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伞行了几十米,萧航向我抱怨道:“下了一下午的雨,上哪儿找干棉絮去,你确定贾姨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我说:“你想多了。找不到干棉絮今晚会冷。”
我们一路走,一路扒废墟。像我们一样扒废墟的人不在少数。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床堆在大石块下只湿了丁点的被子。除此之外,我还收获了一件棉大衣,几件外套和单衣裤子。
回到医院的集中点,第一间敞开的大棚里已经站了十几个忙着做饭的人。
柴火堆上架起的锅炉有两个大缺口,木板上摆的几个磁碗黑不溜秋的,我怀疑是刚从废墟堆里扒出来的。
今日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人类能有如此的智慧和坚强。
走进我们住的那所棚子,砖石拼搭的床已有了个大体模样。贾仙蕙见我们收获颇丰,毫不吝啬地夸赞了我们。
萧航正兴冲冲地要回话,孰料脚下的土地又不安分地摇了起来。
集中点的高声浪霎时退下了,方圆几十米内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
我们站立的人随着波动晃了几下,之后,便分开两腿,放矮重心,十分耐心、十分麻木地等待着地震停下。
地震结束,我看了看表。
五点五十二分――一个初夏的黄昏――本不该有这样肃杀的风、激荡的雨和一群流离失所的人的。
五点五十三分,说说笑笑之声重起,集中点一时又热闹如菜市场。
不过一个下午,人们对地震的态度就转变了三次。从陌生的崇敬到惊讶憎恶,再到熟悉与满不在乎。
我们表面上正慢慢变得平和,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有些潜藏于心的悲痛,用一生的时间也无法治愈。
*
六点多,被政府委派的人把晚饭煮好了,萧航和贾仙蕙叫上我出去领饭。
我蜷在硬邦邦的石床上,颓唐地说:“你们去吧,我不饿。”我没有心情吃饭。
许久后,贾仙蕙回来了,问我:“你真的不吃?今晚煮的腊肉稀饭,很香,可惜一个人只能喝一碗。”
“我真的不吃。”我道,“哪来的腊肉呢?”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来的。不知道哪家人春节没吃完,倒便宜了我们。”
“萧航呢?”
“他说要找个地方撒尿。”贾仙蕙说得粗俗。
萧航回棚子的时候欢快地大喊:“方烛,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我直起身,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到他怀中搂着一只湿淋淋的狗,赫然是我养了几年的大白。
经历了地震,我已然忘却了失踪的大白。没想到,它还能回来。
我连滚带爬翻下床,跪在地上,搂着大白的脖子,抚着它粗砺的毛发,不禁眼含热泪。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我问萧航。
萧航说:“它来附近找吃的,被我发现了。”
“大白……大白……”我殷殷呼唤它的名字。
大白抬起头,用两只黑得纯粹的圆眼睛盯着我,接而用舌头舔舐我的手掌以表达喜爱之情。
我想:它终究不是人,所以懂不了――从今以后这个家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我用一件捡回来的衣服给大白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命令它睡在角落里。它很听话,曲起身体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却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身下的石砖磕得我背疼,身侧贾仙蕙的呼噜声吵得我头疼。狂风*暴雨不息,塑料篷布的“咵嗒”声也就不止。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眼前浮现出今日看到的第一具死尸的模样。我想尽力把他从脑海里排出,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
他那只睁着的右眼让我遍体生寒。一只无辜懵懂的眼,恰好反衬了这个世界的冷漠残忍。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似乎听到他在发出这样的指控。
那我们这里的人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模仿着他的句式责问老天。
醒来满面是泪,才觉早先身在梦中。我拉着被子坐起来,怔怔地望着门口那块被风吹得乱晃的布匹。
远处似乎有人在说话,然而,我竖起耳朵再听,空留一片风雨声。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般寒冷孤寂的夜晚。当爷爷奶奶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我还以为自己精神不正常有了幻觉。
我揉揉眼睛,爷爷的嘴唇翕动。
“小烛,真的是你。”
幻影不会说话,我意识到他们是真正的人了。
“爷爷奶奶!”我哭喊道,跳下床光着脚扑过去。我有千般委屈、万般辛酸要对亲人诉说――世上仅存的亲人。
熟睡贾仙蕙和萧航都被吵醒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
“这是?”贾仙蕙出声问。
“这是我爷爷奶奶。”我说,拉着他们两位老人进屋。
爷爷全身都在滴水,我心疼他,递给他一件干衣服让他擦擦身体。
“小烛,你爸妈呢?”他脱下深青色汗衫,一边擦拭前胸,一边问我。
我埋下头,说:“他们没跑出来。”
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哀绝道:“完了,都完了……”
我问他们:“村里怎么样?”
爷爷说:“房子倒完了,山也在塌。你认识的那个牟爷爷就被从山上飞下来的大石头打死了。”
奶奶接话道:“要不是地震的时候我们两老口子在外面采灯笼花,怕是也被打死了。现在我倒情愿我们被打死,好换你爸他们回来。”
我沉默地扶起奶奶坐到床角上,爷爷用悲观认命的口吻说道:“说这些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心内绞痛,转移话题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爷爷缓缓说道:“我们到镇上先去的邮局院。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又走到街上打听。后来有个好心人告诉我们:镇子主要分成了几个集中点。我们问清楚几个集中点的位置就找来了。”
这一通寻人之路着实不容易,他们脸上的倦色也够浓了。因此,我说道:“先睡觉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没有起。我知道这个时间点该起床了,但是我完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大脑昏昏沉沉中,我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粗糙的手在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妈妈……”我想喊她,但是喊不出。
“好像发烧了。”
“肯定是昨天淋了雨。”
我听到周围响起讨论的人声,可是其中没有一道是母亲的,怎么回事呢?
接着,我回忆起昨天大地的摇动、回忆起那栋伤痕累累屹立的四层大楼、那一摊摊刺目的血迹,那一具具不体面的尸体,那一快快破碎的红砖青石造就的废墟。
我猛然清醒过来:原来母亲……不在了啊……
我想要放声大哭,不料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是断断续续的嘤嘤声。
“怎么了,孩子?”有道靠得很近很近的轻柔嗓音问我。
她不是母亲,但从她身上,我却依稀能找到母亲的感觉。
“要不送去医生那儿?”
“医生连打伤的人都看不过来怎么可能有空看生病的?”
“那我就去找点药?”
“你去哪儿找?”
“我去翻翻那几个垮下来的药店,万一找得到什么药呢。”
“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去。”
那道衰老的声音和朝气蓬勃的声音一同远去了,四周安静下来,散发着和母亲相同气息的人依旧守候在我的身旁,时不时伸手摸摸我的头。
我感到非常安心,便抛开一切再次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