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桔子罐头

陆校长麻利地烧着了柴火，夜幕降临，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柴火膛里的火光，将陆校长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铜色。结婚近二十年，老陆对当初那个艳绝十里八村，如今已经化作精悍村妇形象的女人，徒留一股莫名地憾意。

假若中年之后的夫妻感情越发浓郁，陆校长一定会从心底反驳这句话，他只感受到了窒息般的辛辣。

不过，当初奋不顾身要娶张红翠的人，是他，后来给他老陆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的，也的确是她，张红翠是他老陆家的居功至伟的大功臣，如今她骄横了一些，脾气恶劣了一些，还不是他宠出来的？每每这么开导完自己，老陆的心情会平静许多。

为了防止张红翠疑神疑鬼，老陆张了张口，解释道：“你还记得河对岸那家姓奈的吗？”

“就那个小村医？！那家出了个混混，听说没少给奈家惹麻烦，连邻县都知道这号人，不过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校长叹了一口气，扔进一根柴火：“和我的确没什么大关系，但和我校职工小张有很大的关系，这回如若不是奈家出手帮忙，恐怕小张凶多吉少。”

张红翠稀奇：“啊？奈家出手了？不是说不会行医的吗？为这事，县里县外，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医生救死扶伤乃是天职，竟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起初是这么传的。不过，这回，不是奈家那位老医生，而是你说的那个混混，小奈……”

“哈？小奈？！那小子彻头彻尾就是个癞皮狗，整天仗着祖上积德，到处惹事。要不是看在我们两家沾亲带故，我一定早拿锹头锄死他。”张红翠说话的功夫，已经把大锅里的水加满。顺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敦实的身躯坐到了凳子上，抄起了擀面杖。

陆校长悠悠道：“小张的妻子患了急性阑尾炎，要不是小奈正好遇到，顺手施了银针，不然小张的妻子搞不好就得去了半条命。”

陆笛在一旁听得惊悚，她没想到阑尾炎会这么来势汹汹。张红翠则冷笑了两声：“既然是急性阑尾炎，为什么还得麻烦您老人家几个晚上没回来呢？”

陆校长掂量了几下即将说出口的话，他怕踩到雷。妻子张红翠的爆裂脾气一旦炸开，足可媲美火山。但张红翠的话语里隐约已可感受到一股火药的味道。陆芸开了门，从后院背进来一捆干柴，陆校长赶紧说了声：“小芸，你考试考的怎么样？”

终于有人关心她的考试了，陆芸还有些不适应。

“大，我觉得今年的考题不算很难。”

陆校长满意地勾起嘴角，对女儿陆芸的学习能力很有信心，自己曾经手把手教她读书做题，陆芸从未让他失望过。

张红翠嘲讽：“这么说，咱们家要飞出一只金凤凰了？”

老陆明知道妻子语气里的不善，但他还是没敢顶回去。倒是陆笛显得很真诚，她为陆芸骄傲：“小芸的成绩一直都很好。也许马上就能收到填报志愿的通知了。到时候，小芸你准备报考哪个学校？”

陆芸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谈论这个话题，偷偷看了眼母亲张红翠的脸色，张红翠果然又是一脸不以为然。陆芸尴尬地笑了笑：“大姐，成绩还没下来，现在谈论有些太早了。而且，当时在考场上，我头疼的厉害，也许最后的结果不太理想。”

虽是这么说，但陆芸还是对自己能够考出好成绩有些信心的。

老陆重重干咳了两声：“小芸，你大姐说的没错，你是要提前谋划一下自己将来的出路。实在不行，就报考师专吧，将来接我的班……”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张红翠狠狠地甩盆声音，将刚刚轻松些的氛围震的七零八碎。

陆芸和陆笛互相看了彼此一眼，陆笛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陆芸却不知陆笛的想法，只是蹙紧了眉头，静静地蹲守在面板的另一边，轻轻地捏着手中的饺子皮。

张红翠气不打一处来，陆芸只要越这样小心翼翼，她就越感觉很不舒服，恨不能拔了陆芸的头发痛打一顿，她活了大半辈子，向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单单生了个女儿就是这么个黏糊糊的样子。

好不容易帮着家人把饺子包好后，陆芸就被张红翠撵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不准她出来吃饭。陆笛可怜陆芸，悄悄给她送来了一根烤好的玉米棒。

陆笛叹息：“小芸你别难过，姆妈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从小到大，大弟，二弟他们也没少挨她痛揍。”

陆芸委屈：“但是你不一样，所有子女当中，姆妈只喜欢你。”她哪能不委屈呢？早就在笔记本上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感慨。陆笛从手袋里拿出一瓶罐头，逗着此时没有胃口的陆芸：“妹妹，你看，大姐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那瓶金黄色的桔子罐头鲜艳欲滴，很诱人。

陆芸怔住：“大姐……这个很贵的吧？”

“不贵，省两顿饭钱就能买了。你快尝尝，马上你就是上大学的人了，大姑娘家不能到了城里后，什么都没见过没吃过，那样会被人当成傻帽。”

陆芸噗嗤笑出了声，因为母亲张红翠带来的阴影终于消散，她接过大姐陆笛已经拧开的桔子罐头，甜滋滋地尝了一口：“啊，好甜！就像我大姐这样甜！”

陆笛宠溺她：“鬼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吃甜食！”说完，她又停顿一会，才拐进正题：“今天你惹姆妈不高兴，还是去找姆妈道歉吧。毕竟姆妈是我们的妈妈，咱们做女儿的，哪能一直气着她？”

陆芸想了想：“我不想去见她。高考那天，她还让我去割猪草，差点就误了考试的时间。”

陆笛摇摇头，苦口婆心劝导：“可不还是让你去考了吗？你虽被罚不准吃晚饭，但橱柜里还是偷偷给你留了一盘饺子。假若她真想饿着你，肯定不会让我在眼皮子底下在火塘里烤玉米棒的。”

陆芸毕竟年纪小，向来又愿意听大姐的话，点点头：“那我就去给姆妈道歉吧，毕竟起初她是为了我骗她，在篓子里放了块大石头那件事生气的。”

两个姐妹说完后，陆芸便走到了张红翠的门口，不料，正听到里面传来的吵架声。母亲张红翠异常激动，似乎在争论谁来顶职的事……

“我告诉你，老陆！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你！”

“所以，小芸接我班，不就好了啊？”老陆也来了劲，好似非得要把张红翠的气焰压下去。这和平日里陆芸见到的父亲恍若两人。彼时，惨白的月光照着大地，陆芸清晰地见到了自己的黑色影子，同时也惊诧于向来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严肃父亲，竟然也有和母亲张红翠对吵的一天。

“不可能！我绝不同意，死也不会同意！陆芸那鬼丫头决不能让她顶职……”

……头晕目眩，陆芸差些站不住脚跟。为什么？为什么姆妈要这样反对？难道大姐是她的女儿，自己就不是吗？

“陆芸那丫头成绩好，文化基础好，足够当一个人民教师，将来再找个好婆家，就近照顾下家里的弟弟们……”

仿佛是这一句刺到了张红翠的底线，张红翠分明是气炸了肺，她猛然拍着桌子，吼道：“陆笛成绩不好吗？她年纪最大，如今又是师专生，你让她毕业后去哪？”

……

陆芸再也听不进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