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殇
白小黑
2023-12-13 20:43
在汴梁皇宫的灵雎宫外，春天的花草应该是生机盎然，然而此刻却都低垂着头，仿佛感受到了宫内的忧郁。飞檐与卷翘的建筑显得富贵而祥和，但那明黄色的琉璃瓦片和朱红的宫墙下，居住的人们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京中的动荡似乎已平息，乔姑姑则怀揣着赵志冲临终前托付给她的信封，她依照公主的遗言，不敢私自开启，更不敢轻易让人知晓。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她，拥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明白某些真相不宜外泄。即使对信封内那悬而未决的秘密怀有浓厚的好奇，她依然没有去探查。
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在微弱的烛光下，她将信封靠近火焰。蔚蓝色的火焰跳跃着，迅速吞噬了信中的所有内容。她将烛炬下的灰烬仔细地倒入铜盂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解脱。
红石已经被处以极刑，乔姑姑受公主所托，前来照顾昭妃。宫内冷清，四周寂静，只有乔姑姑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回响。正殿里摆放着的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上面的海棠花只绣了一半，花瓣边缘尚未完成。那是昭妃怀孕期间所绣，自从产下皇子后逐渐失宠，她几乎一个人承担起照顾孩子的重任，因此那屏风便被搁置一旁。
昭妃因失子之痛陷入深深的悲伤中，那晚昏厥之后再次醒来，她变得神志恍惚，整日沉默寡言。即使有人走近，她也认不出任何人。她常常抱着为雍王亲手缝制的衣物，不笑也不哭，只是呆呆地坐在摇篮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曾经倾国倾城的美貌，如今已是蓬头垢面，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不知从何处蹭来的泥土。
乔姑姑轻柔地整理着洛怀筠凌乱的头发，眼角不时滑落泪珠。每当她的心被深深触动，便会默默地转过头，避免让自己的悲伤被看见。
就在这时，乔姑姑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回头一望，只见曹明妍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已到达。乔姑姑正要行礼，却被曹明妍摆手阻止：“罢了，继续你的工作吧。”
乔姑姑向曹明妍轻轻点头，继续认真地为洛怀筠整理着发髻。她的手指灵巧，轻轻将一缕头发抚平，用桂花油轻轻润湿，然后缓缓地将其盘成一个简单却雅致的髻。她小心地将洛怀筠脸上的污迹一一擦净，轻声劝说着让她放下手中紧握的衣物。
洛怀筠的表情空洞，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乔姑姑轻轻操控。曹明妍目睹这一幕，心中不由得酸楚万分。她一向以坚强和自信著称，此刻却忍不住转过头去，隐匿了眼角的泪水。她在灵雎宫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便悄然离开。
当曹明妍走出灵雎宫，恰好遇到了在宫外徘徊的贤妃张汐若。见到曹明妍，张汐若虽面带微笑，但礼节上仍做了个屈膝行礼的动作。
张汐若和曹明妍同样都是强势的女性，一个是皇后，另一个原本有望成为皇后。两人自从相识以来，不知在暗处进行了多少次明争暗斗。
张汐若带着一丝冷嘲：“皇后娘娘今天真是闲来无事，竟然还记得这宫中疯癫的女人。不知道看了昔日天下无双的昭妃如今的悲惨状况，娘娘心中是否感到快意？”
曹明妍轻蔑地哼了一声，只是余光扫过张汐若，冷淡回应：“能够除掉一个劲敌，我自然心情愉快。贤妃难道不也是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她的笑话吗？”
张汐若的表情微微一变，带着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宫中，似乎总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只因为大家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同一个男人而战。”
曹明妍沉思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我们费尽心机地争权夺势，最终还是不及那位失去理智的昭妃，更无法比拟那位已然去世的人。这些日子，陛下除了在勤宣殿忙于朝政，偶尔会去灵雎宫看望昭妃。想来想去，本宫都已近两月未曾独自见过皇帝了。”
张汐若凝视着远方，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哀愁：“活着的总是羡慕死去的，拥有的总是向往失去的。昭妃失去孩子的确痛苦，但她如今已然失去理智，对这世间一切都浑然不觉，或许这正是一种解脱。至少，她不必再为那些无法拥有的东西痛苦了。”
曹明妍听着张汐若的话，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轻蔑：“你现在这样说，是在忏悔，还是在自我安慰？”
张汐若沉默不语，沉思着。曹明妍继续发问：“本宫一直很好奇，贤妃与懿王的感情似乎并不深厚，当年一知王爷谋反，你便毫不犹豫地向皇上告密，导致他落得如此下场。不知贤妃当时是出于对皇上的旧情，还是对懿王的深仇大恨，才会亲手把他推向绝路？”
张汐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暗影，眼中隐约闪烁着泪光。曹明妍又接着问道：“难道是因为懿王起兵的动机，你才会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决然背叛他吗？”
那一年，赵邕为救赵志冲，未曾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便决然起兵谋反。张汐若回想着往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恨公主的人不止我一个，皇后娘娘你又何尝不是？一方面你与朝中大臣商议如何为雍王讨回公道，另一方面却暗中通知辽国。辽国使者前来虽是表面为公主求情，实则更坐实了公主的祸水之名。公主为了不牵连陛下名誉，只能选择了自尽。说到手段，臣妾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您的高明？”
曹明妍冷冷地笑了：“贤妃的手段，本宫实在是望尘莫及。连年幼的襁褓中婴儿也能毫不犹豫地伤害。不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贤妃是否还能听到雍王的哭泣，在你的梦境里回响？”
那天的下毒事件，确实是张汐若暗中指示红石行动，将致命的鸩毒悄悄下在了赵昕的饮食中。几个月前，张汐若偶然从景泰那里得知了赵宗实的真实身份，她心中波澜起伏，认为只有帮助赵宗实继承大统，才能弥补她对赵邕的亏欠。这只是张汐若心中的一厢情愿。
张汐若面无表情，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她冷冷地说：“如果皇后娘娘手中有确凿证据，那臣妾在贤福宫等待着皇后和陛下的处罚便是。”说罢，她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去。
曹明妍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讽刺的笑：“证据？本宫更希望看到你每日被冤魂纠缠，生不如死，那才是真正的快乐。难道仅仅赐你一死，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她的眼角渗出泪水，自言自语道：“赵志冲死了，我真的快乐了吗？洛怀筠疯了，为什么我反而羡慕她的无知无觉？”
黄昏时分，乔姑姑去御膳房取食材，一道黑色的身影趁机悄然溜进灵雎宫。
他静静地注视着洛怀筠孤独的背影，不禁眼角湿润。
轻轻地，他呼唤她：“怀筠！”
当她缓缓转过头来，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这位魁梧而心神受创的男子。几年前，在洛氏惨案发生的前夜，陆离曾在姑苏太湖边，偶遇洛怀筠与侍女泛舟。那时，一位不懂水性的女子不慎落水，洛怀筠毫不犹豫跳入湖中，救起了她，引得众人赞叹。陆离远远地看着，对这位有着洛神般容颜的善良女子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但命运的捉弄，让他不得不参与那场灭门之祸，他心知洛怀筠来头不小，若拒绝行动，自己亦无生路。他并未亲手参与屠戮，反而暗中为洛怀筠留了一线生机。
当追兵将洛怀筠围在芦苇丛中时，陆离趁机引开了追兵。再次见到洛怀筠时，她已失去了初见时的那份明朗与爽朗。他救下她后的一个月里，她未曾开口，连看到有人溺水也视若无睹。陆离对这个柔弱女子满怀怜惜，同时深深自责。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向她坦白，是他牵涉了那场满门屠戮。洛怀筠听后欲生欲死，一度想用剑刺向陆离。陆离面对她的剑尖，却没有丝毫躲避。然而，想到陆离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她终究没能下手，扔下剑，从此消失无踪。
她知道陆离深爱着她，但他既是仇人也是恩人。洛怀筠选择了遗忘，越是遗忘，越是对他充满自责。她天生善良，像极了不染红尘的仙子，对深仇大恨毫不在意。即便入宫，她的目的并非全然是报仇，她只是想寻求真相。
赵志冲身上有善良和果敢、狠辣并存，最终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洛怀筠纯粹的善良，甚至到了近乎顽固的地步，她的结局也是如此凄凉。陆离为这两个女子心痛不已，他轻轻弯下身，握住洛怀筠冰冷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怀筠，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和我一起离开这宫苑。我陆离发誓，今生定让你远离纷争，安享平安与喜乐。”
洛怀筠缓缓歪了头，用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陆离。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单纯和无知，如此纯真无辜，使陆离的心仿佛被锐利的刀割出一道道伤口。他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声音中带着诚恳：“将来无论去哪里，只要离开这皇宫，你就只是你自己，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突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陆离迅速牵起她的手，但洛怀筠突然挣脱，情绪激动地大叫：“昕儿！娘在这里，娘哪里都不会去，你回来见娘一面，娘求你！”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渴望。
陆离焦急万分，随着脚步声愈发急促，他只能匆忙藏身于横梁上，静待事态的发展。
皇上步入宫中，见到昭妃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悲伤而无助。洛怀筠见有人靠近，情绪失控地捶打、抓脸。皇上却毫不闪避，轻轻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制止她的乱动，同时用手势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他就那样一直拥着她，如同哄慰孩子入睡一般，耐心地等待，直到她逐渐沉入深深的睡眠。然后，他轻轻地将她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灵雎宫。
宫外的一干人等静静等候，小福见皇上脸上的抓伤，心疼地说：“陛下每次来都受伤，昭妃娘娘现在神志不清，请陛下不要见怪。”
皇上召来太医，语气肃穆：“无论使用何种方法，务必治好昭妃的病。”
太医们默然不语，目送皇上离开，彼此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神色。
洛怀筠听到皇上坚定的话语，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陆离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终于放下心来。夜深人静时，他悄然离开了皇宫。
洛阳清河镇李园里，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正满面含笑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十月十三日，深夜子时，在贤福宫中，一条长长的白绫从横梁上垂下。张汐若脸色苍白如白绫，嘴角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她手上戴着嫁入懿王府时，赵邕亲自给她戴上的一对碧色玉镯。她细心地将白绫的两端打成死结，然后眷恋地环顾四周荒凉而阴冷的宫殿。
在那凄凉漫长的走廊外，突然响起一声凳子被踢倒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孤独的影子在横梁上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哀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