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她脖颈后浮现出鳞片状的青斑,细密的纹路正顺着血管往耳后蔓延。裴砚扯开她衣领,发现锁骨处嵌着半片青铜镜——正是方才积水里浮起的碎片。
“他什么时候…”裴砚的指甲抠进镜片边缘,却听见江浸月发出非人的嘶吼。她的瞳孔彻底变成竖线,指甲暴长三寸划过石壁,刮下带着火星的石屑。
湖心突然炸开丈高的水柱。腐烂的蛟首破水而出,白骨森森的下颌挂着黏连的肉膜,空洞的眼窝里绿火暴涨。它甩头的动作带起腥风,腐肉碎骨如雨点般砸在石壁上,每一块落地都腾起带着尸臭的白烟。
“别碰镜子!”江浸月突然用正常声音厉喝,她脖颈青筋暴起,显然在抵抗某种侵蚀,“是双尸镜…照过活人照死人…”话音未落又被嘶吼取代,她反手抓向裴砚咽喉。
裴砚侧身闪过,顺势将她压倒在石壁凹槽处。凹槽里嵌着半截石碑,碑文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他扯下苔藓时摸到凹凸的刻痕,竟是《水府镇蛟图》的残篇——记载着宋代道士以罪人骨为引,将作乱蛟龙锁在镜渊的事迹。
“原来如此。”裴砚冷笑,突然扯开自己衣襟。他心口处有道陈年疤痕,此刻正渗出细密的血珠。这是当年在洛阳鬼市被阴器所伤留下的痕迹,此刻竟与碑文上描述的“锁蛟痕”一模一样。
沈厌的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紫色灯笼剧烈摇晃,映出他第一次显露的惊惶:“你身上怎么会有…”
裴砚已经将血抹在石碑上。暗红的血线顺着碑文游走,竟勾勒出一幅完整的星斗图。整个石室随之震动,穹顶的星图投下光束,如牢笼般罩住翻腾的蛟尸。
江浸月突然安静下来。她锁骨处的镜片自动脱落,露出底下新鲜的伤口——那形状赫然是半枚铜钱大的鳞印。裴砚想起《水府镇蛟图》末尾的小字:“蛟怨附镜,需以龙气镇之。”
“你不是要找龙气么?”裴砚突然冲向石台,青铜棺上的锁链感应到什么似的纷纷退避。他踹开棺盖的瞬间,整座湖如同被煮沸般翻滚,露出湖底堆积如山的青铜镜。每面镜子里都映着沈厌扭曲的脸。
沈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的皮肤开始皲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鳞片:“不可能…当年裴家明明…”
“当年我父亲烧了半本《蛟鉴》,却没告诉你后半卷在他纹身上。”裴砚从棺中取出一枚生锈的铜钉,钉头上刻着与江浸月锁骨如出一辙的鳞印,“这才是真正的镇物。”
蛟尸突然调转方向扑向沈厌。骨爪穿透他胸膛时带出大团黑水,水里游动着无数细小的镜片。沈厌的身体像打碎的瓷器般裂开,紫色灯笼坠地,火苗舔舐到他身上时竟发出油脂燃烧的滋滋声。
“走!”裴砚抱起虚弱的江浸月冲向石门。碑文吸饱了血气后,石门上的符文正逐渐褪色。身后传来蛟尸吞噬沈厌的咀嚼声,青铜镜接连爆裂的脆响像一场诡异的送葬曲。
最后一刻他们滚出石门。厚重的岩石在身后闭合,将凄厉的嘶吼与腐臭彻底隔绝。幽长的墓道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江浸月锁骨处渐渐消退的鳞印。
“沈厌说的裴家…”江浸月声音沙哑。
裴砚摸出那枚铜钉,钉身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小的铭文。他对着壁灯辨认许久,突然轻笑出声:“原来我祖父才是最初找到蛟冢的人。”灯光下,铜钉内侧刻着“裴氏藏龙”四个小字,笔迹与他父亲留下的笔记一模一样。
墓道深处传来细微的水声。有东西正顺着石缝渗出,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的湿痕,像一条寻觅归途的小蛇。
青砖上的水痕蜿蜒如蛇,在壁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油光。裴砚蹲下身,指尖悬在湿痕上方三寸处,能感觉到丝丝阴冷的气息顺着皮肤往骨髓里钻。这水痕不似寻常墓中渗水,倒像是活物爬行留下的黏液,带着淡淡的腥气,却又不似鱼腥,更像是某种陈年药材混着铁锈的味道。
“是蛇蜕水。”江浸月撑着石壁站起来,锁骨处的鳞印已经消退,但脸色仍有些苍白。她盯着那道湿痕,声音压得极低,“老辈人说,墓里若有蛇引路,不是大凶就是大吉。”
裴砚捻了捻指尖,那湿痕竟像有意识般微微蠕动,避开了他的触碰。他忽然想起祖父笔记里夹着的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条首尾相衔的蛇,旁边批注“蛇引归途,见之勿追”。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如今看来…
“追不追?”江浸月已经摸出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叮当转了两圈。这是她惯用的问路法子,铜钱落地,字为阳,背为阴,三阴则止。
铜钱还没落地,墓道深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空木箱上。湿痕骤然加速,眨眼间窜出丈余,消失在转角处的黑暗里。
“由不得我们选了。”裴砚拎起背包,发现内层不知何时多了个暗袋,里面躺着半块龟甲。甲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契文,最中央是个被蛇缠绕的“归”字。他分明记得这包今早才整理过…
越往深处走,壁灯间隔越远。黑暗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手电筒的光圈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江浸月突然拽住裴砚的衣袖:“你听。”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头顶传来,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擦石板。裴砚抬手照去,只见拱顶缝隙里渗出粘稠的黑液,正一滴滴落在他们刚才站过的位置。液体触地即凝,竟形成指甲盖大小的黑壳,壳下隐约有东西在蠕动。
“是尸藓。”江浸月从荷包摸出把糯米撒过去,黑壳遇米即裂,爆出团带着腐臭的青烟,“活人沾上会烂穿骨头——这墓道在赶我们走。”
话音刚落,前方转角处突然亮起两点绿莹莹的光。湿痕不知何时已凝成实体,化作条三尺长的青蛇,正盘在块突出的砖雕上朝他们吐信。蛇头上赫然长着撮白毛,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雪顶龙睛?”裴砚心头剧震。这是《虫鱼志异》里记载的灵物,传说只出现在千年以上的风水穴眼处。蛇身突然弹射而起,却不是攻击,而是钻进砖缝消失不见。紧接着整面墙发出齿轮转动的闷响,露出条斜向下的窄道。
通道里弥漫着陈年的檀香,石阶上散落着些已经碳化的纸钱。江浸月弯腰拾起半张,上面“引魂”二字还清晰可辨:“是民国时期的冥币…有人在这里办过阴婚。”
台阶尽头是间八角形的耳室,中央摆着口红漆剥落的棺材。棺盖半开,里面铺着绣有并蒂莲的锦被,被子上整齐摆放着套嫁衣——凤冠霞帔俱全,唯独没有尸体。嫁衣领口别着枚银簪,簪头雕着条衔尾蛇,与裴砚龟甲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棺椁藏衣不留尸,这是典型的’衣冠冢’。”江浸月用铜钱挑开嫁衣前襟,露出内衬上暗褐色的字迹,“但葬的不是活人…”
裴砚凑近看,发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竟是由血写成的契约:“信女周氏愿以残魂为祭,换裴氏血脉永绝蛟患。立约之日,蛇引归途。”
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十七年冬月,正是祖父带着族人离开老宅的那年。棺尾还刻着半阙《锁鳞咒》,字口里塞着黑乎乎的渣滓,裴砚用刀尖挑出点捻开,竟是已经板结的蛇血。
“难怪沈厌说裴家…”他话音戛然而止。棺底突然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那套嫁衣竟无风自动,袖管缓缓抬起指向耳室东北角。
青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里,正用尾巴拍打墙面。每拍三下就停顿片刻,像在模仿某种密码。随着它的动作,墙皮簌簌脱落,露出后面藏着的暗龛。
龛里供着尊两尺高的蛇首人身像,神像左手托着盏青铜灯,灯油早已干涸,灯盘里却凝着层晶莹的膏体。江浸月刚靠近就猛地后退:“是尸油!而且掺了…”
“龙涎香。”裴砚盯着灯盘边缘的刻痕,那是裴家独有的标记。祖父笔记里提过,真正的龙涎香能镇百邪,但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神像突然“咔”地转动脖颈,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对着他们,下颌张合间吐出截竹筒。
竹筒里卷着张地契,地址竟是现在裴砚经营的古董店所在。背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宅院布局,每个房间都标着奇怪的符号,最骇人的是后院那口枯井——井沿上画着条首尾相衔的蛇,与银簪图案完全一致。
“我们被算计了。”裴砚攥紧地契,耳边响起幼时祖父的醉话,“裴家祖宅底下…有东西在等…”
青蛇突然窜上神像头顶,蛇信快速颤动发出“嘶嘶”的声响。整间耳室开始震动,暗龛上方“哗啦”裂开道缝隙,大块大块的青砖砸落下来。
江浸月拽着裴砚扑向棺材,嫁衣突然卷住他们往棺内拖去。天旋地转间,裴砚最后看见的是青蛇化作一缕烟钻进了银簪,而棺盖正缓缓闭合…
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眼皮,带着民国闺秀特有的胭脂香。恍惚听见女子幽幽的叹息:“三日后子时,井边见。”
再睁眼时,他们竟躺在古董店后院。枯井沿上落着层新鲜的露水,在晨光中闪烁如蛇鳞。
晨露顺着枯井边缘的青苔滑落,在井沿积成一小洼清水。裴砚伸手抹了一把脸,指尖沾着的水珠里泛着淡淡的胭脂红,凑近闻竟有股陈年的脂粉香。他猛地坐起身,后腰硌在井沿突出的石块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江浸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蹲在井沿,手里捏着片枯黄的梧桐叶,叶脉上凝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血浸透过又风干,“我们被送回来整整十二个时辰了。”
裴砚撑着井壁站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墓里的土腥味,但袖口沾着的尸油却不见了。更诡异的是,古董店后院的景象与往常截然不同——那棵从来只结酸果子的老梅树竟然开满了花,暗香浮动中,花瓣落进井水里就化作一缕红烟。
“子时快到了。”江浸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掌心贴着块冰凉的硬物,是那支从嫁衣上取下的银簪。簪头的衔尾蛇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两粒红宝石,在暮色里泛着血光。
井水突然“咕嘟”冒了个泡。裴砚低头看去,水面映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张敷着厚厚白粉的女人脸。胭脂抹得极艳,嘴唇却乌紫,正冲他露出个诡异的笑。
“周小姐?”他下意识喊出这个姓氏,水面顿时剧烈震荡起来。井底传来“咔嗒”轻响,像是老式怀表开盖的声音,紧接着飘上来段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唱的是《牡丹亭》里“游园惊梦”的选段,但每唱到“生者可以死”这句就倒回去重唱,循环往复如同卡带的录音机。
江浸月突然把银簪抛进井里。簪子入水的刹那,戏曲声戛然而止。水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水里写字:“裴郎可知,当年那盏锁魂灯里,烧的是谁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