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M大美术室内,美术学院油画系大三的学生正在上练习课。学生们分别坐在一排排摆开的画架前,聚精会神地绘画。
邢岚歪着头,审视着画布上那只蝴蝶,拿着画笔在调色盘里蘸了一点黑色颜料,在翅膀尾梢补了两笔。
一旁的管彤探头过来,凝视一会,说道:“我觉得你这幅画挺不错。”
“是吗?”
“我只是不懂,为什么画的不是飞翔的蝴蝶,而是快要死去的蝴蝶?”
“那是……”邢岚一时语塞,随口敷衍过去。“只是有感而发。”
管彤耸耸肩,目光回到自己的画布上。
“下学期就大四了,你想好未来的方向了吗?”
邢岚惆怅地皱眉。“还没。你呢?当美术老师?”
“我父母说,现在就业形势严峻,还是稳妥一点好。当老师虽然平凡,但收入稳定,还有寒暑假。”管彤又转头问坐在后排的陈莉欣,“莉欣,你呢?”
陈莉欣从画架后探头出来,左手撩撩头发,微微一笑。“我爸说,会全力支持我开画廊。”
她今天穿了一件低领无袖衬衫,白皙的脖子戴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指甲染成淡淡的粉色,手腕戴着卡地亚的手链,整个人透着令人艳羡的精致。
管彤叹口气,不无艳羡。“有个好老爸,果然少奋斗三十年。”
美术室里忽然一阵骚动,一些人低声又兴奋地说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五十岁上下的瘦削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走进来。美术老师兼辅导员付丽拍拍手,提高声量说道:“好了,大家安静,继续专心完成你们的油画!”
知名画家李宏量在M大作为期两日的参观访问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校园,据说他还将成为M大的客座教授。李宏量在国际上名气很大,画作屡屡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作为美术系学生,能见到这位知名画家,自然是激动不已。
李宏量缓步在画架中穿行,不时对学生们的注目礼报以礼貌的微笑。随行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走到邢岚旁边时,李宏量噫地一声,停住了脚步。邢岚感觉他的目光停在自己的画布上,不由一阵紧张。
过了一会,李宏量说道:“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们都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来,邢岚连忙起身。眼前的李宏量面貌清隽,穿着改良版的白色短袖中山装,一派艺术家的气度,温和的笑容让人心里一暖。
“李老师您好!我叫邢岚。”
“邢岚。”李宏量咀嚼似的重复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转向画布。“可以介绍一下你的作品吗?”
“啊……好,好的。画中是一只将死的蝴蝶,从花骨朵上跌落。它用最后的气力,徒然地扇动翅膀,却再也无法飞起来。”
李宏量凝视着那只蝴蝶,喃喃自语:“很美,色彩调度得不错,也很有意境和感染力。”仿佛沉醉在画面里,他没再说话。好一会,他惊醒一般,转向邢岚,握了握她的手。
“你很有天分。这幅画完成的时候,请一定要给我看看。”
李宏量走后,美术室轰地炸开了。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
“不得了,邢岚!”
“李宏量说你有天分!李宏量啊!”
邢岚做梦似的说道:“那只是对一名学生的鼓励而已。”
“才不!”陈莉欣兴奋地说道,“听说李大师表面和蔼,实则倨傲又清高,很少把人放在眼里。”
“我还听说,他对收弟子的要求非常严格。”管彤说,语气又羡又妒。
是吗?他真的觉得我有天分吗?邢岚想。
邢岚是系里的尖子生,拿过一些奖项,但国内的奖项多如牛毛,分量有多少,不言而喻。而李宏量是真正的大师级人物,能得到这种人的认可,邢岚心里不由得盈满了微醺般的喜悦。
手机响了,邢岚说句“我接个电话”,起身弯腰,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学生们议论一阵,纷纷散去,各自回到画架前。
邢岚跑到外廊,按下手机接听键,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邢岚的心,也慢慢沉入冰窟。
二十分钟后,邢岚挂了电话,靠在外廊栏杆上,望着夜空,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她家乡的那座小县城,夜空总是繁星点点,但这座城市的夜空,常常漆黑无星。
铃声在各个M大教学楼内骤然响起。下晚自习了。
短短几分钟内,成群的学生从课室内涌出,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地向宿舍区走去。
邢岚逆着人流,走回课室。不少人已经走了,陈莉欣正一边张望,一边收拾着画具。
“你去哪了?消失了快半小时。”
“我在外面阳台。管彤呢?”
“那个追她的老乡来找她,所以她先走了。”
邢岚快速把画具拿去清洗,收拾好。“走吧。”
一路上,邢岚默不作声,与越过身边的喧哗人流形成鲜明对比。陈莉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
“邢岚,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别骗我了。晚上你还好好的,打了个电话,就变成这样。”
陈莉欣的关切忽然令邢岚软弱起来,两行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过脸颊。陈莉欣连忙拉她拐到旁边的小路,喧闹声逐渐被甩在身后。
走到无人处,陈莉欣扶住邢岚的肩膀,温柔地凝视她的眼睛。
“说吧,到底怎么了?”
邢岚极力控制情绪,但声音还是带出了一丝呜咽。
“我妈检查出脑瘤,第一期手术费用就要准备十万。我爸东拼西凑,把亲戚朋友都找遍了,只借到七万,还差三万。”
“三万?不算难题吧……”
陈莉欣下意识地冒出一句。邢岚摇了摇头。
“莉欣,你家里条件好,体会不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滋味。三万,对你家而言,也许是某张银行卡的尾数,对我们家……”邢岚用力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已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陈莉欣和管彤都是邢岚的舍友,相较而言,陈莉欣和邢岚走得较近,对她家的情况略有所知。邢岚的父亲收入不高,母亲没有工作,身体不好,一直病痛不断。邢岚曾透露过,连她上大学的费用,也是别人资助的。
“脑瘤的事……你是今晚才知道?”
“他们一直在瞒我……如果不是我这段时间觉察出我爸的异状,一再追问,他们绝对会瞒我到底的。”
“打算怎么办?手术不能拖延吧?”
“不知道……这些年,我家借的钱太多,实在借无可借了。”
邢岚迷惘地盯着面前一棵树木,眼神没有焦点。陈莉欣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百元钞,塞到邢岚手里。
“拿着。这里大约有一千元,帮不上大忙,但可以应急一下。”
邢岚吓了一跳,用力往回推。
“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陈莉欣抓住邢岚的手,诚恳地说道:“就当作我借你的,好不好?在宿舍里,我跟你最要好,你有困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邢岚的眼眶湿润了。陈莉欣不由分说,把钱塞进她的书包里,对她笑了笑。
邢岚一直很羡慕陈莉欣。她漂亮、家境好,日常所用都是名牌,但她并没有富家千金的骄纵,为人亲切和善。和含蓄内敛、不自觉与人保持距离感的尖子生邢岚不同,她几乎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和喜爱。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陈莉欣拉起邢岚的手。
“莉欣,求你件事。”
“嗯?”
“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其他人。”
陈莉欣好看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为什么?邢岚,大家会帮你的。”
“我会自己解决的。”邢岚垂下眼帘。“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