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爱
塑料纽扣
2023-12-16 17:40
“特播消息：今日上午，警方在牛牯岭山区找到一具女性尸体，水警派蛙人协助打捞。警方在晚间发表声明，死者是一名非法入境的阿尔及利亚籍女人。对于近期发生在本港的多起外籍人士命案，警方呼吁市民无需过分担心……”
涂姝伸手把手提电脑合上。
那台国产的手提电脑出产于7、8年前，笨重而厚，上盖下翻后留有一条缝。屏幕里面的光保留了半秒，然后才熄灭。
涂姝盘腿在床上呆坐。薄薄的床垫盖住地板，抵住墙角。涂姝身体向后躺倒，触碰枕头时被一个硬物硌得疼。她翻身，把枕头下面伸出一角的书拨开。书名叫《十天识讲广东话》。
涂姝想去香港。
这个念头并非临时而起，最近半年她都在学习粤语。有一段时间，她试着和楼下小卖铺的老板娘攀谈。那老板娘50岁出头，祖籍客家，广东话和普通话都能讲。聊了几次，老板娘开始问涂姝的个人情况，虽然远未到要介绍对象的那种热心，涂姝还是匆匆告退了。
涂姝想，她不该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四处交友。她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还是立足自学。涂姝买了学习的书，有些书出版年份久远，里面还配磁带。后来，房东答应让她和隔壁租户共用一个无线路由，每个月收15块钱。虽然从薄墙那头传来的信号时好时坏，涂姝还是开始在电脑上观看教学课程。有时也会搜索香港的电视剧和新闻看，对她来说都是学习。
有一只蟑螂从餐桌下方快速跑了过去。涂姝用眼睛追踪了一会。那只扁平的甲虫有一会消失不见，其后又出现在厨台的边缘，两根悠长的触须左右摇摆。大约在3步开外。涂姝坐在床上迟疑了一下，那虫子就看不见了。涂姝望了一眼挂钟。
早上十点半了，难得今日休息。
涂姝推开被子，下了床，她穿上拖鞋走了两步，坐在餐桌边缘。剩了一半蛋糕，在透明的盖子下面。她掀开盖子，用塑料叉从边缘勺，一半奶油，一半草莓。
蛋糕是昨天在下班路上买的，一磅重。昨天是她的生日。涂姝本来想买半磅，后来还是买了一磅。
吃了几口，涂姝不期然想起那只消失的蟑螂。她从餐桌站起，托着没不剩下半圆的蛋糕，投进灶台旁边的垃圾桶。
涂姝站在厨台前洗手，顺便把脸也洗了。说是厨台，其实和洗手间连在一起，所以洗菜、洗手、洗脸功能三位一体。水盆里有两只还没洗的酒杯，红色的痕迹挂在玻璃的边沿，洗手时被水打湿，那残留的液体变成粉红色，然后流失不见。
涂姝甩手上水的时候，搁在厨台一角的红酒瓶被指尖触碰，摇晃了一下。涂姝把瓶子提起来，又摇晃了一下，剩下不到半瓶。螺旋瓶盖还在，酒也是昨天买的，因为不懂用开瓶器，涂姝选了一扭就开的。在很长时间里，涂姝觉得自己始终学不会喝酒。
涂姝向后退了一步，低头望下方的橱柜。其中一边门已经跟随生锈的铰链倾斜了，涂姝又想起那只消失的蟑螂。
涂姝把剩下的酒倒进水盆。深红的液体潺潺下落，最后剩下滴答。把空酒瓶也投入垃圾桶，“咚”地一声着陆，也许压垮了蛋糕盒子。涂姝心想又一年的生日仪式到此结束……
“咚咚咚咚咚——”
突然而来的敲门声让涂姝身体向上拔了一下。那声音不由分说，站在屋里的女人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涂姝跨过几个平方米的房间，把门打开。
有一个男人站在门外，戴着黑色鸭舌帽低着头——当他抬头，涂姝认出是章洁。
涂姝看见章洁手里全是血。
***
做完爱以后，章洁坐在床垫的边缘抽烟。但因为床垫太薄，缩着腿不舒服，烟点着没多久他就站了起来。回身看见涂姝在安静地整理床铺，拉扯着床单的一角，他有一瞬间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要帮忙？”
“把纸巾丢垃圾桶吧，别漏了。”
“嗯。”
男人把地板上的一团纸捡起来，走到厨台旁边丢进垃圾桶。他看见垃圾桶里的酒瓶和压在下面的蛋糕。眼光又瞥至水盆，那里有两只红酒杯。
“昨天有约会吗？”章洁转头问。
“没有。”涂姝没回头说。
章洁倒着烟头往水盆里按了一下，红光熄灭后，把烟也丢进垃圾桶。
“那我做中午饭了。”
男人把水盆旁边的一个塑料袋拉过来。那袋子裂了个口子，里面有汩汩的红色液体，在厨台上涎了长长一道。
“你确定你来做吗？”
涂姝走过来，站在章洁背后，大约距离5厘米。当两个身体晃动，胸口和背脊就贴在一起。女人说话时语气带笑，柔和，又有点暧昧。
男人把塑料袋子撕开，伸手掏出一团血淋淋的事物。
“不然我干嘛买菜过来？”章洁开始在水盆里冲洗，“你吃猪心的吧？”
涂姝贴住章洁的身体，用手指在章洁脸颊上划。
“干嘛？”男人躲了一下。
“你脸上还有血。”
章洁皱眉，用带水的手背往脸上抹。涂姝从水盆上方的挂钩拿了一条毛巾给他。
章洁用毛巾擦脸，发现毛巾上的红色比想象中多。男人闷声说：“你刚才又不说？”
他能想象自己一脸血，趴在女人身上喘气的样子。
“因为这样很性感。”涂姝吹气如兰地笑。
章洁回头望涂姝，心脏跳动。那个女人每一次展露妩媚，章洁都感心跳。她的妩媚是一种如此明显的伪装。她乔装风情万种，若无其事，其实明明是在隐藏紧张。
这是另一种让男人沦陷的风情万种。
章洁冷冷说：“你很无聊。”
涂姝耸肩说：“是你自己迫不及待而已。”
章洁本想反讽，说他常说的话“别以为每个人都馋你的身体……”，但最后没说出来。他不再搭话，用手指掰开猪心，往里面冲水，又用手掌挤压。血水从指间流走，那团椭圆形的肌肉渐渐变成粉红色。
章洁承认自己迫不及待。来涂姝家的路上，他转到市场买菜，挑了一只新鲜的猪心，但上楼时袋子破了，湿哒哒弄得够狼狈。他敲开门以后，只洗了一把手，就抱住屋中的女人倒在墙角的床垫上。章洁想起自己洗手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水盆里有两只红酒杯，这证明了他的迫不及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章洁发现自己确实在馋这个女人的身体。
他到市场买菜，想着给这个女人做一顿饭，炒一盘他最拿手的酸菜炒猪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涂姝走开去了，章洁卷起衣袖做饭。
肉洗净，用沸水里灼去血污；切片，腌制，拌料，下锅。当油烟突然弥漫几个平方米的房间，章洁站在厨台前面喊：“有窗就开窗！”
他扭过头，看见屋里的女人坐在一角，呆呆望着小小的窗户之外。
***
两人坐在餐桌对角吃饭的时候，章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天是约了人吧？下班也没喊我一起走。”
“好吃，没看出你还有手艺。”涂姝夹了一片酸菜一片肉，一道放进嘴咀嚼。
“那两个流氓没出现了？”
“没事，都一个星期了。那两个人一看就没什么胆量。”
“还是小心为上。”
“嗯，我以后走大路。放心，昨天我买了这个。”涂姝放下筷子，从挂在椅背的小包里翻出一支黑色的罐子。章洁看一眼就知道是辣椒喷雾。
“在网上买的？”
“网上买不到，我到城里警用店买的。”
章洁听出涂姝口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并非不害怕。
“你以为这种玩意管用？”章洁低头吃饭。
“你要不要试试？”
“那不用我陪你回家了？”
“嗯，哪能让你陪一辈子。”涂姝咬筷子，望着对面的男人，风情万种地笑。
很长一阵子两人都无话，围着餐桌吃饭。桌上一肉一菜一汤，渐渐变凉，不再冒热气。
章洁扒完饭抬头，目光伸远，扫见涂姝整理好床铺后搁在一旁，那本叫《十天识讲广东话》的书。
“打算什么时候去香港？”章洁把目光收回，捡起话题。
“过几天。”
“过几天就走？”章洁筷子没抓稳，在碗里弹了一下，有一根连同饭粒掉在桌上。
见状，对面的女人呵呵笑起来。
“把你吓到了？我就是去旅个游拉，去一两天。”
章洁把桌上的筷子捡起，问：“你不是说想到香港发展吗？”
“说说而已，哪有这么容易？”
餐桌对面的男人看上去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这几天就要辞职。”
“喂，不舍得我还是怎么了？”
章洁冷冷说：“你什么时候走我都理解，没人会给裴青城打长工。”
有一刹那涂姝想问“那你呢？”也许对面的人也想她这么问，但最后她没问出口。
涂姝2个月前加入裴青城的团队，她入团的时候章洁就在。涂姝听别人说，章洁很早就跟随着裴青城。3年前裴青城还是游乐场马戏主管的时候，章洁在裴青城手下，后来裴青城转战了几个地方，章洁也都跟着，跳过衣不裹体的舞蹈，牵过面黄肌瘦的老虎。在现在的水族馆里，章洁从一开始就饰演“王子”的角色。他长相俊朗，身材秀颀，无论在陆上还是水中舞蹈基本功都扎实。涂姝刚入团当替补的时候，章洁就带过她游，纠正她的姿态。即便后来两人正式成为搭档，涂姝仍旧把章洁视为自己的指导人。
入团1个月时，涂姝和章洁在无人的更衣室里做了一次。那天涂姝从替补成为主演，心情是好的。回头想想，她也认为那天是自己更主动一些。包括裴青城在内，涂姝和团里几个男人都有肉体关系。章洁和团里另外几个女演员也做过。
章洁对涂姝说，在这里，别问别人的明天。这是一碗朝不保夕的饭，聚在一起的无非是讨生活也取暖的人，没必要相互问未来。
即便涂姝有时觉得章洁望她的眼神，多少和别人不一样。
被流氓袭击后的第二天下午，涂姝表演结束后坐在更衣室，吊着光光冰冰的脚丫，直到瓷砖地板涂上暖暖夕照。她掏出手机给章洁发了一条信息，问他这几天下班能不能陪她走一段。过了一刻钟，章洁回复：好。涂姝走出更衣室，看见章洁就立在墙角。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像一条泥鳅一样滑开。
这时两人坐在小小出租屋的餐桌两边，饭菜已冷，但盆盆勺勺的场景还是让人觉得温馨。涂姝想了想，片刻后开口。
“其实我过两天去香港，是去海洋公园参加面试。”
“哦。裴清城准假吗？”
“攒了几天假，包括今天。”
“我这个月没假了，今天就休完。”
涂姝笑道：“又没让你陪我。”
章洁冷冷说：“那你多小心。”
***
涂姝和章洁在出租屋里合眠，睡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章洁穿上衣服离开。他只买了够做中午一顿饭的菜，也没有谁提出晚饭一起吃。
涂姝换了衣服，送章洁出门。外面刚下过雨，地上到时是积水，两人顺着湿漉漉的路走，一路低头看自己的倒影。到了分岔路口，章洁停步说，走了。涂姝微微收缩肩膀，笑说，那你多小心。
两人分开后，涂姝抱着肩膀往回走。她没穿外套，觉得夜晚雨后的空气有凉意。有个穿运动短衫的人从她身边跑过，踏踏地溅起积水，涂姝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跑过去以后又停下来，叫了一声。
“涂小姐——”
涂姝转回头，愕然打量，然后在路灯的光芒里认出了对方。
“梁先生……”
她又见到这个男人了。
一周前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脸也是笼罩在路灯的光芒里。那个男人大步向她走过来。涂姝看见那个人的脖子下面和裸露的手臂都淌水，窄长的肌肉线条很好看。涂姝想起他的名字叫梁夏。
男人来到了她面前，因为跑过步的原因喘气有些急。
涂姝想说：你好，你怎么在这里——但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涂小姐出门吗？”
这种开场白显得过分熟稔，但涂姝说不上反感。涂姝抬头注视对方的脸，那个叫梁夏的男人的脸有一种介乎稚气和稳重之间的反差，但这时候更大的特征是满脸湿淋，不知道是汗还是雨。这让他在昏黄的灯光里整个人反射一种异样的光。
“不是……我正准备回家。”
“哦——”那个男人的声调拉长少许，涂姝看出他眼里有话，但最后只留下笑容，“那你慢走。”
涂姝觉得对方是把“那你多小心”之类的话吞了回去。和上次一样，这个年轻的男人体贴得过分。涂姝于是挺了挺胸脯。
“我去过你介绍的那家警用店了，而且买了武器！”
“哦——”男人笑着侧头，好看的刘海上挂着水珠，“你真的去了？那是我朋友的店，不好意思，那天顺便打了个广告。”
涂姝想起一周前，她谢绝了这个偶遇的男人送她回家。她说她一个人回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对方在临走前，递给她一张卡片，告诉她到那里能买到自我保护的用品。涂姝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体贴得过分。
“我买了一支防狼喷雾。”
涂姝口气很轻松。她认为在这种夜间路边的交谈里，她应当口气轻松，“我上周一直忙，昨天有时间就到城里跑了一趟，谢谢你了。”
“好用吗？”男人问。
“当然没用过，不过看上去质量还行——香港进口，这不是广告吧？”
男人自然地笑：“偷偷说，是我的个人渠道。我在香港做贸易生意，两头跑。”
“哦，那挺好……”
“现在带着吗？”
“嗯？”
“你现在身上带着武器吗？”
涂姝愣了一下，她出门没带手提包，因为不想让章洁觉得她想和他走太远。
“带了。”站在路灯下的女人仰头问答。
“所以现在不害怕了吧？”梁夏笑起来，“有防身的武器，能让人产生安全感。”
涂姝说：“我本来就不害怕。”
“刚才那位是不是你男朋友？”
涂姝又愣了一下，这个人刚才看见她和章洁分开吗？
“就是一个朋友……”
“嗯，你带着武器，现在即便没有人陪着回家，也不会有问题。”
涂姝盯视对方说：“本来就没有问题！”
那个叫梁夏的男人温和点头，说：“那回头见，我去跑步了。”
“你……”涂姝迟疑地抬手，最后还是问出她最早想问的问题，“梁先生，你是经常在这边跑步吗？”
“是啊——上次我就说过，我也住在附近。看来我们真的是邻居。”
涂姝心里有些东西跳了一下，她觉得这句话既正常又隐含什么不对头。隔了几秒钟，她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我也住在附近”，说明那个男人知道她住在附近……
“涂小姐的家离得不远吧？”
“你说什么？”涂姝在一阵失神中没听清。
“你刚才不是说准备回家吗？”
涂姝有些发呆，不知道这是一句分别前的客套话——还是对方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看来还是该说快走的好，小心别着凉。”
“呃？”
“又开始下雨了，你穿得有点少。”
梁夏踮起脚步，准备起跑。
涂姝抱住赤裸在外的手臂。她送章洁离家，心里期待对方邀请她共进晚餐，所以衣装轻盈而贴身。涂姝想起自己刚才撒的谎，她说她身上带着防狼喷雾。
“谢谢你关心……”涂姝收拢下巴说。
“不过很好看。”那个满身水的男人回过头，脸上露出明朗的笑，“你穿白色连衣裙很好看。再见，涂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