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着夜色下了出租车,我在小区门口发愣站了许久。
偌大一个城市,原来他住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不过几分钟的车程。真是忍不住让人感慨,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诡异的缘分。
做好准备走进去前,我又掏出纸条看了一眼,确认地址无误。
乘电梯到达九楼,我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跨出了电梯门。
找到他公寓门,我没有立刻敲门,反而背靠在墙上望着走廊的天花板发呆。
有个男人经过,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又等了几分钟,我才离开墙壁,鼓起勇气,叩响那扇门,接着便退后一步。
我的身体绷得非常紧,再紧一点,怕就是断弦的下场了。
视线低垂着,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愈发近的脚步声,我突然一惊,我怎么就没换身衣服呢,怎么穿的还是早上从医院穿回来的那套。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我正想着,门哗地一下开了。
一个门内一个门外,我们俩面面相对。
贺知承瞳孔蓦地放大,但好在还是稳住了表情。
他惯会隐忍克制我知道,我也惯会装模作样,所以戴好了镇静的面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除了消瘦了许多,他的外貌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变化。
就是不知道我在他看来是怎么样的了。
我们谁都没说话,恍若门打开的那刻,就一起失去了言语功能。
“方烛……”
终于,用着状若确信又状若疑问的口吻,贺知承喊道我的名字。
我咬紧牙关忍着,只是点了点头。
“进来吧。”贺知承赶紧侧身让开,说道。
我慢慢走进去。
他家客厅面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租的那所房子的两倍那么大。
不用贺知承招呼,我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两手交握,搁在腹前。
明明是我来找他的,但我冷着脸,稍稍别头向着反光的窗户,不看他,也不开口,一副傲慢模样。
如果换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一定会觉得来人有病,气呼呼地要把他赶出去。
但贺知承就不一样了。他没任何受到冒犯的不悦表情,主动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我前不久去过镇上。”
沉默了一两分钟,贺知承张口说道。
我没吭声。头仍然以别扭的角度昂着,目光仍然定在窗边。
贺知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回去了才知道,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我问了许多人,他们也没一个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几乎以为没希望再见到你了。”
他长叹一声。
我沉不住气了,略显不耐烦地吱声道:“这些我都知道!”
见贺知承目露疑惑,我口气冲人地解释道:“就这个月十三号我也回去了,我奶奶死了。”
“你奶奶……很抱歉……”他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快要抓狂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嚷道,“你告诉我,你找我做什么?”
“这么久不见了,想问问你过得还好吗。”贺知承平静地说道,与我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
我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气极反笑道:
“我过得可太好了,你现在看到了吧,所以还有什么要说的?没说的我就走了,以后别到处打听我的消息,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你性子怎么还是这么急躁。”贺知承不慌不忙道。
一句话就让我找回了十年前的感觉。
“你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说。”他温和地提议道。
我冷冷地告诫他道:“如果你还是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忽悠我,那我没心情陪你浪费时间。”
贺知承一脸认真地承诺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告诉你的。”
我虽然半信半疑,但也重新坐下了。
“当年,从镇上撤走后,你在新的安置点住了多久?”贺知承问道。
“你问这些做什么?”我不理解地看着他。
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也让我把我想知道的知道个够吧。”
“一年多吧。”我道。
“然后就读大学了?”
“是啊。”
“在安置点过得苦吗?”
我嗤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苦。实际条件肯定比在镇上那段时间好,但其他方面……”
默了片刻,贺知承又问:“大学读的什么?医学吗?”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当年随口提过的一个可能。
“也算吧,”我冷淡道,“心理医学。”
谁知贺知承低头失笑,呢喃了一句:“我真是没想到。”
他的笑容很怪异,我看了颇为困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贺知承的神态恢复严肃。
想了想,我还是坦言道:“你认识曾和吧,她就是我的同事。你的地址也是她告诉我的。”
贺知承的诧异仅仅维持了一秒,问:“她还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还应该对我说什么吗?”我目光锐利地瞪着他。
他摇头,“她说不说无所谓,反正我今天都会说的。但我确实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头,所以,还是由你来问吧。”
“好啊。”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环节,我迫不及待地点头,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出国?”
“出国治病。”他说。
“治病?”我眯了眯眼,斟酌其话语的可信程度。
不是我多疑,男人撒谎骗人的例子比比皆是。我是一个很害怕被骗的人。
“是啊。”贺知承淡淡地讲述道,“六月份从灾区回来后,我的精神状态一度很糟糕――成日失眠惊恐,幻觉幻听。刚开始,我父母不知道我怎么了,带着我跑遍了各个医院,但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经我母亲一个朋友的提醒,他们才赶忙带我上了精卫医院,找了一个专家。查出来是应激障碍,没有几天,我母亲就带着我出国了,除了稍微亲近点的人,对外一律说是去留学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对啊,其实挺合理的事,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当年在埋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拦他不就是因为害怕他会留下阴影吗?
后来,不得不说脑子萎缩不中用了,我竟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担忧过。
如今再细细想来,在灾区的那段时间他不就隐隐有点先兆了吗?
毕竟哪个正常人能和我一样整夜整夜地失眠啊?
于是,我的怀疑完全地消散了,只剩下了对他的心疼和彻骨的悲伤。
真的不该这样……他们不该得这种结果的。
三五分钟后,我情绪平复下来,理智多了几许。反复琢磨他的话时,我细心地揪出了一个很明显不对的地方问道:
“可你就算走了也可以给我留个消息的啊,你为什么不留呢?”
“高三一整年我都在用功学习,从来没有想过要食言联系你。结果高考完我兴冲冲地给你打电话,打通了那人――是你母亲吧――应该是你母亲――她说不认识你!”
这么多年了,提起这事我犹怨气冲天。
“九月份我来了北京,按着地址找去你家,却没想到进不了小区门;过了一周又找去你学校,得到的却是你一走了之的消息。你让我怎么能不误会,怎么能不记恨?”
我委屈得哽咽,质问他。
他说:“你应该恨的。”
“对啊,我应该恨的!所以这些,这些你要怎么解释呢?”我显然不满足就此轻轻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