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闯关人
2023-12-16 18:06
四点多，萧航把邹晓丹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后者见到我说：“方烛，你还活着。”
我说：“你也还活着，挺好的。”
“你真这样觉得？”
“不然呢？”她显然误会我了，这种境况下，我根本没有讽刺别人的心情。
萧航招呼邹晓丹道：“先坐下吧，我们慢慢说。”
“是啊。”我接话道。
邹晓丹毫不扭捏地坐下，萧航问：“你怎么会和他们一起回来呢？”
“他们”就是我们镇上上午走掉的那群人。
留下来的很多人对他们离开的行径大加谴责，甚至视之为没有责任心的懦夫。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十几分钟前，在无数人的注目下，走掉的那几十口人竟然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镇上，而领头的赫然是一个怀抱儿童的少女。
少女就是邹晓丹，至于那个儿童，我也认识――我好朋友鲁晶的妹妹――鲁莹。
邹晓丹说：“我是在半路遇见他们的。他们说他们要去县上，我告诉他们县上的情形非常恐怖，我就是从县上逃回来的。他们听了吓得改变了主意。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萧航神色严峻地问：“县上的情形有多恐怖，比这里还恐怖吗？”
邹晓丹登时掩面抽嗒道：“你们是没看见，街上摆满了尸体，到处都是受伤流血的人，我昨晚想着那个情景连觉都睡不着。”
离开的人想去世外桃源，不曾想如今我们这些人就好像被诅咒了一般，可以踏去的地方无不是人间炼狱。
萧航抬抬手，动动嘴，想要安慰邹晓丹又半道而止。
邹晓丹在镇上原是个赫赫有名的假小子，我们第一次见她崩溃痛哭，只能不知所措地坐着，承受煎熬。
她哭了五六分钟才止住啜泣，抬起张涕泗纵横的脸，含糊不清地问我：“有纸吗？”
“没有。”我一本正经道，“你真需要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去废墟里刨。不过昨天下了那么久的雨，刨出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烦死了。”她骂了一句，狠狠心，揪住衣服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抹完，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们。
我除去她的顾虑说：“大家这两天都过的野人生活，没谁笑话你。”
她安心地垂下眼，我便问她：“鲁莹呢？你怎么会带着鲁莹的？”
邹晓丹道：“这个说来话长。昨天下午，我从学校出来，稀里糊涂地在街上乱转，不知道去哪儿。然后，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西街小学。”
“小学也乱得要命，我看了几眼，正准备走，结果却被一个跑出来的小女孩抱住了腿。”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问她是谁，她说我认识你，你叫邹晓丹，是我姐姐的同学，你要回镇上吗，可不可以带上我？”
“她提姐姐我就有了印象。我问她，你是鲁晶的妹妹吧？她点头说是。我又问，你想回镇上做什么？遇到她之前，我压根没想到还有回家这个选择。”
“她跟我说，老师说地震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但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因为我们班有好多同学都不见了，还有一些同学老师说他们死了。我问老师，爸爸妈妈那里有没有地震呢，老师说不知道。我担心他们，所以就想回去看看。”
“她又说，如果你不回去，你可以送我去我姐姐那儿吗？”
“鲁晶……”邹晓丹说到这儿默然片刻，“我没有告诉她鲁晶也不见了。我说，走吧，我们回去，我也想看看我奶奶。”
“我带着她去汽车站，但站上的所有班车都停运了。没办法，我就决定和她一起走回来。可昨天的雨下得大，路也走不远，所以直到今天，我们才回到镇上。”
萧航关心道：“你们昨晚睡的哪儿？”
邹晓丹说：“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叔，看我们两个可怜，就让我们在面包车上过了一晚。”
等他们聊完，我才有胆量开口问：“邹晓丹，你刚才说鲁晶也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鲁晶没跑出来？”
邹晓丹瞥了我一眼，点头肯定道：“是的。”
她击碎了我那点微乎其微、自欺欺人的希望。我呼吸一滞，两行泪直直地滑下眼眶。
萧航一面担忧地看着我，一面对邹晓丹苛刻道：“或许她跑出来了你没看见呢？你怎么敢说得这么笃定？”
邹晓丹抠着自己腿下那层灰灰的薄棉絮上的洞，忿忿地嚷嚷道：“你们以为我为什么敢那么肯定鲁晶没跑出来？我是信口开河的人吗？我之所以敢那么说，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萧航弱弱地问。
邹晓丹惨然一笑道：“因为我们整个班的人都没跑出来，我亲眼看见的。”
“你说什么？”我和萧航齐声回道，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整个班的人都没跑出来？就算我们班在五楼――最顶层，我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惨烈过头的说法。
她补充道：“别说我们班了，整个学校跑出来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四分之一，其中还不包括受伤的。”
“那你是怎么……”萧航困惑。
“这个啊，”邹晓丹自嘲地解释道，“你们知道我有迟到的习惯吧，昨天自然也不例外。”
“两点多地震的时候，我才刚走进校门没几秒。那会儿我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教学楼垮了下来。从地震开始到楼垮，就间隔几秒，最多十几秒，上面的人根本没可能逃生。”
“后来校长清点人数，也确实是住一二楼的读高三的出来的多。五楼倒是有三个跳楼的，但一个当场摔死了，一个断了腿，还有一个摔得浑身是伤，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大。”
我迟迟说不出话，萧航和我的心情大概相差无几，嘴上也没有任何表示。
棚内陷入沉重的静默中。
“方烛，萧航。”忽然，邹晓丹郑重地念道我们二人的名字。我们惶惶不安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颤颤地续上下文：“你们和我――都是捡回来的命啊！”
她的一语震悚了我。
我心内悲伤翻涌，我想：“必须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这些事。”所以，我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出了棚子，拐向左方，我朝着医院大门而去。
门前碰见徐虹，她没忘了我，而是扭头，饱含惊讶地问我：“急急忙忙去哪儿？”
我没理她，一溜烟跑出了门。
直到远离了集中点，站到不知道原是什么地方的一片废墟上，我才撑着膝盖停下，又急又重地喘息着。
我以手蒙面，在砖石堆上出神地坐了会儿。
后来一段脚步声临近，又消失。
“原来你在这儿啊。”
我听到萧航的声音，没有动。我继续坐着，他亦没走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萧航拉拉我的袖口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我放下两手，见他脱下御寒的外套撑在我头顶上给我挡雨。我愤怒顿起，站起来推开他。
“你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怎么了？”萧航懵懂地望着我。
我为他的笨拙痛心。我嘶吼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都是罪人！他们死了，唯独我们两个因为这种事活下来了，难道不可耻吗？”
我的话落地，大雨也倾盆而下，我脸上泪水雨水交杂。
萧航站在我对面，呈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再说话时，青色的电光划破长空。
“我不止对同学有罪，我对我妈也有罪。如果我没有突发奇想要给她买东西，我们又怎么会分开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活着――是我们两个最不该活的人活着呢？”
轰隆轰隆，昏暗的天边炸起两道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