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声铃响时,抬轿的四个纸人突然同时塌陷,化作满地蠕动的纸灰。那些灰烬像有生命般爬向新娘的裙摆,转眼间凝成四个穿寿衣的佝偻老人。最前面的老头抬起头,腐烂的眼皮下竟嵌着两枚铜钱。
“是守墓人!”裴砚终于认出这些曾在后山荒坟见过的面孔,“他们早该在二十年前就…”
第四声铃铛骤然炸响。新娘的指甲暴长三寸,直取江浸月心口。裴砚甩出三枚浸过黑狗血的五帝钱,铜钱在半空中燃起幽绿火焰,逼得新娘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趁这间隙,江浸月咬破中指在桃木刀上画出血符,刀尖直指新娘眉心:“天地清明,本自无心——”
“咔嚓!”
桃木刀在距离新娘三寸处突然断成两截。江浸月虎口迸裂,鲜血滴在轿辕上竟被木料吸收。整顶红轿开始剧烈抖动,轿身上暗红的漆皮大片剥落,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符文——全是用人血写就的《往生咒》。
第五声铃响混着新娘的尖笑刺入耳膜。裴砚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往轿子里钻,而地面上其他影子都消失了。他猛地拽过江浸月滚到香炉后方,青铜炉身上饕餮纹的眼睛突然转动,直勾勾盯着他们。
“是双喜煞。”江浸月喘着气指向轿顶,那里赫然用金线绣着交叠的喜字,“有人在借阴婚炼煞,新娘每杀一人,煞气就重一分…”
第六声铃响来得比前五声加起来还刺耳。祠堂所有的门窗同时洞开,阴风卷着纸钱喷涌而出。新娘的头发突然暴长,发丝里缠着无数细小的铜铃,潮水般朝他们涌来。裴砚摸出祖传的雷击木令牌往地上一插,爆喝:“震!”
青紫色的电光顺着地砖裂缝窜向红轿,却在触及轿帘时被弹开。新娘的嫁衣鼓胀如帆,后颈浮现出朱砂画的符咒。江浸月突然瞪大眼睛:“那是…你的生辰八字?”
第七声铃铛在此时幽幽响起。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裴砚看见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缓缓伸向新娘。轿帘内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每只手腕都系着红线,线上穿着写满名字的竹牌——最上面那块赫然刻着“裴砚”二字。
“不能让她碰到竹牌!”江浸月突然扑上来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雷击木上。令牌爆发出的金光中,隐约可见她腰间玉佩浮现出龙形暗纹,“这是换命牌,碰到就…”
新娘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僵硬地转头看向祠堂东侧,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撑黑伞的人影。伞面低垂看不清脸,只有一双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轻轻转了转伞柄。
“时辰过了。”伞下传来年轻男人带笑的声音,“新娘该入洞房了。”
红轿突然四分五裂,露出底部用白骨拼成的喜字。新娘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嚎,化作青烟被吸进伞中。黑伞人转身要走,裴砚猛地追出几步,却见那人原来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滩水渍,里头泡着半片枯黄的槐树叶。
“是槐安巷的标记。”江浸月抹了把脸上的血,“看来我们碰上’打伞人’了。”
夜风卷着烧焦的纸灰掠过他们脚边,其中一片落在裴砚手背上,显出一个模糊的“七”字。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祠堂屋檐下的铜铃突然齐声碎裂。
天,快亮了。
晨雾像一层灰白的纱,笼罩着沉水镇东边的槐安巷。巷子两侧的老槐树盘根错节,树皮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手掌,枝叶间垂挂着几串褪色的布条,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
裴砚踩过湿漉漉的青石板,鞋底碾碎了几片枯黄的槐叶。叶脉断裂时渗出暗红的汁液,散发出一股腐朽的甜腥味。他弯腰捻了捻叶片,指腹沾上的液体竟像血一样黏稠。
“是养魂槐。”江浸月蹲在巷口的石敢当旁,指尖划过碑面上被雨水冲刷模糊的符咒,“这些树起码有两百年树龄,树心怕是早就空了——正好拿来装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巷子深处突然传来“吱呀”一声。一扇斑驳的黑漆木门无风自动,门楣上悬挂的铜镜转了个角度,镜面反射的晨光正好刺进裴砚眼睛。他下意识偏头躲闪,余光却瞥见镜中闪过一道撑黑伞的人影。
“追!”
两人冲进巷子的瞬间,所有槐树上的布条突然剧烈摇晃。那些褪色的布料上隐约显出暗褐色的字迹,像是用血写就的姓名与生辰。裴砚的衣袖被一根横生的枝桠勾住,扯破的布料下露出三道细长的抓痕——与红轿新娘指甲的弧度分毫不差。
“别碰树枝!”江浸月突然拽住他往后一扯。方才擦过裴砚手背的槐枝上,几滴透明的树胶正缓缓凝聚,落地竟变成滚动的血珠。那些血珠像有生命般朝着巷尾流动,最终渗入一栋挂着白灯笼的宅院门槛。
宅院门廊下堆着七盏熄灭的长明灯,灯座雕刻成跪拜的人形。江浸月用鞋尖拨开最外层那盏,灯芯里蜷缩着一条干瘪的壁虎,尾巴上还系着红线。
“七星引魂灯。”她声音发紧,“这是要引七个生魂来填阵眼…”
裴砚突然按住她的肩膀。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可见中堂供桌上摆着个奇怪的牌位——黑底金字的灵牌没有署名,只刻着“轿中君”三个字。牌位前供着对描金彩绘的纸扎童男童女,童女嘴角的胭脂晕开一片,像刚吸饱了血。
“昨晚那顶轿子里的东西,怕是就住这儿。”
他们贴着回廊阴影摸到内院,天井里积着层诡异的黑水,水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槐花。裴砚刚踩上青石台阶,突然听见水里传来“咕咚”一声。
一张惨白的脸从黑水中浮起。
那是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少女,发间别着已经枯萎的槐花。她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片浑浊的灰白。当她的嘴唇碰到水面时,天井四周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咕咚”声——水下竟密密麻麻浮起十余张同样惨白的脸!
“是沉塘的祭品。”江浸月快速从袖中抖出张黄符,“槐树属阴,水也属阴,这是养阴煞的…”
符纸还未点燃,内宅突然传来三声清脆的铃响。水面所有浮尸同时睁开眼睛,灰白的眼球齐刷刷转向声源处。裴砚这才发现,每具浮尸的脖颈上都系着根红绳,绳头全部延伸向正屋方向。
正屋的门帘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掀起。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撑黑伞的年轻人站在廊下,伞沿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他另一只手提着盏走马灯,灯罩上绘着顶红轿子,轿帘随着灯影转动时隐时现地露出新娘盖头。
当灯笼转到第三圈时,裴砚的太阳穴突然刺痛。他看见灯面上浮现出自己模糊的倒影,而那个影像正被轿中伸出的手缓缓拖进去…
“别看灯!”江浸月一记清心咒拍在他后背,同时甩出五枚铜钱钉入地面。钱币组成的五行阵泛起微光,暂时隔断了灯笼的蛊惑,“阁下用七星灯引魂,借阴婚炼煞,就不怕遭天谴?”
黑伞人低低笑了。他腕间的红绳突然绷直,天井里所有浮尸应声立起,湿漉漉的头发像水草般缠向两人。最前排的少女尸体咧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吉时…到…”
裴砚反手抽出雷击木尺劈向红绳,木尺与绳索相击竟迸出火星。黑伞人“咦”了一声,伞面微微抬起些许,露出双含笑的狐狸眼:“裴家的镇煞尺?难怪能破我的轿煞。”
正待再言,宅院东南角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慌不择路地从墙头栽下来,怀里还抱着个沾满泥土的陶罐。黑伞人语气骤冷:“偷东西的耗子。”
那人抬头时裴砚一怔——竟是镇上茶楼的哑巴伙计阿荣!此刻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拼命指着陶罐上朱砂画的符咒。江浸月突然变色:“是镇物!他在挖…”
话未说完,阿荣怀里的陶罐突然自己裂开。一滩黑水涌出,落地化作数十条红头蜈蚣,眨眼间就爬满了他的身体。阿荣痛苦地抓挠喉咙,竟从嘴里扯出根缠着头发丝的槐树枝!
黑伞人转动伞柄,所有蜈蚣立刻调头朝裴砚他们涌来。江浸月迅速解下腰间玉佩按在地上,龙形暗纹遇土即活,化作道青光钻入地底。下一秒,无数嫩芽破土而出,转眼长成带刺的荆棘将蜈蚣尽数绞杀。
“青龙木?”黑伞人终于收起笑容,“江家居然还没死绝…”
趁他分神,裴砚一个箭步冲上前挑开黑伞。伞骨断裂的刹那,他们终于看清对方的脸——精致如瓷器的面庞上,眉心却有条寸余长的陈旧伤疤,像被什么利器贯穿过头颅。
更骇人的是,年轻人身后还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她盖头下的脸不断变换着容貌,时而像祠堂女尸,时而像天井浮尸,最后定格成阿荣七窍流血的面孔。
“既然看到了本相…”黑伞人抚过眉心伤疤,嫁衣新娘立刻飘到他身前,“那就都留下当灯油吧。”
嫁衣突然暴涨,袖中飞出无数系着铜铃的红线。江浸月咬破指尖在掌心画符,鲜血却突然逆流回伤口——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红色,月光所照之处,所有法术尽数失效。
“血月锁灵…”她踉跄着靠住裴砚,“他要用我们填最后一盏引魂灯!”
黑伞人从袖中取出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灯芯竟是节人的指骨。当他把灯举过头顶时,整条槐安巷的槐树同时剧烈摇晃,树根破土而出,像无数枯手抓向两人脚踝…
槐安巷的雾气骤然浓稠起来,像被煮沸的米汤般翻滚着吞没了月光。裴砚的脚踝被槐树根缠住的瞬间,皮肤传来针刺般的灼痛——那些树根表面竟生着细密的倒刺,正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气。
“闭眼!”江浸月突然将一捧香灰拍在他脸上。辛辣的檀香气冲进鼻腔的同时,裴砚听见耳边传来“嗤啦”的灼烧声。睁眼时发现缠在腿上的树根已经焦黑蜷缩,断口处渗出腥臭的黏液。
黑伞人手中的琉璃灯突然大亮,灯芯那截指骨“咔嗒”转动了方向。嫁衣新娘的红线如毒蛇般窜到两人头顶,每根线头都缀着枚刻满梵文的铜钱。铜钱相撞发出诡异的铃音,巷子两侧的槐树皮纷纷皲裂,露出树心里嵌着的森森头骨。
“是往生钱。”江浸月扯下衣襟银扣弹向半空,银光划过之处,红线上的铜钱突然剧烈震颤,“他把枉死者的魂魄封在树里,用阴木养煞…”
话音未落,最近的那棵槐树突然拦腰折断。树心里滚出个裹着红绸的陶瓮,瓮口封泥碎裂后爬出只青黑的手。那手指甲足有三寸长,抓住地面时刮出五道火星,紧接着整个陶瓮轰然炸裂——
飞溅的碎片中,裴砚看见个穿对襟褂子的干尸。它天灵盖上钉着七根棺材钉,腐烂的皮肉里钻出密密麻麻的槐树嫩芽。最骇人的是干尸胸口贴着张泛黄的婚书,新郎姓名处赫然是黑伞人腕间那根红绳系着的铜牌上的“沈槐安”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