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未散,井水突然沸腾般翻涌起来。无数黑发从井底涌出,发丝间缠着碎瓷片和生锈的铜钱。裴砚刚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影子被钉在了地上——月光透过梅枝投下的影子竟长出獠牙,正一口口啃噬着他影子的脖颈。
“别动!”江浸月从腰间荷包抖出把混着香灰的糯米,往影子上撒去。米粒沾到影子的瞬间爆出青烟,隐约听见声惨叫。她趁机拽着裴砚退到梅树下,低声道:“是影蛊,活人影子被啃完就会…”
话没说完,井口突然探出只青白的手。指甲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蔻丹,小指缺了半截,正抓着井沿慢慢往外爬。湿漉漉的旗袍下摆先露出来,上面绣着的并蒂莲沾了井水,竟开始大片大片地褪色。
“不是实体。”裴砚摸到树干上有个新鲜的刻痕,是祖父惯用的标记。他用力按下去,树皮“咔”地翻开,露出藏在里面的黄铜铃铛。铃舌上缠着根白发,轻轻一碰就响起空灵的铃声。
爬井的女鬼动作突然停滞,缺指的手悬在半空颤抖。戏曲声又响起来,这次唱词变成了:“死三年,骨化灰,灰里养着并蒂莲…”
水面上的字迹开始重组,这次显出的是张地契。正是裴砚古董店所在的那块地皮,但民国时期的地界图上,后院位置标注的是“周氏绣楼”四个字。最骇人的是图纸角落的批注:“乙酉年七月初七,裴家用绣娘骨灰砌了井。”
江浸月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她摊开手掌,掌纹里游走着细小的黑线,像是有活虫在皮下钻行:“我们中蛊了…从碰到嫁衣那刻就…”
女鬼终于完全爬出井口。月光照在她脸上,白粉簌簌掉落,露出下面腐烂的皮肉。她没有眼珠,眼眶里塞着两团红丝线,线头一直垂到领口里。当她把脸转向梅树时,线团突然开始自动拆解,红线如同活蛇般朝两人游来。
“接着!”裴砚把铃铛抛给江浸月,自己从树根处挖出个陶罐。罐身用朱砂画着符咒,揭开蜡封后,里面是半罐已经板结的胭脂。他蘸着胭脂在掌心快速画了个倒写的“裴”字,朝女鬼亮出掌心:“周小姐要的答案,在这里!”
红线在距他三寸处骤然停住。女鬼歪着头,腐烂的嘴角慢慢扬起。她突然抬手扯开衣领——锁骨位置赫然烙着个与裴砚掌心一模一样的反字,只是颜色已经发黑。
“你祖父…”女鬼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当年骗我这是护身符…”
梅树突然剧烈摇晃,花瓣暴雨般坠落。每片沾到红线的花瓣都瞬间碳化,空气中弥漫着头发烧焦的味道。江浸月趁机摇响铜铃,铃声里混着她念咒的急促气音。女鬼痛苦地捂住耳朵,红线纷纷断裂落地,变成一截截干枯的蜈蚣尸体。
“锁魂灯里烧的是槐木。”裴砚突然说,“我祖父的日记提过,民国三十七年他收购了周记绣庄的旧料。”他慢慢靠近女鬼,翻过陶罐底部——那里刻着“周记”两个小字,“但有人调换了材料,是不是?”
女鬼的旗袍突然渗出大团大团的水渍。她开始融化,像蜡烛遇热般塌陷下去,唯独那个反写的烙印飘在半空。从井底传来“哗啦”的铁链声,七八条锈迹斑斑的锁链破水而出,链头上都拴着小小的银铃铛。
“是契约链。”江浸月抹掉嘴角的血,“她被困在阴阳间隙了…”
最粗的那条锁链突然缠住裴砚的脚踝。冰凉的触感顺着小腿往上爬,链节上浮现出细小的文字,全是不同笔迹写的“裴”字。当链条缠到膝盖时,裴砚突然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龟甲——甲片上的“归”字正在渗血。
血滴到锁链上的瞬间,所有“裴”字都开始扭曲重组,最后变成篇工整的婚书。落款处并排按着两个手印,左边的手印缺了半截小指。
“原来是这样…”裴砚任由锁链缠到腰间,“当年根本不是衣冠冢,是阴婚契约。周小姐以为嫁的是活人,实际成了镇宅的…”
话没说完,锁链突然全部缩回井中。女鬼已经融化成一滩红水,水里浮着那支银簪。簪头的红宝石裂开了,里面掉出粒芝麻大小的骨头。
江浸月用铜钱挑起骨头对着月光看:“是婴孩的指骨…”她突然噤声,因为井水开始疯狂上涨,水面浮现出无数婴儿手掌的印子,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水下往上爬。
梅树上的刻痕突然流血。祖父的标记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个诡异的图案——三条蛇缠绕着个倒置的摇篮。与此同时,古董店前院传来“砰”的撞门声,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喊:“裴先生,您订的蛇酒到了…”
银簪突然自己立起来,在井沿上敲出三长两短的声响。水面上的婴儿手印闻声而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滩红水聚而不散,慢慢凝成行字:“明晚子时,带契约链来绣楼旧址。”
前院的撞门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裴砚捡起银簪时,发现簪尾沾着片干枯的花瓣——是民国时期最时兴的“夜来香”胭脂的定香材料。
江浸月突然拽着他往店里跑:“不对劲!那咳嗽声…”
她话音未落,整棵梅树突然拦腰折断。树干断面爬满红丝,像极了人体血管的分布。树根带出的泥土里,赫然埋着个褪色的绣绷,上面还有半幅没绣完的并蒂莲…
井沿的青苔湿滑,裴砚的手指刚触到那块凸起的石头,指腹便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石缝里嵌着半截断裂的指甲,染着暗红色的蔻丹,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这井里……埋过东西。”江浸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她蹲在井边,指尖轻轻拨开井沿堆积的枯叶,露出下面一层暗褐色的泥土。那泥土里混着细碎的骨渣,像是被什么东西嚼碎了又吐出来。
裴砚皱眉,伸手捻起一点土,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腐朽的甜腻味,像是陈年的胭脂混着尸油,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涌。
“不是普通的尸骨。”江浸月从包里摸出一张黄符,指尖一抖,符纸无火自燃,青烟袅袅升起,却在半空中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
“有东西在拦路。”她声音冷了下来。
裴砚没说话,目光落在井底。井水早已干涸,只剩下几块碎裂的青砖,砖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又像是某种陈年的染料。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闻——有些老井,不是用来打水的,而是用来“养东西”的。
“先离开这儿。”江浸月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红绳,那是她师父留给她的护身符,此刻绳结微微发烫,像是某种警告。
两人刚转身,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进了井里。
裴砚猛地回头,井口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却骤然浓烈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爬上来。
“走!”江浸月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两人刚冲出后院,前院的门板突然“砰”地一声炸开,木屑飞溅,一道佝偻的黑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听到一声嘶哑的咳嗽,像是喉咙里卡着碎骨。
“是那东西……”裴砚呼吸一滞,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黑影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牙齿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碎肉。
“夜来香……夜来香……”它低声念叨着,声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每说一个字,嘴角就裂开一分,最后整张脸几乎分成两半,露出里面蠕动的血肉。
江浸月猛地甩出一把铜钱,铜钱落地,排成一个诡异的阵型,黑影的脚步顿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跑!”她拽着裴砚冲出门外,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灯影摇曳,像是随时会被风吹灭。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拐进一条窄巷,江浸月才停下,扶着墙大口喘气。
“那东西……不是普通的‘走尸’。”她声音发紧,“它身上有‘夜来香’的味道。”
裴砚皱眉:“‘夜来香’不是民国时期的胭脂吗?”
“对。”江浸月点头,“但‘夜来香’还有个名字——‘引魂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传说,用这种胭脂的女人,死后魂魄会被困在胭脂里,直到有人重新涂上它……”
裴砚心头一凛:“你是说,那口井里埋的,是个涂过‘夜来香’的女人?”
江浸月没回答,只是从包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眉眼如画,唇上一点朱红,正是“夜来香”的颜色。
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
“林小婉,民国二十七年,死于枯井。”
巷子里的穿堂风卷着几张旧报纸擦过裴砚的鞋尖,报纸上“寻人启事”三个铅字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青光。他盯着江浸月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女子唇角那抹胭脂红在夜色里鲜艳得刺目,仿佛随时会从纸面渗出血来。
“民国二十七年…”裴砚用指腹摩挲着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迹,墨痕在潮湿空气里晕开淡淡的铁锈味,“这口井在古董店后院少说荒废了六十年,怎么会突然…”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两人同时转头,巷口那盏摇摇欲坠的路灯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描金漆的梳妆台。台面上摆着盏鎏金玻璃罩煤油灯,灯芯爆出个灯花,映得镜面里浮动着细碎的金粉。
江浸月腕间的红绳突然绷直,绳结处渗出暗红丝线,如同活物般缠上她的手指。“是引路香。”她掐灭红绳上的血丝,“有人在招魂。”
梳妆台的抽屉自动滑开半寸,露出半截褪色的戏服水袖。裴砚走近时闻到熟悉的甜腻味——和井底如出一辙的腐香。抽屉里整齐码着三盒印有“夜来香”字样的胭脂,瓷盒盖子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林小婉…”江浸月用铜钱刀挑开最底层的胭脂盒,凝固的膏体里嵌着半片指甲盖,“她不是自杀的。”指甲盖上残留的抓痕显示主人曾拼命挣扎,而盒底黏着的黄符碎片上,“镇”字最后一笔被硬生生拖出裂痕。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裴砚突然按住抽搐的太阳穴,民国时期的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戏园子的琵琶声、梳着牡丹头的花旦、还有镜子里一闪而过的刀光。他踉跄着扶住梳妆台,镜面“咔”地裂开蛛网状细纹,裂缝中渗出黑红色液体。
“别看镜子!”江浸月甩出五帝钱打在镜面上,铜钱却径直穿了过去,如同落入深潭般消失在镜中。镜面波纹荡漾,浮现出穿着月白旗袍的女子背影,她正对着一面雕花铜镜梳头,梳齿间缠绕着大把青丝。
女子突然转头,镜中赫然是张被刀划烂的脸。她举起胭脂盒,腐烂的嘴唇开合:“擦上它,就能看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