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厂位于小镇边沿,从家属院过去大概有一两千米的距离。我走了八分钟,从十四点三十六分走到十四点四十四分。
一路上,我看见了不计其数的惨象。
有受了伤满头是血蹲在边上拿衣服擦拭的人,有被打断了脚掌躺在地上痛得哀嚎的人,还有全身被压只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不停哀求“帮帮我”的人……
最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得凄惨可怖的人。
他横躺在路面上,我没法不从他身边走过。
我用余光看到他面部嵌进了无数块玻璃渣滓,左眼里也有一块,眼下血流如注,右眼没有――大睁着,浅棕色的瞳孔似乎就要跃出来了。
好不容易,我赶到了聚峰门厂。从门外望去,原先密集的建筑物荡然无存。
我知道这里的情形也算不上好,心凉了半截。
我从塌了一半的门卫室旁边穿过,直抵父亲的三号车间。
这一刻,天空中绵绵厚厚的灰云挡住了耀眼的金色太阳,我们能用眼接触到的世界登时暗了下来。
“方烛。”
我脚边一个人发出了虚弱的声音。如果他没有喊我,我肯定注意不到他。
我蹲下来,看清了他灰扑扑的脸。
“姜叔叔。”我惊喜地喊道。
姜叔叔是父亲的同事、朋友。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姜叔叔,您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他被机器压住了,凶多吉少。”他艰难地讲道,“你能帮我搬开我身上的铁板吗?”
“您亲眼看见他被压住了?”我不甘地确认。
“是。”
“好……我……我知道了……”我心头难受得紧,却还是站起来,试着抬了抬他身上的铁板。
可是这几块蓝色铁板加在一起的重量应该不下于五六百斤,我一个人实在搞不定。
我说:“姜叔叔,我搬不动,您等着,我去附近给您找几个人来。”
我跑出门厂,大风呼啸卷起沙尘跟着在我身侧。
我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看见了两个强壮的中年男人,我飞快跑过去拉住他们。他们一听说是救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带着他们回到门厂,但不料,在我离开的时候,姜叔叔就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面对犹然温热的尸体,两个叔叔表示完遗憾就走了,我找到一块纸板把姜叔叔的头盖住后也走了。
在灾难面前,我们人类能做的太少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泪源源不断地流。
得知父母噩耗的第一时间,我没有大哭,一方面是因为来不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对这一切仍旧感到浑浑噩噩的、没有实感。
然而亲眼见识过一个活生生的、熟悉的人离开后,控制我的糊涂和迟钝终于不能再发挥强有力的作用了。
我新得的震撼和方才的悲痛融合在一起,让我宛如山崩般释放眼泪。
我环视四周,这个镇子已经不是我从前熟悉的那座乐园了。它变为了一个险恶之地,动辄夺人性命。
走到一家五金店门前,我又看见了一具死尸。
那个男人的上半身被飞下来的锋利玻璃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和血淋淋的内脏、肠子流了一地,吸引了大群苍蝇徘徊。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场面。闻到恶臭的血腥味,我哇地一声干呕了出来,随即捂上眼睛,拔腿就跑,跑出几百米才敢停下。
我软弱无力地坐在街沿的一方台阶上休息,捂着胸口频频喘息。
头顶的天色更暗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急雨看来不可避免。
“方烛。”
坐了有几分钟,我面前忽然来了一个人。
我抬头,看清来人,身体里压制的疲惫一下子浮现到了脸上。
我说:“原来你还活着啊。”
萧航低下头,说:“我为了找你,跑遍了大半个镇子。”
“我去我爸工作的门厂了。”
“你爸……”
“门厂倒了,我没找着他。”我平静地述说道。
萧航挨着我坐下,说:“政府门口围了一堆人,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商讨对策,或许明天就会召集人开始挖掘废墟。”
“哪有那么容易。”我根本不抱希望。
静默许久,我觉得奇怪,问道:“你为什么要找我,你爸妈呢?他们……”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事情似乎很明显了。
萧航说:“我妈的铺子也倒了,我们家塌之前,我爸把我推了出来。”
难怪他的脸色那么糟糕。我不擅长安慰人,只好说:“你爸爸很爱你。”
“是啊,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爱我,我曾经以为他很讨厌我的。”他无助地低语道。
我没有接话。再坐了两分钟,我拍拍腿,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你去哪儿?”
“你回哪儿?”
“回家呗。”我轻轻地说道。虽然家不成家了,但总归还有家的名头。而且除了那片狼藉的土地,我又还能落脚哪儿呢?
萧航跟着站起来,动了动脚,紧张兮兮地问:“我……我们一起行吗?”
他害怕我撑不过来还是他自己撑不过来所以需要找个相陪的人,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于此刻,这种提问近乎刻薄。
我点了点头,他便跟着我一起向我那个破碎的家走去。
我们路过了镇中心小学,见到几个在学校门口哭天喊地的家长。
他们失去了孩子,而我和萧航则失去了父母。
回到家属院,贾仙蕙迎上来问我:“你爸工作的门厂怎么样啊?”
我说:“塌了,全塌了。”
贾仙蕙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县上和省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儿子在县中学读书――比我低一级,她丈夫在省外工作,所以她才会如此关心那两个地方的状况。
萧航安慰她道:“学校应该没事吧。我记得两年前我们的教学楼加固过,说可以扛下十级地震。”
贾仙蕙仰头望天,两手合十地祈求:“希望没事。”
我左右看看,没找到郭姐姐的身影。我问:“郭姐姐呢?”
贾仙蕙说:“她走了,说是想找个办法回家。”
她父母住在省会。她孑然一身,自然可以毫不留恋地抛下这里,我们却不行。
我们三个靠在一起,彼此支撑、无所事事地坐到四点多。
然后,一位大叔跑进来,好意问贾仙蕙:“你不去搬点东西吗?大家都在抢,再过一会儿就没了。”
“抢什么?”萧航问。
大叔说:“水啊,饼干面包啊。现在房子塌了,不弄点吃的我们这些人怎么过活?”
贾仙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大叔:“在哪儿抢东西?”
大叔说:“惠兴超市。他们把惠兴超市的门砸了。”
贾仙蕙问:“砸了惠兴超市,王家英不闹吗?”
惠兴超市的店面奇迹般地没倒,它的主人王家英则是镇上有名的泼辣寡妇。
“闹啊,怎么不闹?”大叔说,“可是她一个人拦得住我们这么多人吗?被打一顿就立马老实了。不说了,我要再去抱两箱水。”
贾仙蕙感激涕零道:“好,多谢周哥你告诉我们了。我们马上就去。”
她拍拍我们两个。萧航站起来,神色跃跃欲试,我却没有反应。
她攥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来,拖着我出了邮局大院,去到马路上。
身体受他人支配着前行时,我的鼻头和嘴唇上落了两颗冰凉的水珠。我胡乱抹了把脸,仰头望着灰雾缭绕的天,说:“下雨了。”
贾仙蕙心急地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