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鬼魅般的人影直立在暗处,活脱是阎王殿两侧的生死判官。
灯光骤然大亮。顾西川用手遮住眼睛,心里的阴影面积急剧扩大。高大的士兵们同时拔枪对准顾西川,秀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又吓得再次瘫倒。
我等中计了!秀才如梦初醒。
顾西川冲秀才挤出一丝苦笑,抬头望向阎王殿的正前方。
夏克中将坐在办公桌旁,阴惨惨地打量他的猎物。他将手中的半杯红酒一口饮尽,血红的液体让人不寒而栗。他既有阅读散文的好习惯,更擅长阅读人心。
稍等片刻,好戏在后头。夏克的中文说得比他的鞋油还滑溜,自从中文和英文用时被列为地球官方语系,星际通讯都采用双语模式。
此时,在军政府的电机房,疯子被人用枪顶住脑袋。电源总闸掌控在另一个士兵枪口下,原来绞刑架早已搭好只等他们将脑袋探进来。这是典型的莎士比亚悲剧风格!
流弹炮从窗外看到不对头,转身向办公室方向奔去。
一个扫堂腿像一条蝮蛇从走廊深处伸出来,将流弹炮扫倒在地。
流弹炮来了个潇洒的鲤鱼打挺,又被一记重拳打得眼冒金花。
虫子就是虫子!一个光头中尉轻蔑地瞪着瘦小的流弹炮,好似在打量餐盘中的火腿肠。
流弹炮摆开架势准备一战出名,转脸竟像一副散架的骨头靠着柱子。他脸上挤出讨好的笑意,一边不住地罢手示弱,就差没有屈膝下跪。
中尉作为纵横银河系的职业军人,打心眼里瞧不上同类服软认怂。最主要是他没有过瘾,便故意挑衅地辱骂地球。
给脸不要脸!流弹炮从衣服里拔出匕首,向那个铁塔般的身影刺去。
锋利的刀刃咔嚓一声划破了军装。一枚勋章掉在肮脏的地板上,中尉的心也碎了一地。
他像头发情的雄狮夺过匕首,刺向流弹炮的细脖子。
流弹炮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心想这下死定了,幺妹儿别等我啦,哥哥我先去极乐世界报到。
一声尖锐的枪响,几乎震破了流弹炮的耳膜。
匕首被更加强悍的子弹击落。
“该死的战争结束了,不能再死人。”安德鲁吹了吹正在冒烟的螺旋枪口,朝跟来的副官打了个响指。“我和夏克中将都不喜欢黑暗,可以恢复光明了。”
野牛和他的战友们还在外围与巡逻兵周旋,冷不丁发现军政府灯火通明。这绝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总比别人慢半拍的野牛最后一个意识到上当了。
他如同古战场杀红眼的虎将,左突右闪打倒几个巡逻兵,带着对主子的赤胆忠贞朝大门猛扑去。
一排排机枪从暗中探出邪恶的脑袋,将这头狂奔的野牛镇住了。
流弹炮像个小鸡仔被两个颠兵架着双臂,扔进夏克的办公室。他庆幸这里不是屠宰场,转瞬间又心如刀绞,还不如死了痛快。他泪眼婆娑地望着面无表情的顾西川,“老大,我没用。”
“没用的是我。”顾西川心中窜起一股逼近墓穴边缘的绝望。
“在下更没用。”秀才将脑袋垂得很低,那是一种读书人的自责。
“告诉老外,把我的兄弟伙全放走,要杀要剐冲我来。”顾西川认为这应该是他最后的遗言,必须多说两句。“我亏待大家了,但没有亏待国家,没有亏待联合政府。你们如能平安回家,帮我多喊几声爸妈!”
秀才不敢正视顾西川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向夏克翻译。
夏克伸出大拇指,意思再明了不过。中政府军官是好样的,可以让士兵们离开。
流弹炮迫不及待挣开两个老外的手腕,却没有转身开溜,而是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秀才也使劲擤了擤鼻子,露出白细的胳膊决定杀身成仁。快哉快哉,二十年后还是一个书生!没资格留名青史,也能在野史中烙个红印。
“都给老子滚!你们还想不想做兄弟?”顾西川后悔刚才的话过于煽情,适得其反。
“万一你死球了,老子去跟谁做兄弟?”流弹炮这次不是顶撞而是对怂老大,刚说完也后悔了。
连夏克都断定顾西川这次定会感动得眼泪鼻涕横流,没料到这个一根筋的军官一脚踹倒了流弹炮。
“把先遣队一个不落地带回驻地,这才是我兄弟。秀才,这混球听不懂人话,你还不明白吗?”
秀才使出浑身的力气向顾西川敬了个礼,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地上的流弹炮拖走了。流弹炮一路嚎叫着、抓扯着,可秀才死活不松手。也不知平素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一下子竟有如此蛮力?
嚎叫声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久久回荡在顾西川的脑海。他断无半点伤感,冲着满屋子的老外哄笑,而此刻应该大笑的人倒像一只只被拔毛的落汤鸡。
秀才、流弹炮和疯子搀扶着走出大门,他们似乎比落汤鸡还不如。
野牛冒着可能被狙杀的危险,无视敌人的枪口冲上去询问队长在哪儿。
三人不答、满脸歉意,月色裁剪着他们落魄无助的身影。
野牛着急上火,这到底咋回事,快放个屁。
秀才低声回答队长独自留下与敌人周旋,令我等先行回驻地从长计议。
野牛苦笑那咱们还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友吗?听我的,跟老外拼了,不就是个死吗?
先遣队群情激昂,这是要火拼的节奏。装备精良的颠军们反而慌了手脚。打仗靠的不仅是武器,还有士气和民心。这个真理放在宇宙尺度上也很准。
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传来:“就算拼光了,那个姓顾的也救不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
赵永生和于澜穿着华服揽着月色走来,宛如赶赴宴会的一对才子佳人。
流弹炮瞪着飘逸如仙女的于澜,适才还卖力呻吟,而今双眼发直口水吧嗒。
野牛拦住两人的去路,质问他俩什么来路。
“鄙人一个小律师而已,”赵永生的淡定自若,与这帮群龙无首的军人形成鲜明对比。“汪团长雇我来救人。假如你们还想顾队长活着回去,就马上撤走。”
疯子直言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们,你们还有别的办法吗?”于澜冷绝突兀的语气犹如一把利剑划破他的喉咙,俊俏的脸蛋透着不容置疑的凌厉。
久经沙场的疯子和野牛都被呛住了,倒是猴急的流弹炮嘻嘻笑起来。
“我信!这位小姐一看就是有来头的大人物,那就撤吧。”
流弹炮向大家挥手示意,秀才再次使出喝墨汁的力气擎住他的手。
“不能撤。”
“队长不在,我说了算!”流弹炮深知这个酸秀才威武不能屈,又打出一张感情牌。“难道你忘了老大要求咱俩必须把兄弟伙一个不落带回去?撤!”
先遣队们很不情愿地向夜幕深处缓缓退去。
“那就拜托姑娘了,认识一下我叫流弹炮。”流弹炮呸一声往掌心吐口水擦干净手,殷勤地向于澜伸过黏糊糊的右臂。
于澜干咳着将脸转到一边,如同闪避讨厌的蚊子。赵永生抢先握住流弹炮的手,强大的手劲与儒雅的外表很不般配。他以委婉而不可抗拒的语气告诫流弹泡,金沙大陆与其他大陆略有不同,务必遵守这里的游戏规则。
流弹炮似懂非懂地从赵永生手里挣脱出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野牛依依不舍地朝身后望去,边撤退边向夜空发射了一颗信号弹。
顾西川站在囚笼般的办公室,透过窗户发现了夜空中那转瞬即逝的火焰。他深知先遣队已平安撤离,异常轻松地落座下来。
顾西川不予理会,他更在乎自己军人的身份。“顾某也算久经沙场的老军人,有件事闹不明白,你们咋知道我今晚要行动。”
“从你们抵达金沙大陆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我方的监控范围。”夏克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顾西川,虽然对手已失去自由,但他仍然怀疑猎物随时会蹿入黑夜。
在地球的地盘上还被外星人监控,耻辱!顾西川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今晚必须葬身在此,否则没脸回去面对同胞。
“错!你们擅闯颠利星球驻金沙大陆的军政府,这是赤裸裸的侵略。”夏克名正言顺地将屎盆子扣在顾西川头上,“根据银河系和约的有关规定,我们已向地球联合政府提出严正抗议,并有权惩治侵略者。”
顾西川喉管嘶鸣,感到极度恶心。我去,到底是谁在侵略谁?
夏克随心所欲地把玩手中的空酒杯,随时可将掌中物砸碎在地。他辩解关于侵略的定义,宇宙上有很多解释,可在我这里,你就是侵略者。我早料到你们会闹事,正好借机把你们赶出金沙大陆,没动用尖端武器,已是仁至义尽。
“既然来了老子就没打算走,死也要死在金沙大陆。”
“这个愿望我能满足,明天一早你会被带到银河大道公开枪决。”
夏克松开毛茸茸的手,酒杯砰然摔碎在地。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唯有顾西川面不改色。
“我反对!”还是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音质带着正义刺疼了掌握生杀大权的颠军将领。
赵永生和于澜携手走进来,魔术般地驱散了屋里的阴霾。在赵永生刻板深邃的表情衬托下,于澜单纯迷人的笑容让顾西川捕捉到早春的暖意。
于澜避开顾西川疑窦的目光,主动迎逢夏克高傲的眼神。“介绍一下,这位是金沙最负盛名的大律师赵永生,受联合政府代表团的委托前来为顾先生辩护。”
安德鲁抢在夏克发问前汇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赵永生犀利的目光钉在柱子上。“将军,赵律师曾随团到我们星球访问,和元首阁下有一面之缘。”
夏克明显受挫,这比战场上被敌人夺去一个制高点还难受。他佯作不在乎地打量着这对陌生男女,改用不由辩驳的语气来重塑权威。“这是军方的事,律师无权介入……”
赵永生抖了抖西装上的露水,有条不紊地攻击夏克的软肋。“话不能这么说,受降仪式刚结束,当下正处于过度时期,况且这里只是临时军政府,一切都得依照星际i盟军达成的秘密协议行事。”他的措辞滴水不漏,颇像在法庭上向法官证明被告是被冤枉的,“就算租借,也是***或经济行为。军方的干预只会激起元首的不满,我想夏克将军不会开这个先例吧?”
夏克接过毛巾擦了擦汗,粗鲁地扔给安德鲁。讲道理不是外星人的强项,直接威胁更实在。就算依据金沙律令,这个军人也得死。
老赵没有正面迎击,而是迂回包抄分段瓦解。既然战争结束初期军政府是临时的,那顾先生作为先遣队的队长也是临时的,这期间之所以发生误会,将军比我更清楚个中缘由。其实,地球人心里都清楚没有免费的午餐。还有个更关键的凭证可确保顾先生无罪,他是你们星球的公民,更应得到军方的保护。
这霹雳啪啪的一席话将顾西川惊得目瞪口呆,但所谓公民的字眼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刚要起身辩驳,就被于澜用力按住。
顾西川没想到这个捏一把就能出水的女人具有如此大的蛮力,一时被震住了。心甘情愿任人摆布的滋味,顾西川平生第一次品尝,已然魂不守舍。
于澜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证件,从桌上哧溜滑到夏克跟前。
夏克打开一瞧,真是邪门。顾西川的身份证件清楚显示他是颠利公民,照片与本人完全吻合,就连发型和嘴型都一模一样。
夏克彻底泄气可依旧不认输,赵永生虽稳如磨盘也不敢大意。两人隔着长桌凝视对方,同时挤出一抹冷笑。笑声说明法庭辩论结束,进入正式宣判程序。
夏克急需找台阶下,但就这么放顾西川走,军政府以后还怎么治理金沙大陆。
赵永生一眼看破了老外的鬼心思,那见好就收呗。他像个两头吃回扣的中间人,语重心长地阐明对于私闯政府的内贼,适当惩戒也是必要的,但需在律师的监督下进行。
这正中夏克的下怀!他冲安德鲁撇了一下嘴角,那意思是还愣着干什么?
安德鲁活脱一只被下了蒙汗药的家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挑选了两名士兵,然后向顾西川做了个鬼脸。
两名士兵摩拳擦掌地走到顾西川跟前叽里呱啦比划着,却不敢贸然动手。于澜用清澈的目光示意顾西川忍住别反抗。
顾西川将腰板挺得更直了,算是接受了这个女人的美意。
一个拳头随即砸向他的脸……
这个拳头似乎也砸在了破旅馆的破门板上。先遣队返回驻地焦急等待时,汪团长像个酒鬼撞开了小媳妇的门。
流弹炮乐呵呵地迎上前探询顾老大是否获救。
汪团长一脸错愕的小样让人好生心疼,片刻后暴跳如雷。他猜出那个犟驴违抗命令,带着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兵痞子找外星人闹事了。这完全是两个不同量级的对撞,人类这颗微小的亚原子粒子肯定会魂飞魄散。
别看汪团长现在消沉落寞,当年他却秘密带队奔赴月球组建高能物理研究基地。月球的真空度是物理学家在实验中制造的真空度的10倍,而且是天然的。由于潮汐锁定,我们的卫星绕其轴旋转的时间与绕地球公转的时间相同,这意味着月球始终保持相同的面朝地球。所以,来自月球的粒子束轻松利用长距离优势指向地球探测实验室,而不必刻意调整装置。可惜试验进入第5个年头就放弃了,原来老汪发现三颗移民行星的科技早已将人类抛在身后。无论怎么追赶,都是徒劳。虫子的最终命运是等死。
流弹炮知道说漏嘴,像条泥鳅缩回了乌压压的泥塘。大家无不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即将发作的疯狗咬一口。
“撤!”汪团长无助地望了一眼不属于人类的星空,“马上!”
秀才不知趣地凑上单薄的身子骨,这无异于将细脖子套进绞刑架。他用那种惯常的酸腐语气重申队长尚未归队,万万不能撤。
汪团长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出气,随手给了秀才一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