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盼用红色马克笔在地图上画圈。她弓步踩住山坡边缘的石头,用膝盖当桌,笔套咬在嘴里。骆承文对这个女刑警的作风深感受用。
大井围、公主山、牛牯岭,目前已知的抛尸地点有三个,分处位于新界的元朗区、北区和大埔区,俨然成三角鼎立之势。
“三个地点相隔得挺远,”骆承文站在姚盼身旁,把熨得笔直的衬衣解开一个扣子,以抵御已高升的艳阳,“除了都位于新界北的山区,目前没发现其他相关性。”
姚盼转头笑道:“因为骆督察的辖区真的很大。”
骆承文撇撇嘴,但语气认真,“如果不是地方够大,我都要怀疑这个犯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骆承文隶属香港警务处新界北总警区,这个总区共辖管新界十个警署,单从面积看是全港地盘最大的一个。三个抛尸地点刚好都坐落这个警区,所以特案组考虑过后,把前线指挥部安排在此,高级督察骆承文则肩负行动组指挥官一职。
但也正因为该警区占地甚广,并不见得罪犯的挑衅对象就是新界北总区。
“姚警官你怎么看?”骆承文问他的新搭档。他和姚盼都站在山边,眺望着新界地区广袤连绵的大山大岭。
女警低头想了想。
“我也不认为犯人这么做和新界北总区有关。因为总区是一个警务管辖概念,既不是完整的行政区域,也不是特定的地理区域,对一般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骆承文舒适地点头。姚盼又继续往下补充。
“反而从犯人把抛尸地点拉得很开这点看,他显然不愿意看到警力集中,而是想尽量混淆视线。就像我们之前分析,那个人的嚣张不过是在表演,其实胆怯得很。所以,几个抛尸地点都落在新界北总区,我判断只是一种偶然。”
骆承文“嗯”了一声,“那混蛋肯定怕我们缩窄搜索圈,最后摸上他的老巢。”接着又叹口气,“这样看来,我们研究抛尸地点之间的关联,也没什么用。”
姚盼说:“也不一定。连环案犯的行动模式总会有某些统一性,尤其像抛尸这种重要环节,理应有习惯动作。我想,犯人选择的抛尸地点虽然看上去分散,但绝对不是随机的,而肯定有某些考虑。”
骆承文望向姚盼,说:“所以姚警官肯定有结论了。”
姚盼笑起来,“我哪有什么结论,真的没有。只是我们隐约知道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女警把马克笔的笔套盖上,笔插回口袋里,又把手中的地图抖了抖折叠,那地图有一瞬间迎着山谷吹来的风,像一面旗帜般向前飘扬起来。
“尽管抛尸的地点看上去隔得远,但始终没离开新界的北面不是吗?我想我们有信心
做这样的判断:嫌疑人的行动半径实际上是有限的,尤其是向南的方向。这或许是不敢,或许是力有不逮,犯人始终靠着北边。”
骆承文沉吟说:“对,这一点也是我们的基本判断,北面都是山,最适合抛尸。而往南是发达地区,那个犯人肯定不敢跑到市中心去抛尸。所以他大概率就藏身在新界,绑架、禁锢、杀人、抛尸,都在这边完成。虽然范围还是大,但方向没有错。”
姚盼没有接口,神情介乎于不置可否和沉思之间。骆承文在一种略微高涨的情绪中没在意,往下问:“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事还是新界北总区的问题,抛尸地点刚好在一个警务总区里。”
“呃?你不是说这是一种偶然吗?”
“嗯,是偶然。你看,第三个抛尸地点在大浦区的牛牯岭,也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已经很靠近沙田区。而沙田区归属于新界南总区,从分散警力和增加警方跨区协调难度的考虑看,嫌疑人选择到大帽山或者狗肚山抛尸其实更适合,而且那边的山林比牛牯岭更密。所以犯人这么做,是一种刚好,也是一种没有考虑周详的行为。”
骆承文横起眉毛,感觉把握到一些,但又不确定。
“你想说明……”
“还是我们前面的分析,犯人对于抛尸地点的选择应该有某些考虑。但除此以外,‘刚好全部落在新界北总区’是个矛盾点——嫌疑人应当想尽量分散抛尸地点,但做得不够彻底,这可能说明了一件事。”
骆承文吸了口气:“他搞不清哪座山归哪头管,搞不清警务区的分布!”
女警回答:“是的,他搞不清,或者说他没有太留意香港警务辖区的问题,而只是简单以为抛尸地点已经够分散了。这个情况,和他活动半径有限也有对应性。”
骆承文感受到一种从细微处着眼的逻辑的力量。
“这说明,他对我们这里不熟……”
从内地支援的女刑警沉着点头:“犯人对香港的地理和行政管理情况,没有我们想象中熟悉。我认为他不是本地人,或者不是长期定居香港的人。”
***
翻过一座山头,看见一条狭细的河。
姚盼指问那是什么河,骆承文挠了挠鼻尖,坦承说他也说不准。
“这里是大浦区边界,估计从沙田哪条河道延过来的支流。香港的湖泊和水道都不大,我也叫不出名字。”
姚盼点点头。
车向南掉头,重新往新界区开的时候,骆承文问姚盼要不要到大井围,那是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姚盼看了看地图,说那里靠近新界西北端,会不会有点远?骆承文心领神会,说那我们先去最近的那个。两人就驱车驶入粉岭公路附近的牛牯岭。
靠近河上游的山坡上,有一队搜索的警员在忙碌。看到骆承文两人,一个年轻警员离队向他们走过来。那警员肩章带三翼,警衔是警长。
“骆督察,你怎么过来了?听说你要过油尖旺督战。”那警长简单敬了个礼,警帽夹在腋下,面对警衔比他高整四级的上司也显得很镇定。
“我们先察看抛尸现场,这位是赶过来支援的姚盼警官。”
姚盼说:“协查。”
“你好,叫我唐明。”
警长伸手和姚盼握了握,力度不轻不重,脸上也看不出情绪。
“今天有没有新发现?”骆承文问部下。
年轻警长答道:“不多。”
香港水警于昨天上午在牛牯岭一个水库里找到第三名受害人,那是阿尔及利亚籍的女人。尸体根据犯人的提示找到。犯人在第三次直播结束时播报了两个经纬度,对应前一次两名受害人的所在。即便有了地点坐标,经纬度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但范围仍然覆盖了一大片山区,警方投入大量警员搜山,并且重点盯有水的区域,也花了两天才把两个受害者找齐。现在,第四次直播的时钟已经滴答在走,还有另两名受害者不知所在。有坐标也如此难找,犯人不给提示根本找不到人,这让警方沮丧不已。
姚盼指出犯人只是偷步在前,骆承文多少感到安慰。
第三具尸体发现后,针对第三个抛尸地点的周边搜索,也已进行了一整天。
“打捞起死者的地方靠近水库的东侧,那边只有野路,目前没有发现汽车通行一类的痕迹。”搜索队警长唐明领着上司和外援向前走,边走边报告情况,“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生物痕迹。”
姚盼沿途数了数,搜索队员遍布山林,不下百人,各类探测工具和警犬也大量出动。另外两个抛尸地点肯定也是一样的阵仗。还需要投入更多警力追查各个受害人的行踪,以及组织营救。从分散警力的角度看,犯人是成功的,姚盼可以想象骆承文的焦头烂额。
“脚印有新增吗?”骆承文问他的部下。
“到目前为止,脚印一共发现了十三组,但每一组都不相同。这边虽然比较偏僻,但不排除也会有山客来徒步。”
“每一个脚印都采集。”
“明白,已经全部进库了。”
“说说其他发现。”
“能通汽车的路没找到,但今天发现一条比较平直的路,能通自行车。”
骆承文转过头,“找到了自行车的痕迹?”
“是的,在水库东南边的一条山路上有轮胎印子,只有一组,26寸的女装自行车。”唐明停了停,谨慎道,“不过,同样不能排除是一般山客留下的。往上延伸一公里左右,就有更适合自行车骑行的绿道。”
骆承文停下脚步,望向他的部下,“你怎么看?”
姚盼一路跟着没有加入对话,她能看出骆承文对这个年轻警察认可而信任。
“我觉得值得高度关注。”唐明不温不火回答,“到郊野骑车的人大多会选用山地自行车,但轮印来自是一台普通车,这不太寻常——另外,还有一个小发现。”那年轻警察停了停,“在较干土路的部分轮印上面,发现了微量的机油,从量看应该是沾碰上去的。”
骆承文和姚盼对望了一眼。
唐明的用词十分准确,沾碰的意思是排除了给自行车加润滑油的可能性。
“犯人抛尸地点分散,运输工具是个关键。”骆承文沉声说,“山林里汽车难通行,自行车的移动半径又有限——但通过接力问题就解决了。犯人可以把自行车放在车尾箱,到了车开不过去的路,就用自行车!”
姚盼思考片刻,低头点了点,“有这种可能。”
骆承文转向他的部下,“辛苦伙计们扩大搜索半径,车能开的地方一个不放过。”
唐明收拢下巴,“已经布置了,也从大埔警署增调了人手。”
骆承文拍部下肩膀,说:“干得不错,不过以后不准卖关子,你的坏习惯要改。”
那年轻警察笑了笑,但笑得有点不自在。
“骆督,其实还有一件事……你到之前,机油的鉴定结果刚发过来,油品是CC级。”
“CC?”骆承文有点愕然,“c打头,柴油的?”
“嗯,用于柴油发动机的高粘度机油。”
“那更好,车型范围可以缩窄,货车、皮卡、工业车,香港的家有轿车应该很少用柴油。”
“是的,非常少……”唐明习惯性停顿,然后把他不自在的理由说完,“其实我查了一下。CC级是面临淘汰的低级机油,目前全港登记在册的汽车里,没有一类适用。”
骆承文闻言蹙起眉头。
“非法车吗?”
“不好说,如果是非法车,找起来会棘手一些。不过,用低级机油的车,型号特征肯定会很明显。”
“嗯,这点先不管,也不排除机油可能是其他用途。你们抓紧找车痕,找到车痕,车型跑不了!”
年轻警长挺直身体,朗声领了命令。
三个警察又在山边转了一圈,然后往回走。骆承文看了看手表,唐明说:“骆督你赶下一个点吧,我这头有发现立刻报告。”他的上司点头。
回到原地临分开时,姚盼抬手指了指远处。
“唐警长,你熟悉附近河流吗?知不知道那条是什么河?”
唐明愣了一下,全程他没有和那个外来的女警搭话,对方则是第一次提问。
“算不上河,是沙田城门河道接过来的一段明渠。”他答道。
“城门河道通向哪里?”
“往东能流到吐露港,汇入大鹏湾。”
女警微微点头。
那年轻的警察干练而敏捷,开口问:“姚警官为什么这么问?”
姚盼笑了笑,“是唐警长你提醒了我,我刚想到一件事。”
骆承文望向姚盼,神情突然严肃,问:“你不是刚想到的吧?什么事?”
姚盼平平说:“CC级的机油,可能适用于旧式的柴油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