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父亲、母亲都不用上班,我早晨八点多起来的时候他们还在睡觉。
我喝了盒牛奶,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开始翻找父亲存在电视柜里的老报纸。
我的父亲虽然是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但忧心家国天下事的热情与诚挚绝对不亚于在朝的任何人。因此,我母亲时常骂他操空心。
我倒觉得这无可厚非,人总得有个爱好,不能谁都像母亲一样当了个会计就除钱以外再看不上其他东西了。
我是前两年爱上阅读报纸的。曾经我也嫌报纸的内容高深无聊,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报纸上有趣的人物故事与都市八卦并不少。
今天,我翻出来一份六年前的报纸。特别栏目里介绍的是一个十四岁上大学的男孩。
我以景仰的心读完他的故事,同时,也记住了他的名字――贺知承。
我算了算,六年前他十四岁,现在就该二十岁了。不过大我三岁,他的人生却比我的人生快了不止一位码数。
这就是天才,让我等常人不可望其项背。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背后,实实在在地吓了我一跳。
看清我在看什么后,她阴阴地说了一句:“你们贾老师说了,你要是把心用在学习上,明年考个重本轻轻松松。前提是把心用在学习上。”
*
第二天是周一,我九点多起床,去厨房盛了碗母亲热在锅里的粥,一边大口大口地喝,一边走到门后看挂历。
今天十二号,我起码要等到周四才能复学――也就是十五号那天。
突然,我看到左边十一号下面的小字时不由得呆住了。
昨天是母亲节,我竟然忘了。因为在跟她冷战,所以我忘了。
回到厨房洗碗,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有愧疚之意,也有开脱之思。
在房间里做试卷做到十二点,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赶忙扔下笔,不安地背着两手走出去。
母亲提着几根莴笋和一块瘦肉往厨房走,宽阔的额头上满是汗液。
我瞄了瞄阳台外的天空,太阳的确很大。
十二点半,母亲做好午饭,我帮忙摆筷子和碗。
我们母女俩相对无言地吃了几分钟,最后,我没话找话地问:“你热吗?我有点热,把风扇打开怎么样?”
“电不要钱吗?”她不客气地顶了我一句。
我问她:“花钱难受还是中暑了难受?”
她转头朝着阳台骂道:“什么鬼天气,五月份就要热死人了!”
我说:“今下午上班换裙子吧?”
“今天换班,下午休息。”
“那敢情好啊。”我说,“昨天是母亲节,我还没送你礼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尽量以轻快的口吻问出了这个问题。
母亲意有所指道:“你一心学习就是对我最好的礼物了。”
“我会认真学习的。”
难得一次我承担了洗碗的工作。母亲午睡前,我问她:“昨晚大白回来了吗?我今天早上起来就没看见它。”
她回忆一下,说:“好像没回来。”
大白性子野,跑出去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所以我们也没有特别担心它。
下午两点,我结束午睡,从床上懒懒地爬起来。
本来坐在电脑桌前想继续做试卷的,但目光触及到了挨着墙角放置的粉红色小猪存钱罐,我心头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换了条凉快的牛仔短裤,我掏出陶瓷罐里的几十元钱,塞进裤口袋。
打开自己的房门,我看到对面的门还严实地闭着。母亲应该还没醒吧,真是天助我也。
穿上运动鞋,我欢喜地蹦跶出屋子,悄悄关上了门。
我要去菜市场那家糕点店给母亲买两斤芝麻酥――这是她唯一喜欢吃的零食。
我总觉得中午的求和没有表达出我十足的诚意,所以我要献上礼物再来一次,让她彻底明白我醒悟之后的羞愧。
我锁好门转身下楼时,对门住的贾仙蕙也哼着上个世纪的老歌站到了楼道上。
因为她和我母亲势不两立的关系,所以我没有自作多情地招呼她。
我走到街上,看了眼电子手表。
两点二十六分。
经过母亲供职的邮局店面,我扭头,在白花花的玻璃橱窗上看见了走在我后面的贾仙蕙肥厚的身影。
绕过路旁一根有点歪斜的电杆,走到百姓大药房门口,我稍微停了下脚,想:“等会儿回来要买盒创口贴。”
然后,我再次迈步,没想到却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我心想:“真是奇了怪了,平地走路都会摔跤?幸好没在学校摔,不然班上那些同学看到了怕得笑话我一年。”
我撑着磨破皮的手想站起来,然而,我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别说站了,连蹲着都费劲。
我不傻,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
脚底下的马路好像在……一拱一拱的……
是地底有只怪物要冲破封印跃出来了?
好歹受过教育,怎么能想出这般荒诞不经的事?我批评自己。
过了会儿,感到波动有缓和的趋势,我猝然挺身站了起来,身体却稳不住,不由自主地左摇右晃。
“小心!”贾仙蕙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我身侧,伸手猛然一拽我。
我们两个重重摔在地上,随着汹涌的地波荡来荡去。同一时刻,我听到了某个巨物的轰然倒塌声,非常恐怖。
待到笼罩周围的那团灰尘逐渐散去,姿态可笑地趴在地上的我慢慢抬起头。
我侧头看到了那根早就有点歪斜的电杆倒下的“尸体”。它倾倒的方向恰好囊括了我原来站立的位置。
所以……竟是贾仙蕙救了我一命。
我回头注视着面前趴伏的中年女人的脸。
她神情惊恐,微微张开嘴喃喃道:“差一点……”
“我就没命了。”我平静地接过她的话。
她看了我一眼,只看了一眼,因为旋即,轰隆轰隆的坍塌声再次响起,不绝于耳;漫天的灰尘遮挡了我们的视线,即便近在咫尺的人,我们也看不清。
我使劲低头,捂着嘴咳嗽。有一个瞬间,我甚至在想,是我的耳朵先震聋呢,还是崩塌声先停息呢?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有如过了一个世纪,久到沧海能够化为桑田,地面的摇动停止了,一百辆摩托车放一起发动也造不出的令人骇然的声音也停止了。
我两手随便挥挥,赶跑了面前的大量灰尘。
我没有一下子站起来的勇气。我先是曲起膝盖跪立,直起上半身,再是试探性地打直两腿。等小腿大腿的交接处从锐角变为钝角最后变为平角,我也就站好了。
在淡去的烟尘中,我看到眼前是有如平原般一望无际的景象。
从前阻碍视野的楼房呢?一幢幢修建起来组成封闭小镇的楼房呢?
我的目光放低,看到它们跌倒在地上,跌得骨肉散架、支离破碎。
我愣愣地转身向后,后面的楼房也不见了;我再转身向右,右面的楼房同样不见了,但目光去往的地方有尽头――一些高大绵延的土黄色山脉。
我左转右转,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了几次。可是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果。
凡是我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座完好无损屹立着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