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黄色灯光下,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俯卧在房间与洗手间之间,身旁有一个翻倒的饮料杯,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味。一名女法医蹲在尸体旁,用钳子小心地提取死者口腔和鼻腔的残留物。几个戴着透明头套、手套和脚套的人,在房间里四处忙活。
刑警队副队长罗奥单膝跪下,半蹲在女法医迟蕾身旁,用指尖点了点饮料杯残留的水渍,放到鼻下一嗅。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脸部线条俊朗,左颊有一道短短的伤疤。
“估计,是氰化钠。”迟蕾说。
挂墙的老旧空调吹出的冷风有气无力,加上房里又塞了这么多人,她挺翘的鼻尖已经见汗。她翻起手臂,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珠。
“冰柠茶,不像一个中年男人爱喝的饮料。”
“倒是我的最爱。”迟蕾呵呵一笑。
“死因是氰化钠中毒吗?”
“估计是,不过还要进一步检验。”
罗奥点点头,站起身,看着死者那张青紫的长马脸,以及张开的嘴里露出来的大黄牙。死人的脸令人并不愉快,罗奥却若无其事地随手拿出几颗巧克力豆,扔进嘴里。
“罗奥!”
迟蕾柳眉倒竖,抬头瞪着罗奥。
“知道了知道了,我到外面吃,行了吧?”
“一思考就要吃巧克力,什么怪毛病?要是掉屑在地上,那是会妨碍办案的……”
罗奥在迟蕾的抱怨声中,赶紧退到门口,看到年轻警员梁天宇正向两个姑娘询话,长腿一抬,跨过横在房门的警戒线。
“老大。”梁天宇看看罗奥,叫了一声。
梁天宇是个高个子的年青人,体格比起罗奥略逊一筹。他跟随罗奥办案已有两年,今年才不到二十五岁,脸庞透出一股青涩和孩子气。
“天宇,她俩是报案人?”
“对,她们是旅馆的前台人员,叫田金花和罗金燕。下午5点15分,我们接到报案,说下塘村的红棉旅馆有一名男子死亡。”梁天宇翻翻登记本,“从开房登记的身份证信息看,这名男子叫方德,今年51岁。”
罗奥点点头,对两个年轻姑娘说道:“你们不需紧张,说说整个事情经过吧。”
叫田金花的圆脸姑娘瞄瞄房间地上的尸体,心有余悸地说道:“下午2点,这个人来开房,是三个小时的钟点房。到了5点,他还没退房,于是我上楼敲门催促。敲了半天没人回应,我就用钥匙开门,结果看到他倒在地上,差点没把我吓死,就赶紧报警了!”
罗奥问道:“他是一个人开房?”
这种小旅馆的钟点房,有常识的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方便非正常关系的男欢女爱,断无一个人开房的道理。果然,田金花说道:“不,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比他晚到。”
罗奥和梁天宇对视一眼。
“那女人什么年纪?什么模样?”
田金花皱眉努力回忆,叫罗金燕的瓜子脸姑娘接话说道:“看不清。那个女人长头发,穿一条黄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透明雨衣,进门时脱掉了。她戴着黑色口罩、黑色鸭舌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但从眼睛和声音判断,应该很年轻,不超过30岁。”
“身高呢?”
罗金燕有些犹豫:“看上去大约……一米六至一米六三左右吧,很苗条。”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
田金花迷茫地眨着眼睛,依旧是罗金燕答话:“她上房不到一个小时,就下楼走了。”
“你看到了?”
“对,我当时在前台值班。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们这间房开了三小时,她却这么早就走了。谁想得到这么个说话斯文的年轻女人,居然把姘头杀了呢!”
梁天宇制止她:“喂喂,还不能确定谁是凶手,话不能乱说啊!”
“视频监控录像有吗?”罗奥问道,但他进来时已留意过各处楼道,基本有了答案。
“没有。警官,我们又不是四星、五星级酒店。”
“罗奥!”
迟蕾走过来,递给罗奥一张名片。“在死者裤兜里发现的,似乎这家伙开了家什么公寓。”
名片上写着:德祥公寓,地址:元下村红棉街47号。后面是方德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元下村?”罗奥略略沉吟了一下,对梁天宇说道:“看来,我们要跑一趟。”
元下村距离下塘村不远。天色已晚,元下村街道两边的街灯、广告招牌都已亮起,德翔公寓的红色招牌特别醒目,罗奥一行人没费劲就找到了。由于主要人手要留在红棉旅馆,除了梁天宇,他只带了一名法医和一名负责痕迹技术的队员。
罗奥下车,啪地关上车门,仰头打量着这幢七层的楼房,密密麻麻的小窗户或明或灭,还有人在阳台上晾衣服,大声说话。
他又收回目光,看着一搂入口的玻璃门。恰好一个年轻人在门旁刷卡,嘀一声,门开了。罗奥大步跟在年轻人身后走进去,梁天宇和其他人也跟着鱼贯而入。
年轻人诧异地扭头看这班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门旁长条桌边,正在看报纸,见罗奥等人闯进来,站起身,瞪着眼,咋咋呼呼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办案。”罗奥向他出示证件,问道:“谁是这公寓的管理人员?”
一听到“警察”二字,老人就怂了,缩起脑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
“你?不是方德?”
“方德……方德是房东,我是他表叔方良,帮他管理这公寓的。”
陆续有人进来,看到罗奥等人围着管理员,都好奇地回头张望。罗奥不想引起太多关注,对方良说道:“方伯,有些问题想问你。有没有房间?我们进去说。”
“那……进值班室吧。”
一行人进了值班室。室内很小,房里布置简单,靠墙放着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床边放着一张桌子。
罗奥把手机屏幕给方良看了一眼,方良的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
“这,这是……”
“这是方德吧?”
方良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从牙缝挤出声音:“是……是!”
“他被人发现死在旅馆里。”罗奥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道,“我们找到一张地址是这里的名片,所以过来调查。方伯,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方良脸色煞白地望着罗奥。“警官,需要我做什么?”
“方德是不是住这里?”
“是……是的。他住二楼,三楼以上,全部出租。”
“你住一楼?”罗奥指指房间,“这儿?”
“是的。”
“他和谁住二楼?”
“他自己。”
罗奥颔首。“方伯,我们要看看二楼。”
方良忙不迭点头,拉开抽屉找来找去,钥匙被翻得哗哗地响。他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看众人。“跟我来吧。”
一行人沿着狭小的楼梯走上二楼。傍晚正是租客活动的高峰期,楼梯不时有人上上下下,见到方良都唤称“方伯”。
方良用钥匙熟练地打开二楼的铁闸门,摸索着开了墙边的灯开关。梁天宇看看身后探头探脑的好事者,摆出威严的神情瞪了他们一眼,在门口拉起警戒线。
技术人员拿出头套手套脚套,分派给大家,而后和法医各自打开工具箱,忙活起来。罗奥打量着眼前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的客厅餐厅和厨房,意外地发现空间颇为宽大。
梁天宇忍不住说道:“嗬,房子不小呀!怎么会一个人住?以方德的年纪,应该有老婆小孩吧?”
“他老婆好几年前就死了,癌症。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个工作了,在别处买了房子,一个在外地念大学,平时也不会回来住。不过,他还是留着儿子和女儿的房间。”
方良领着罗奥和梁天宇穿过起居区,指着走廊尽头左右两个紧闭的房门。“那两间分别是他儿子和女儿的房间。”又推开右首的房门,“方德住这间。”
罗奥和梁天宇走进房间。房间很大,一张大床正对的墙上还挂着电视,布置虽不豪华却颇为舒适。
罗奥打量一下,没发现异样,转过身,指着对面的一扇房门。“这个房间呢?”
“这是方德的书房。”
方良小心地撩起书房门上掉了一半的珠帘,推开房门让两人进去,边嘟囔着:“这门帘怎么掉了?上周不还好好的吗?”
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它来自于靠墙书架里的书籍。那些书多是些年代久远的武侠小说,或者早已停刊的杂志。罗奥随手翻看了几本,书页发黄卷边,还有微尘扬起,看来,书房的主人不知多久没翻动过这些书了。
罗奥将书插回原位,把视线移到书架旁的书桌,马上发现留在书桌上的电源插头。
“这是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插头吧?电脑呢?”
“这……”方良卡壳了。
罗奥和梁天宇凑近看,在拔开的电源插头旁,清晰地留下一片干净的桌面,恰好是笔记本电脑的形状。在这片痕迹以外,书桌表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见主人不常清洁,也不常用这张书桌。
梁天宇马上喊技术人员过来。方良看着突然紧张起来的警察们,不安地搓手。
罗奥提高声量问道:“你今天有见过方德吗?”
方良结结巴巴地说道:“有……有,他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我把早餐和午餐给他送上二楼,都……都见到他了。”
“然后呢?他什么时候离开家,你知道吗?”
“大概……大概下午一点多,他下楼跟我说要出门,晚上才回来,然后……然后来的就是你们了。”
“整个下午,你都待在一楼前台吗?”
“是……是。”
方良的眼珠转了转,罗奥沉下脸盯着他,他不得不说了实话:“……不是。方德出门后,我也出去溜达了,因为通常下午都没事干。”
梁天宇问道:“要是有人要租房呢?岂不是没人接待?”
“门口贴了我和方德的手机号码,他们看到会打电话的。”
罗奥问道:“你几点回来的?”
“四点半左右。”
“所以从你出去到四点半这段时间,一楼入口没人。谁有这栋公寓的出入卡?方德、你和租户?”
“是的。”
“二楼的钥匙呢?”
“只有我、方德,以及方德的儿子才有。他女儿在外地念书,把钥匙留在了家里。”方良答完,又紧张兮兮地摆手。“警官,我绝对没有偷方德的电脑,我根本不会用!”
罗奥转头看梁天宇。“天宇,你怎么看?”
“估计是熟人作案。”梁天宇推断,“方德约了一个女人在旅馆见面,被女人杀了。女人拿了他的出入卡和钥匙,跑来这里,偷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也许还有其他东西。”罗奥说道,“两边现场都要仔细勘查。天宇,你着手排查方德的熟人,以及这栋公寓的租户。”
梁天宇答应一声,带着方良出去,排查工作需要方良的配合。罗奥继续检查,拉开一个抽屉时,一个简陋的铁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铁盒里有各种小物件,橡皮筋、耳钉、银手链等,此外还有一枚校徽。
罗奥拿起那条橡皮筋,鼻中似乎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女人发香。
这真值得玩味。
一个独居的城中村群租房房东,抽屉里怎么会出现这些女人的物件?
那个约见旅馆的女人,又与方德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而她为何要在杀了方德以后,冒险跑来他家拿走一台笔记本电脑?
漆黑的房间里,点击鼠标的声音特别清晰。
电脑显示屏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她专注地盯着屏幕,紧紧咬着牙关。
好一会,她深吸一口气,点击鼠标退回到上一级,把文件夹放进回收站。又进入回收站,找到文件夹,点击删除。
显示屏上出现提示:“确实要永久性地删除此文件吗?”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