作战,根本敌不过羌族大军。但是大理马耐性极好,因为腿短,善于在崎岖的山路中奔跑作战,如果在白沟河及雁鸣关抵御辽军,大理马将发挥其最大作用。”

 

我似懂非懂,道:“此行,我们带了很多钱吗?准备买多少战马回去?”

 

赵邕一本正经仔细想了想,瞧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奇怪,片刻才道:“不清楚。”说罢也不再和我说话,只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宾客馆发呆。

 

这些军机大事上,任凭我是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的,只是赵邕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好像面临什么麻烦一样。直到知秋来告诉我,她无意中打听到皇帝与谁的对话,十万火急地悄悄跟我说:“陛下的意思,好像是要您留在大理。”

 

我心口一震,有些茫然。一直以为自己才十六,年纪还小,却不知终生大事却只在他人一念之间。和亲?我从前最害怕将来面对这样的时刻,然而如今发现自己竟是高估了自己,我哪里配得上去和亲呢?遣妾一身安社稷,那虽然是无奈之举,总算换来两国之间十几年安稳,而我的价值,却只是用来换一批短腿的战马而已!

 

皇帝一直不爱待见我,却让我随驾来到大理,原来是早有打算!我一赌气,晚饭都没吃,却深知这样根本于事无补。翻来覆去,无计可施,只能这样坐以待毙。

 

忽而腾地而起,心中默念:“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别人可以替我引路,却不能左右我的步伐。如果我大胆争取,就算将来改变不了命定的事实,也为自己的前程努力了一把,总算是问心无愧!”

 

半夜无人之时,偷偷溜出宾馆,不知何去何从。溜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过回我从前的日子?我已经无依无靠,唯一的父亲早已埋骨他乡,我能有什么作为呢?除了运气好一点,被卖到大户之家当丫鬟,要么就被卖到别的地方。

 

或者我可以去找“萧郎”,可是他待我如此冷漠,如今更是不知是否还记得我这样一个人。我也没有底气认为他就是我终生的依靠,如果是这样盲目决定,还不如以逸待劳,舒舒服服做我的大理王妃。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怕吃苦,只是一个人不会半点武功,又没有任何依靠,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出路。除非我能打消陛下这个念头,或许让段素真打消这个念头。

 

赵邕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因思绪在外,瞬间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赵邕一笑:“不至于吧,本王有那么可怕吗?”我拍拍胸口,定了定神:“你不是说过吗?人不能只看外表,我看你内心比外表狰狞恐怖得多!”他趁机佯怒,捏住我的鼻子:“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内心如何?啊?”我闷闷不乐地推开他的手。他上前问道:“怎么,生气了?”我道:“算了,反正我都被你欺负习惯了。”

 

赵邕收敛调戏的笑意,道:“你这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听说了陛下想把你留在大理的事?”我满不在乎:“大理风光这么好,陛下待我还不错,段素真虽然年纪大了点,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那么难相处吧!”赵邕负手而立,叹道:“如果只是一国之君,当然不难相处,还有他的后宫呢!虽然大理不及大宋后宫佳丽三千,但妃妾也不少,争风吃醋之事总是有的。”我问他:“如果你的王妃和侧妃打了起来,你会向着谁多一点?是正妃还是雅儿?”赵邕被我问得啼笑皆非:“你怎么不去问陛下,曹明妍和郭玉京如果打起来,他会向着谁?”我白他一眼:“不回答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他忽而柔声唤我:“婠婠。”我迎上他的目光赶紧低下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心脏受不了!”他柔声道:“婠婠,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可以跟你一起想想办法。”我道:“说说看,有什么办法?”赵邕正色道:“内心之争也是权术之争,战场在每个人心里,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我们相视一眼,诡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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