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同学去当过志愿者啊……”崇敬心理又发作了,我随口向她打听道,“你同学去的哪儿?”
曾和报出地名,我呆了一瞬,然后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我老家吗。”
“是吗?”曾和鼓大眼睛,“他去的你那儿,那你们不会认识吧?”
“可能吧。”我保守地说道。
有些志愿者我当年也只混了个脸熟。如今十年一过,唯一记得的脸当然也模糊了,因此不敢打包票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我询问,“如果认识的话,我肯定记得名字。”
曾和立马道:“贺知承。”
“什么?”
“贺知承。”曾和重复。
我不是没听清,只是……只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经不住丧失理智、混乱思维。
所以我说了什么,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怎么,你认识他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曾和没忘记先前的问题,一头雾水地问道。
“你确定是贺知承?”我的大脑从一整片的空白中恢复了一半。
“对啊,我都说几遍了。”曾和怀疑道,“你们是……不认识吧?”
“认识!”我重重地发声道。
而且何止简单的认识。
“你怎么哭了?”我泪簌簌地落下,曾和紧张地问道。
我想说我没事,但喉头却哽咽得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于是,我干脆摇了摇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发泄情绪。
哭了好久好久,我才停下。曾和默默地给我递来纸巾。
接过纸巾,细致地擦干净泪糊糊的脸,我站起来,略感无措地揪着衣服下摆问:
“你和他是什么时候的同学,他不是很早就读大学了吗?”
“这你都知道!”曾和震惊非常,说,“我们是小学同学,但我爸妈和他爸妈认识,所以……我们也勉强算熟吧。”
“他前些年出国了对吧?”我问。
曾和的神色黯然下来,垂下眼,“是啊。”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不对,问:“你怎么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曾和讪讪地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很熟吗?你倒知道好多他的事。”
我冷笑一声,怪声怪气道:“曾经算熟吧。”
“曾经?”
倾诉欲望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顺应本心,我把那些年的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也不怕羞耻,也不怕指责。
听完我讲述的故事,曾和的神情有点恍惚。若有所思了半晌,她突兀地冒话道:“原来是你。”音量不可谓不高。
“什么是我?”我精神一振,诧异地问。
“没什么。”曾和看起来像彻底回神了,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摇摇头搪塞道。
她不愿意说,我也就识趣地没再问。
天聊到尽头,时间也快要迈向八点了。我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挎上包,拔腿前,我回头一看,曾和还停留在窗前一动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说:“八点了,你还不走吗?我可走了。”
曾和陡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两只垂在大腿侧的手攥紧了拳头。
深吸口气,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
“你要去见见他吗?”
我下意识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右腿。
大脑短路了一刹那,然后,我转身对着她,冷淡地问道:“我去见他做什么?”
我要是有任何想见他的意愿,都拖不到现在。毕竟徐虹、萧航手里都握有他的联系方式。
曾和支支吾吾道:“或许……你可以去找他问清楚。有些事情……你可能不了解……”
我反应基本无动于衷:“什么事情?”
“总之,去见一面吧。”曾和不理会我的疑问,继续强有力地劝道。
我凝视着她,迟迟不说话。
她脸色微微不自然地红了起来。
过了几秒,她猛然一拍脑袋,顿悟似的道:
“这样,我把他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写给你。要不要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罢,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翻出一个笔记本,低头在上面刷刷几笔写就,然后撕下纸张,走到我身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抢先离开,而是任由她把纸张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完事,她恍如卸掉重担般大松口气,继而又郑重地拍了拍我装着纸条的口袋。
“好了,路上慢点。”她轻快道。
按常理来说,一张纸该轻得和空气一样无感觉的,但进了我口袋,却不知因何缘由,沉得有如一块烙铁。
还是一块炽热的烙铁,隔着衬衫抵在我腹前的那一块皮肤上烧灼。
回家途中,我总忍不住举起手摸摸它。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反正绝对没有十年前拿到第一张纸条时视若珍宝的激奋。
平静但又不是完全的平静,心里挣扎的迹象愈扩愈大。
我真害怕自己还没到达家之前,就一败涂地,掏出纸条找去另一个地方了。
*
回家闷头睡了一觉,醒来,天刚刚擦黑。没力气地靠在床头坐了会儿,回想凌晨到早上经历的一干事,我扶额叹息。
没一会儿,我俯身,拿起右边床头柜上那张装进特殊照片的相框。
把它摆在腿上,隔着表层冰冷光滑的玻璃,我轻缓地抚摸它。一边抚摸,一边追念它承载的往昔。
最开始徐虹劝我见他,接着萧航劝我见他,如今便连曾和也劝我见他了。
可见了又怎么样呢?
或许十年前真的有我不知道的事――但凡是个不愚蠢的人见了今早曾和的表现都不会不这样想。
但已经十年了啊……
我垂首又注目着十年前照片里尚且年轻稚嫩的我们。我和我们隔的距离岂止简单的一层半毫米厚的玻璃呢?
所以就算见了,难道还能回得到当初?十年前短短一段时日的感情,能让我们接受得了彼此的现在。
痴心妄想而已――我的理智这么说。
可曾和的早上的话又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里播放,根本挥之不去。
“……去见一面吧……去见一面吧……”
配上她细细的悦耳的嗓音,竟真有不轻的蛊惑的作用。
我痛苦地哼了声,埋头在被子上。
对见面的强硬抗拒很早就消失了。获得了腿上的这张照片后就消失了――每日闲来无事我就抱着它,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在他事事关切我、耐心教导我、深入险境拯救我的回忆里。
如此,态度不软和下来也很难得。
但我也清楚,本质上还是因为我从没断绝过对他的爱。
我心里爱与恨的天平一直在争轻重,影响着我各个阶段选择的态度模式。
那么,我是否愿意继续这样放任爱恨斗争,继续这样挣扎下去呢?
再挣扎个十年,挣扎后半辈子,直挣扎到死?
到那时候,一切就消亡了,和我的肉体一样。
我愿意这样吗?我自问。如果不愿意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莫非去见他一面……
见一面,哪样该结束就把它结束了。对的,我当即翻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