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理（二）

所谓知己知彼，我现在最应该了解的是段素真的想法。要是他能够“不战而退”，那么就算陛下有心，也不能把我强塞给他。当晚赵邕带我秘密潜入大理皇宫，“打探敌情”。

大理皇宫虽不似汴梁皇宫那么百转千回，走起来也是复杂得很，要找到段素真所在也不是易事。其实我内心一点计划都没有，也不知道就算见到他又能做什么。要是被人知道大宋的公主和王爷夜闯大理皇宫，这后果……想想就激动。

赵邕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大理皇宫的地图，照着地图所示，不至于在宫里迷了路。我好奇而带戏谑地问：“原来你早有准备，是不是跟大理哪个姑娘施展了美男计啊？”赵邕肃然道：“你心里就认定我是那种人吗？”我道：“我只是觉得你的桃花缘不浅，若不是买通了哪个女子，你如何得来这份地图？”赵邕“哼”地一声：“本王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又道：“可听说过濮王赵允让？”我没加思索就答：“听过，商王的儿子。”

话刚出口已经来不及收回，赵邕奇道：“你对皇族各位王爷倒是了解，连已经去世的商王都知道。”我報然道：“总要打听一些皇族的关系，才好当这个公主，否则露馅了，随时会被砍头的！”见他不以为意，我才舒了口气。

其实我也明白，在宫里这么复杂的地方，生得愚蠢固然受人欺凌，然而若是一个人过于聪明，越是容易引人注意，日子过得步步维艰。我一直以来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大大咧咧，让人轻视，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的日子好些。既然已经来到了宫里，总要试着走下去。

我又问道：“濮王怎么啦？”赵邕道：“濮王赵允让王妃几年前逝世，去年又娶了个白衣族女子苗氏为续，……”我打断道：“白衣族？是否他们人都爱穿白衣？”赵邕点头：“白衣族，也称作摆夷族。王妃苗氏是摆夷族酋长的义女，自濮王娶了苗氏之后，按照白衣族规矩，要在这里待上两年，一则是熟悉白衣族风俗和尽孝，二来，白衣族在大理边境，濮王是以使臣身份待在这里，与段素真屡次走访，促进两国和谐。他多次出入大理皇宫，对这里了如指掌，所以要绘一副地图不是难事。”我道：“可是白衣族的习惯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成亲后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呢？”赵邕道：“你可能不知道，白衣族不像我们汉人一夫多妻，而是一夫只可娶一妻。”

我即刻神往，这个习俗大大提升了女子地位，而不似汉人男子一般，对女子轻贱。叹道：“只恨自己投错了胎，身为女子，出生在白衣族就好了。”赵邕笑道：“你很向往一夫一妻吗？”我道：“这世间谁不希望得一心人？谁喜欢三心二意的男子？”赵邕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脸上一热，不由想起那个救我一命的“萧郎”，道：“什么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修够八辈子的福才行！”

赵邕忽而说道：“我现下开始修行，你说来不来得及？”

我脸上顿时红若云霞，一直红到脖子根，赵邕再次靠近我：“嗯？”

他的气息就在我鼻尖，一凉一热，笼罩得我神智开始恍惚，尤其是那双眼睛让我不敢逼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猛地推开他：“我们来这里办正事，赶紧趁侍卫换班，再仔细找找！”

此次来大理，我都不敢确定我将来命运如何，是否要永远待在这个地方。这里虽然美，可是白族和白衣族都非我同类，况且我不希望自己的价值只是用来换几匹马那么低廉。

可是在那一刻我不由自主，竟然差点失了自己本心。我一直以为只有“萧郎”能让我动心，就算是季少陵也不过对他有些许好感，不曾到如此无法自控的地步，而赵邕已有妻妾，又生性风流，我曾经从心里不喜欢此类人，哪怕生着一张精致的面皮，不过是像宋玉一般的登徒子。我怎么会落得这般狼狈呢？

不知段素真召幸了那位妃子，只有一间房一间房地戳他们窗户。此举实在有失君子风范，又有些猥琐。不过好在人称“玉面王爷”的天潢贵胄赵邕跟我一样猥琐，我心里也就自在多了。

戳一间窗户之时，眼见一女子正褪衣沐浴，不禁被那香艳画面所吸引。女子脂如凝玉，高高隆起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就是我看了都觉得血脉膨胀，更遑论男子。赵邕见我看得那么入神，也凑过来一看，很快别开头来，道：“这里不是，我们再到别的地方找找。”

我拉住他：“先看看吧，如此风华，鄢能错过？”赵邕微怒：“君子不欺暗室。”我“嘻嘻”道：“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赵邕又道：“君子必慎其独。你别闹了，就算这里面的是绝色美女赵合德，难不成你还想学汉成帝偷看她人沐浴的怪癖吗？”我哀求道：“只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赵邕无奈，只得在一旁看着，四处用眼光扫视有无人经过。里面声音传来：“贵妃娘娘，皇上赐的这支七宝簪果真极品，上面七颗宝石每颗都是极好的，尤其是中间这颗红宝石，据说产自蓬莱，这也不稀奇了，关键是里面竟隐约可见河流山川流动，当今世上再无第二颗了！”

那女子声音极具妩媚：“皇上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我的伯父是相国，最好的东西都往我这送，可是心不在我这里又有何用？”另一女子道：“贵妃娘娘多心了，皇上若非有相国相助，实难登上大位，我们高氏一族其实是段氏的恩人，皇上感激相国，心系娘娘，才会让您亲自接见大宋来的使者。”贵妃道：“大宋皇帝的亲妹子也来了，听闻这个大宋公主的生母当年是天下第一美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侍女道：“管她什么样，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即便她将来入宫，也不能和贵妃娘娘相较。贵妃娘娘也是我们白族第一美女，戴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珠宝，必定颠倒众生，让那小丫头自惭形秽！”

努力想看清那支所谓七宝簪的样子，又听得那位贵妃哀怨之声：“皇上真的打算娶这位大宋公主吗？”侍女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娘娘若是不喜欢那位公主，大可找机会打发了她。大宋泱泱大国，难不成找个驸马非要找到我们大理来吗？”

时辰差不多，我扯了扯赵邕，道：“我们走吧！”赵邕奇道：“不去找大理皇帝了？”我道：“不找了，出去再说！”

经打听得知，当年秉义帝禅位为僧，正是相国高氏所迫。大理政权掌握在高氏一族手中。皇帝有名无实，处处令人摆布，甚至堂堂一国之君被逼出家，这在普天之下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要说想得到名正言顺的政权，高氏一族大可篡位自己当皇帝，却偏偏要扶持傀儡，供自己摆布。

依照当晚所见，将那支七宝簪的样子画了下来。赵邕明白我的意思，道：“这上面的宝石价值连城，恐怕不易寻得，何况两日之后你我就要面见大理皇帝，要打造这支手工精制的首饰，时间上来不及。”我反复思踱，道：“我只求形似，不求神似，若是赶不及，可吩咐工匠用相似的东西改制。”赵邕严肃道：“只是这样一来，你得罪了高氏一族，恐怕陛下会怪罪。”我管不了那么多，道：“怪罪就怪罪，反正我不要这样盲婚哑嫁。”赵邕道：“世骁最擅长找东西，这件事我会秘密嘱咐他去做，尽量赶制出来。”

只是仅凭一支金簪，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既然这位贵妃自称是大理第一的美女，我只有将她彻底比下去，才能让她感觉到威胁，才能由她断了让我进宫的念头。

我问赵邕：“你见过那位贵妃的样子，你觉得我较她如何？”

赵邕轻薄地勾起我的下巴，仔细观察，我打掉他的手，含嗔薄怒，赵邕微微一笑，道：“这位贵妃娘娘有着成熟女人的妩媚，当真是国色天香。你较之而言，缺少那份风韵，略逊一筹。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我道：“既然比不上她的风韵，那我就打扮得清纯一些，各有千秋，这样总不会输给她吧？”赵邕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你还是挺有心思的，原先我还以为你会刻意扮丑，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如今这般慎重打扮，务必半分不输给大理贵妃，这份心思可是高明得多。女子的嫉妒之心往往会左右自己的思想，让她失去理智。如果高氏能够出面阻止段素真，就再好不过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赌博，如果赢了，自己心愿达成，不必远嫁大理，却也会引起陛下动怒；如果输了，大宋的战马问题解决，龙心大悦，却要终生面对一个不喜欢的人，还得罪了高氏一族，将来势必步步危机。左右思虑，不曾想象陛下动怒的样子，做不做决定都好生让人为难。

整个人打扮下来，简单而不失雍容，令所有人眼前一亮，赵邕颇为满意地点头。曹明妍上下打量我一番，对皇帝道：“陛下，长公主要去见大理皇帝，这番打扮是否过于慎重？”我道：“对方是一国之君，唯有慎重打扮才不至于失礼人前。况且我已经过于从简了，听闻今日接见我们的贵妃娘娘是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总不能在她面前显得过于寒酸吧？”皇帝点头道：“如此甚好，清丽脱俗，恍若凌波仙子。”

曹明妍整个人有些伤怀，道：“陛下，每个女子都有清丽脱俗的年龄，长公主年幼，正是大好年华。”

赵邕携了我手，端端正正地面见大理皇帝。本来段素真看到我的样子也是如痴如醉，只是瞥到我发髻间的七宝簪，顿时脸色一震，眼神不豫。高氏果然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垂麓髻上斜簪着七宝簪，见到我如此打扮虽有些惊异，终究表现出一国贵妃的端庄。

文绉绉的话由赵邕来说，我只负责美美地在一旁看歌舞，装作如痴如醉。席间段素真问我道：“志冲公主对我大理印象如何？”

我盈盈拜倒，答：“大理民风淳朴，我很喜欢。”赵邕道：“皇上有所不知，我大宋先帝在时，赐志冲为升国公主，后来先帝病逝，志冲仁孝至善，为先帝守丧，出家修道九年，回宫之后加封长公主名分，如今是升国长公主。公主性格单纯，然而为人处世却是率性而为，实乃我大宋瑰宝。”

高氏在一旁一直注视着我，听得这话道：“公主天生丽质，处处透露出贵气，美艳不可方物。”我略施一礼：“娘娘过誉了，志冲蒲柳之质，如何比得上娘娘天姿国色。”高氏道：“公主实在谦虚，适才懿王说公主曾经出家修道，这番看来，哪里有半点在道观修行过的样子呢？”

这句话就是挑衅了，我不甘示弱，道：“贵国的秉义帝也避位为僧，不知他昔日戴上皇冠的样子，是否有九五至尊风范呢？”

段素真和高氏都微微一愣，赵邕佯做吃惊，道：“皇上恕罪，志冲言语无状，提及昔日秉义帝，实在无礼至极。只是志冲当年出家修道日子清苦，每每提及总会勾起无限伤心往事，还请皇上海量汪涵。”段素真神色有异，估计是担心将来会赴秉义帝后尘，窘迫一笑：“哪里的话，公主有话直说，是难得的爽朗。”

此行目的在于大理马，原本皇帝想用我换一批马回京，如今这番言论怕是要白费他一番心思了，不觉心中有愧，对段素真盈盈下跪，俯首叩道：“皇上宽宏大量，是大理百姓之福。我等此次为战马一事而来，如今羌族屡屡进犯，辽国虎视眈眈，我大宋虽有雄兵百万，然而战马却甚是紧张。大宋是大理北面的屏障，在地形之上互为唇齿。还望大理皇帝陛下能让我们此行有所收获。”

段素真与高氏对视一眼，道：“公主何须行此大礼，朕与大宋皇帝有言在先，交易之事，只要双方互利，必定诸事顺遂。”

回到座位上，大家把酒言欢，可我内心总是不安。众所周知，秉义帝是被高氏一族被逼禅位，我今日提及此事，段素真虽没有表现出来，然而内心必定有所顾忌，高氏贵妃几乎无颜面对段素真，她心里必定厌极了我。我的目的虽然达到，然而却是破坏了大理表面的和谐，罪孽深重。如果赵祯知道了，不知该如何龙颜大怒。

遣妾一身安社稷，这是使命，如果真的能换来两国和谐，实在是福泽无边。虽然万般不愿意被当作棋子摆布，我内心却在此时动摇。

坦然接受现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是一个皇宫换到另一个皇宫，由信道教改为信佛教而已。段素真虽然年纪较大，终究不是一个暴戾的君王。

趁人不备，我将头上的赝品“七宝簪”悄悄取下，换上一支毫不显眼的玲珑白金钗。这是吴世骁看着合适时，顺便一起买来的首饰，我看着觉得朴素，所以悄悄藏在袖子里，却不想竟误打误撞派上用场。

赵邕察觉了我这个小小动作，有些诧异，悄悄问我：“你这是打算向高氏示弱吗？”我惭愧道：“我觉得自己想错了法子，这不是很明智的方法。”说罢将七宝簪递给他。赵邕无奈摇头：“你是自己动摇了，才会觉得这个办法不明智。”

段素真发觉我们喁喁私语，问道：“不知二位在聊什么，这么有趣？”赵邕将七宝簪藏好，作揖道：“回皇上，志冲跟小王说起有些紧张，怕自己说错了话，小王就安慰她，拿出当初驯马的勇气来，就不会如此拘束了。”段素真饶有兴致：“哦？不知公主如何驯马？”赵邕回头瞧我一眼，对他道：“小王有一良驹，名叫沧海，桀骜不驯，除了小王之外，无人能驯服。可是公主偏偏不信，非要骑，结果连续用发簪扎了沧海十几下，差点害它丢了性命。如今沧海每每见到公主就胆战心惊，不敢不服。”段素真颇为惊喜，高氏却道：“唐朝太宗皇帝有一位才人武媚，听闻她驯马之时，若是马儿不听她话，她宁可一匕首将马儿杀害，如此胆色和征服欲，让人瞠目。想不到公主年纪轻轻，竟有此胆色。”

武媚后来改唐国号为周，虽然在位十几年颇有成就，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主皇帝，然而外人看来却是个有灭国之祸的妖孽，高氏怕我将来入宫将她取而代之，竟拿我与她做比较，看来我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心里虽然窃喜，然而想到赵祯会因此而震怒，不禁又心寒。

事后我问赵邕：“那支七宝簪呢？”赵邕淡淡道：“我见你不喜欢，随手送给一个大理皇宫的宫女了。”我惊道：“你送人了？如果被高氏看到还得了，你这不是要害死别人吗？”

赵邕打量我认真的表情，道：“此举达成你的心愿，管别人做什么？”我微怒：“你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吗？宫女也是一条人命！”赵邕冷笑：“自然，宫女也是人，一样聪明伶俐，不像你！”我奇道：“什么意思？”赵邕不理会，走了几步，回头望我：“你真想嫁到大理这么远吗？还不走？”

我鼓起腮帮子，立在哪里，等待他的解释。赵邕极为不耐：“在宫里当差的人都知道，什么样的东西遭人忌讳，不会随随便便示于人前，就连等闲妃子都不敢与高氏戴同样的首饰，穿类似的衣服。她们不是你，不敢如此招摇。你现在放心了吗？”

鼓起的腮帮子慢慢松开，逐渐形成一个勉强的笑意。有人早替我掀好了帘，他朝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上车吧，升国长公主！”

扶着他的手臂上了车，只觉整条臂膀坚实无比。赵邕外表俊秀，见惯了他风流倜傥的打扮，几乎都忘记他是武将出身，骨骼精奇异于常人。我上车之后，他也很快上来，一路朝宾客馆驶去。一整日拘着规矩，实在疲累，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