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的是萧航。
看到我睁开眼睛,他激动地站起来问:“你醒啦,好点没?”
我点点头,问:“几点了?”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嗓音沙哑到了如此程度。
他答:“估计就十二点多吧。”
“我爷爷奶奶是来了吧?他们人呢?”我问他。
“外面吃饭。”
“你怎么不吃?”
“我先吃了。”
“我是发烧了吧?”
“嗯,烧得挺厉害的。我跑到药店刨了一些感冒药出来,也不管有用没用,反正喂你吃了许多。”
“谢谢你。”我生分道。
萧航无措地坐下,说道:“你别说这么多话了,还是再好好休息一阵吧。”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扭过头严肃地看着他,“上午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是谁?”
“贾姨啊。”萧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答非所问道:“不是我奶奶?”
“不是。”
“我知道了。”我阖上眼,陷入沉思。
自我有记忆开始,贾仙蕙就是我家的邻居,就是和母亲水火不容的人。她和母亲的仇恨当然不至于转移到我身上,但我也从没想过,她能待我亲厚和蔼、毫无芥蒂。
想着想着,我便又睡了过去。第二次醒来,身边坐的还是萧航。
忍着小腹传来的阵阵坠痛,我有些急切地问他:“我奶奶呢?或者贾姨呢?”
“怎么了?他们都去听镇长讲话了,你有什么就直接跟我说吧。”
我组织了几种委婉的语言,但最终还是选择直白地说道:“我生理期到了,我想让她们帮我找片卫生巾。”
萧航顿时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身上……没有吗?”
“我要是有还会找人吗?”我反问他。
“那……那我出去帮你找找……”萧航站起来,两手不住地在大腿侧边磨蹭。他说要出去,却又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看不下去了,按着眉心叹道:“你还是帮我把我奶奶找来吧。”
“我……我这就去……”他掀开褐色门布慌忙跑了。
半个小时后,贾仙蕙和爷爷奶奶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棚子。
“怎么能让他们走呢?这会儿人本来就不够用,不应该放走他们的。”
“他们存了要走的心,怎么可能留得住?”
这会儿的腹部没那么痛了,我问道:“谁走了?”
爷爷道:“有十几户人家说要去县上投奔亲戚。”
“他们没有家人被埋吗?他们不管了?”我惊愕地问。
贾仙蕙鄙夷道:“他们还真没家人被埋,不然怎么可能跑?”她又问我:“萧航去哪儿了?”
我说:“找东西去了。”既然他没找我奶奶,那就一定在找卫生巾。
“你怎么样了?”奶奶问我,“烧退了没?”
我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大碍了。”
爷爷蹲在一旁逗大白玩,说:“还是得再吃两道药。”
我向他们打听:“镇长说了什么?”
“救人的事呗,还能说什么?”贾仙蕙道,“让董成开着他家的挖掘机去小学了,又点了一些男人过去搬石头。”
“其他地方就不管了吗?”我问。
贾仙蕙坐下道:“没说不管,但他们肯定以小孩子为重。不过聚峰的老板倒是自己找了二三十个人去挖厂里的人了,你不用担心。”
奶奶敛眉道:“希望你爸能撑得住。”
“别抱太大希望了。”爷爷说。他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萧航气喘吁吁跑回来时,我们四个人一齐望着他。
我问:“找到了?”
他点点头,红着脸张口结舌道:“要不……我们……出去说。”
“找到什么?”贾仙蕙看看萧航,再看看起身的我。
“没什么。”顺应萧航的意愿,我语焉不详道。
身上单薄的短袖短裤抵御不了冷却的温度,我哆哆嗦嗦拿起一件昨天捡回来的黑色长外套,抖抖灰尘,紧紧裹在身上,扎好腰带;又拿起一条深蓝色牛仔长裤,抖抖灰尘,直接笼在了本来的短裤外。
这衣服和裤子我穿着都又大又松,但只要能挡风,我就是满意的。
我和萧航走到亮绿色的大棚侧边,停下。
他四下里观察一阵,然后,做贼似的掏出两张卫生巾,飞快地塞到我手里。
“我先回去了。”他逃命般的跑开了。
我摸着那两张救命的卫生巾,忍不住一笑。
跑遍了大半个镇子,我终于找到一座勉强有块挡板的旱厕。进里面处理好,出来,经过河边,我小心翼翼地下去洗了个手。
最后,我回到医院的集中点,在大棚外面看到等待的萧航。
他问我:“好了?”
我点点头,觉得他神通广大。
“你从哪儿找来那东西的?”
“那东西吗?”萧航挠挠头,略有顾虑地说道,“我是从一个女死人身上翻出来的。”
我闻言色变。
“死人?”
“你别忌讳,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现在这个情形,你也知道,找吃的反倒还容易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抑制住心内乍起的波澜问他,“在死人身上翻东西,你就不怕吗?”
我们这里也算不上有多迷信,不过对死人的尊重的确不可轻易打破。
“怕啊,但是你要用。”他轻轻地、似乎极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进去了。”
我一个人倒在撑起棚子的木杆上,碾着脚下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听着不远处伤者口中传出的呻吟声,心情杂乱如麻。
我从没将我和萧航之间的这场早恋视为正规真实的。我早恋只是因为我没早恋过,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而我选择他作为早恋对象,是因为他当时正在锲而不舍地对我示好。
我认识他十几年了,没发现他性格上有任何讨厌之处,所以稍微犹豫了下就答应了他。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都是想抓住早恋的尾巴疯狂放纵一回的。
但好像……我猜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我走到坟边,扯了几株灯笼花,然后地就突然摇起来了,那座坟上的土也在哗哗地往下流。”
突然听到奶奶的声音,我抬起头。
她伴着几位老太太站在斜对面的棚子前,津津乐道地分享着自己昨日的经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死人要出来了,吓得立马跪在地上,给坟里的人使劲磕头,说:我就扯了你坟边一点草,你别这样小气啊。后来还是我老头子赶到,把我拉起来,说地震了,我才知道不是死人要活过来。”
奶奶讲得幽默风趣、活灵活现,逗笑了围在身旁的几位老人。
我弯起嘴角差点也要跟着笑了。然而,转念想到笑谈产生的根源――地震,这个罪大恶极的地震,我的笑容就再也浮现不出了。
我感到悲哀的是,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这群活下来的人就有了回归正常的苗头。
真不应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