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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要衣须破束

深宫殇 白小黑 2023-12-13 20:42

皇帝果真如预料的一般龙颜大怒,我极少见他疾言厉色,乖乖被罚跪了六个时辰。膝盖已然麻木,我得用手扶着地,才不至于倒下。如果赵邕在的话,兴许皇上要看他几分情面,现在只能任由那个曹明妍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

 

许久,皇上由曹明妍陪同,走到我跟前,蹙了蹙眉,道:“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我瞧了瞧一旁幸灾乐祸的曹明妍,本来想服软的,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道:“错就错在当年我不该出家入道,才会让高氏借此机会来讥讽。”

 

皇上薄怒,刚要发作,季少陵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婚姻是看两个人的缘分,公主为见大理皇帝,慎重打扮,花了不少心思,可是言语不和,两人性格也有异,这些不能怪她。”皇帝余怒未消:“只是因为几句话,我们此行就白跑一趟,你说,你为何要无故提起秉义帝出家一事?”我一鼓作气,脱口而出:“高氏拿我出家一事挖苦于我,我为什么不能提?难不成平白受人侮辱吗?”

 

曹明妍在一旁劝慰,皇帝强忍住气,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几句话,会影响两国邦交,如果将来反目成仇,那么我大宋将四面楚歌,东西南北各有才狼虎豹,辽国,羌族,大理,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怒极反笑:“陛下责怪于我,不就是因为想省下一笔买大理马的银子吗?什么影响两国邦交,不过是些废话!既然这么想把我打发,当年就应该下旨让我随母亲一同而去,省得回宫之后惹陛下生厌,也惹大家不痛快!既然横竖都是死,就请陛下下旨,我赵志冲遵旨谢恩就是!”同时眼泪夺眶而出,咬紧下唇看着眼前这个,我一直以为是仁君的人。

 

他原本眉心似有所动,曹明妍趁机道:“公主实在太放肆!连陛下都敢顶撞!来人!……”

 

季少陵忽而挡在我面前,道:“夫人且慢!陛下,长公主不过是一时意气,婚姻大事向来身不由己,陛下深有体会,何况我们如今身在大理,有什么事不如回汴梁再做打算。”

 

听得这话,皇帝微微叹息,目光注视于我,问道:“婠婠,你可知罪?”我啜泣着,擦干眼泪冷笑一声:“段素真不喜欢我,这也算是我的错吗?我错只错在不该进宫,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我夺门而出,眼前一个窈窕的影子挡了去路,想也不想就知道是曹明妍身边的羽岚,随手甩了她一个巴掌,算是报了当初推我入水的大仇。

 

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吵吵嚷嚷。要是一切都与我无关这该多好。我本就是不合时宜之人,待在富贵丛中不过是亵渎了青春少艾的时光,让人变得心机深沉,失了我原本该有的纯净。可惜一切不能再回头。

 

本以为会有人追杀过来,然而并没有。发觉自己原本没那么重要。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可是皇帝连下手杀我的心都没有,不由得喉头发出几声干笑。

 

隐隐约约听得小孩子的哭声,四下张望,不知不觉走入一片丛林,树木郁郁葱葱。徇着哭声走去,越来越近,见一小孩子爬在一颗杉树枝上哭泣。我问道:“小弟弟,你哭什么?”

 

小孩哭道:“我怕!”我柔声安慰道:“别怕,你爬那么高太危险了,赶紧下来!”小孩哭道:“这么高,我不敢下来!”我伸开双手在树下接住,道:“别怕,你小心一些,慢慢爬下来,姐姐在下面接住你!”小孩止住哭声,喉头仍是哽咽,道:“真的吗?你会接住我?”我道:“你放心,没事的!”

 

小孩小心翼翼,似放下心来,慢慢踩着树枝往下爬。轻轻一跃,我双手把他抱在怀里。我道:“怎么样,我说了没事的!”

 

仔细看他不过四五岁,衣服的料子极好,只是被树枝刮破,里面稚嫩的肌肤也有些许刮伤。头戴头巾,眉清目秀,像个世家公子。我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他惊魂甫定,许久才道:“爹娘都叫我泉儿。”我笑问:“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啊?”他点头,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下“泉”字。

 

帮他整理头巾和衣衫,问道:“泉儿,你爹娘呢?怎么你一个人在此,爹娘也不担心吗?”泉儿嫩声嫩气:“我和柳哥哥出来想打鸟玩,可是没带弹弓,就让柳哥哥回去拿了。我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来,又怕鸟儿跑了,一直追到这里,刚爬到树上,鸟儿又飞跑了,我不敢下来。”我问:“那你知不知道回家的路?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泉儿想了半天,左看右看,指了指右边,觉得不对,又指左边。最后也不确定,冷不防来一句:“姐姐我饿了。”

 

无可奈何,只好拉起他的手:“姐姐带你去吃点东西吧!”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到当地官府,总会找到孩子的家人。

 

我问:“泉儿,你想吃什么?”泉儿答:“我想吃乳扇。”我当头一闷,这东西现下怎么做得了?算了,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在河里抓了条鱼烤来吃,香气腾腾,泉儿吃得也挺开心,早就忘记乳扇了。我把鱼刺都挑干净了才敢给他,不然小孩子年少无知,被鱼刺卡住的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摘了些果子,洗净后给泉儿。泉儿欢欢喜喜吃着,像个小猴子一样,吃一口就扔掉,也不吃干净。还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姐姐,以后你常带我吃好么?”

 

我问他:“你爹娘不让你吃这个吗?”泉儿奶声奶气道:“这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携了他的手,一路上有说有笑。

 

天公不作美,顷刻之间,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被乌云所笼罩,大雨滂沱,天上的黄河如同被闪电锯开了一道口子,雨水肆虐地倾盆而下。我们好不容易找了间破庙避雨,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而申时的神州大地正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如同到了晚上一般黑暗,闪电到来之前伸手不见五指。泉儿吓得哇哇直哭,我心里也害怕得紧,从未有过如此栖惶的时候,但是正是因为泉儿害怕,我却不能再怕,否则两人的防御线坍塌,我们的世界几乎都完了。

 

我搂着泉儿,用手捂住他的耳朵,自己的耳朵只能任由这一声声的旱雷所凌迟,每一声巨响都震得我心惊肉跳。大雨下了几个时辰,到雨势稍减,天都已经黑了,更不知到哪里去给泉儿找回家的路。泉儿在我怀里哭累了,上下眼皮一直打架,却道:“姐姐,可不可以给我唱首歌?”我略感为难:“唱歌啊?姐姐不会唱歌,不如我给你念首诗好不好?”泉儿打了个哈欠:“好。”

 

我思索片刻,朗声念道:“要衣须破束,欲炙须解牛。当年不快意,徒为他人留。百岁之约何悠悠,华发星星稀满头。峨眉螓首聊我仇,圆红阙白令人愁。何不夕引清奏,朝登翠楼,逢花便折,闻胜即游?鼓腕腾棍晴雷收,舞腰困褭垂杨柔。象箸击折歌勿休,玉山未到非风流。眼前有物俱是梦,莫将身作黄金仇。死生同域不用俱,富贵在天何足忧!”

 

泉儿已经起了微微的鼾声,我给他垫好干草,将他放在上面,还脱下外衣给他盖好。小孩子睡觉不老实,还怕热,几次三番将我外衣踢开,而雨下得有些凉,我身体裹着单薄的中衣瑟瑟发抖,只好将外衣重新穿回。

 

眼下无暇去想泉儿的身世,只是叹息自己的人生。有些事物外表看上去极好,而内心却并非如此,正如曹明妍,外表光鲜亮丽,在我危难之时只想着落井下石;而有些事物看上去狰狞可怕,却是对自己有所助益,正如这破庙中那尊腐朽不堪的地藏菩萨像,闪电间隙中惊现的可怕面容如同鬼魅,却能庇护我与泉儿安然度过这个夜晚,为我们遮风挡雨。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远处隐隐约约有萧声传来,以音而辨,萧声杂乱,那人似乎无意吹箫,却在这样一个雨天自顾自地吹着。我心头一震:难道是他?他来找我了?

 

自我进宫以来,他一直对我若即若离的感觉,再不能像当初在嵩山的长河边那般畅谈,更谈不上似曾相识之感。“感觉”这东西着实奇妙不可言喻,换个地方,再换个身份,就真的不能如初见那般温婉动心了。

 

抑制心跳的狂热,冒着细碎的雨出庙查看,黑暗中方向不明,只是凭着感觉四处游走。我确信若是冥冥中自由天意,即使方向不明,我们也可以在黑暗之中找到彼此。这样的话,即使住着再差的房子,过着再艰苦的生活,那就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如愿。萧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迷离,我一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却总是在这个迷局里转悠,一直到心灰意冷。

 

天亮赶路。我预计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能走到集市,泉儿年幼体力不支,一路上我背着抱着,差点没累得虚脱,他却还是跟个小猴子似的,一会爬树一会摘果子。看他如此可爱,我也就由得他了。他彻夜不回,竟也不担心我是坏人,如此相信我依赖我,让我对他也有亲切之感。

 

前面林子里有一男一女的声音,我正想上前问路,却见那男子虎背熊腰的背影似曾相识,女子递给他一个铁笼,里面隐约可闻扑腾之声,像是鸟兽之类的动物。两人像是在密谋什么,我躲在一棵大榕树之后,听得那女子道:“笼子里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示于人前,它剽悍凶猛,你将它放出时也需小心。记住,它对红色最敏感,但凡见到,必定会扑过去撕咬。”男子道:“我明白,我亲眼见他带了一件红色团龙图腾披风,这事真是要多谢你。”声音也很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女子道:“只盼他大业得成,将来别忘记我就好。我会在大理皇宫接应,尽力挑唆大理皇帝与大宋的关系,让他们无法结盟。”男子道:“有劳英儿姑娘。”

 

我心里只惦记他所说的红色团龙,以及挑唆大理与大宋关系的言辞,料想此二人必定要对皇帝不利,想再深一步探听他们的计划,泉儿一声嗲嗲的叫声将他们打断:“姐姐,我摘了几个杏,你来瞧!”

 

那二人闻声立刻警觉,男子并未回头,端了铁笼就走,我赶紧抱起泉儿,他手上和衣服兜里的几个杏散落在地,那女子闻声向我们走来,眼中冒着凶光,忽而惊道:“太子,怎么是你?”泉儿喜道:“原来是英姐姐,不怕,是我家里的人!”

 

英儿微笑着向泉儿招手:“来,太子乖,您昨晚一夜未回皇宫,皇上及贵妃娘娘担心得很呢,赶紧跟奴婢回去吧!”泉儿挣扎着要下来,我紧紧抱住,道:“泉儿别去!她不是好人,她会害你的!”

 

泉儿笑嘻嘻道:“姐姐,不必担心,她不会害我的!”英儿微笑道:“是啊太子,奴婢怎么会害您呢?还是跟奴婢回去吧!”

 

眼看她步步逼近,泉儿又向她伸出手,想要从我身上跳下来,我却一直后退,道:“你究竟想怎样?”英儿道:“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我道:“你们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别过来!”英儿道:“不管你有没有听见,把太子交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泉儿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听得我们二人对话开始哇哇大哭起来,我狠狠道:“你休想!我不会让你伤害泉儿的!”英儿还在逼近,道:“他是我大理的太子,我当然不会伤害他,你把他交给我,听到没有!”

 

最后一句话她已经发了狠意,目光森冷,掏出一把匕首向我刺来。我放下泉儿大喝一声:“泉儿快跑!”也不知他跑了多远,只觉匕首就在双目之间,而我的手紧紧抵住她的手,她骑在我身上,张牙舞爪,恨不能将我吞进肚子里。我右手忽而麻木,使不上力,头一歪,匕首没入土里半寸,用头使劲撞向她的头。只在这一顷刻之间,我抓了一把土向她洒去,趁她迷眼之际,这才得以逃脱。

 

要论耐力,没有人能比得过我,没跑多久,对方已经被我甩了几条街,正暗自得意,忽而想到泉儿怎么一直没见,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好往回跑。

 

才跑没多久,只见英儿一只手勒了泉儿脖子,匕首正对着他太阳穴,正迎面向我走来。而泉儿只知大哭,英儿道:“怎么不跑了?”我怒道:“你这么大个人,竟对一个孩子动手,到底有没有良心!快放了他!”英儿冷笑:“放了他,当然可以。只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我大理国的太子,段素泉,你这样护着他,让我实在好奇,究竟你是太过仁义,还是只是一个白痴!”

 

我心绪涌动,如果大理太子被害,再经过英儿这一挑唆,段素真和高氏必定不会与大宋善罢甘休,而陛下身入大理境内简直就成了瓮中之鳖,到时大宋国运堪舆,后果不堪设想,道:“你想怎么样?”英儿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此事事关重大,我是断断不能留你性命,只要你一死,我自然会放了太子!”我道:“你会这么好心,放过泉儿吗?”英儿道:“泉儿只是一个孩子,任他怎么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如何说得清楚,况且我身为大理人士,自然不会让我大理太子有事,以免引起大理江山动荡。你说是不是?”我冷笑:“我死了之后,你若是想反悔,我也没有办法活过来,终究一切是你说了算,不是吗?”英儿冷冷道:“你是不肯就死是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手正要向泉儿头顶削去,我忙道:“且慢,我答应你,但是可否让我死个明白,方才与你接头的那人,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英儿嘴角一扬,道:“你要是死了,在天上自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何必多问呢?”

 

我拔下头上金簪,看了看那个还在惊吓之中哇哇大哭的孩子,后退两步,忽而感觉最后一步脚下虚浮,亏得我迈的步子小,才不至于掉入这个隐秘的陷阱之中。顿时有了主意,道:“如果我死了之后,请姑娘将我尸首送回宋土安葬,我不想客死异乡。”她狡颉一笑,点了点头。我岂不知她不可能言而有信,然而为了让她相信,受伤在所难免,举起簪子朝胸口刺来。只觉心口剧痛,血液顺着手指潺潺留下,眼前是一片朦胧。

 

她果然上前查看,探我气息,我趁其不备将她推向一边,上面堆放的树叶纷纷下陷,她整个人掉入猎人狩猎的陷阱之中。一声惨烈的尖叫过后,我上前查看,只见几十根削尖的竹子穿身而过,死状恐怖,已然断气。我向她尸首冷冷道:“大宋最高明的刺客都未能取我性命,就凭你,也配杀我么?”

 

我按住喷涌不止的伤口,吃力地走到泉儿身边,对着惊魂甫定的他问道:“泉儿,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泉儿擦了擦眼泪,鼻涕蹭到了粉嫩的脸上,一片狼藉,摇摇头,又上去查看陷阱。他小小年纪,哪里能见这些血腥画面?我忙将他拉回,擦干净他脸上的脏物。泉儿指着我伤口道:“姐姐,你在流血!”我兀自强撑,勉强一笑:“泉儿乖,姐姐没事,姐姐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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