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面临的最大恐惧,无一例外全部来源于自己的内心。而裴洛川心底最大的恐惧,无疑是自己六岁那年,在鸭子坝经历的那场因为燃气泄漏引发的火灾。那次火灾夺走了他的父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上,同时,又在他的心底最深处,烙印上无法磨灭的最深沉的恐惧。
面对着眼前肆意喧嚣的大火,裴洛川再一次感受到无比的绝望。就好像一个恐高的人站在高处,心里就不受控制的生出想要跳下去的想法。面对内心最大的恐惧,比死亡更加艰难。
裴洛川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大火,两秒钟后,脸上的皮肤渐渐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赶忙的回了回神,强行让自己恢复了一些冷静,再次的对着西餐厅对面的那扇门大喊:“出来!快出来啊!有没有被单!淋湿了披在身上!出来……”
他冲着那扇门喊了大概十几秒,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回应,走廊上的火势,反而是越来越大了。而且,那扇正对着西餐厅的门,已经被烈焰彻底的包围,怕是里面的那个小丫头想要出来,也做不到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浓烟顺着气管进入到自己的肺部,同时,眼睛也被呛得火辣辣的疼。
楼梯间就在身后,跑过去,顺着楼梯,就可以快速的逃离这场大火。
但是,那扇门里面有人啊。自己亲眼看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跑了进去。
于是裴洛川又忍着浓烈的烟气重重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来不及去找遮盖在身上的东西,就这样冒着大火,冲进了大火,朝着西餐厅对面的那扇也已经燃烧着烈焰的门,狠狠的一撞。
几乎用尽了他与生俱来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但他来不及多想,更没时间去感慨。撞开那扇门的同时,唯一的庆幸,就是木质的门已经被烧得不那么结实。
他借着冲撞的势头就地一滚,狼狈的拍打着身上的火苗,粘连在身上的衣服、裤子,已经烫伤了身体多处的皮肤。
他双眼通红的流着眼泪,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同时拼命的大吼:“你在哪儿啊?在哪儿?你还好吗?”
房间里没有回应,走廊上的火势却已经涌了进来,首先燃着了地毯,又顺着地毯蔓延到了家具。
房间里布满浓烟。
很显然,整个的走廊,都已经燃烧起来。
裴洛川惶急间四下里打量,发现这是一间套房,浓烟之下,还有一扇关闭着的门。
他想要撞开那扇门,紧接着就停止了动作。假如那扇门损坏,浓烟势必会涌进里面的屋子。
大火,并不如四下里蔓延的浓烟可怕。
他跑到那扇门前用力的拍着,喊着:“开门!开门啊!现在走廊里到处都着了火!到处都是浓烟……”
里面是有声音的,仔细的听,可以听到一个女生不断的抽噎。
但是,仅仅只是抽噎,却没有来到门前开门。
裴洛川就又在外面喊:“开门!我是来救你的!我是为了救你……”
他就这样喊了近半分钟,所在的房间大部分已经被火焰占据,整个房间更是已经充满了浓烟。
这样的情况,通过走廊,根本就不可能出去。
于是他更加歇斯底里的拍门,喊道:“开门!再不开门,咱们两个就都得死在这儿!”
门锁“卡”的响了一声,他赶忙的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里面小女生的妆容早就花了,头发也都被烧焦,以至于他没能认出,眼前的小女生,竟是在拱宸桥边与自己为难过。
不过,当时的一点小事,谁又会放在心上。
小女生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梨花带雨,满脸都是眼泪的问:“现在该怎么办啊?”
他也满心都是绝望,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是个卧室,现在也已经充斥着淡淡的烟气。
或许几分钟、十几分钟后,自己和她两个人,不被大火烧死,也要被浓烟呛死。
房间里没有自来水管,只有床头柜上摆着的几瓶饮用水。他赶忙的去撕床上的被单,浸湿了饮用水,开门关门,很短暂的时间,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可惜,这世界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被塞上了的门缝。
就连那扇门,也会在浓烈的火焰下变成焦炭。
还是要不可避免的死了吗?
还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办法?
这就是宿命?
宿命,把他和眼前的这个小女生,一同困在了充斥烈焰的二十七楼。
他飞跑着打开了窗户,下面的人,微小得如同一只只蚂蚁,都在仰着头,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看。
大火发生的时间还很短,楼下没来消防车,不过,可以隐约听到消防车正在赶来的动静。
然而,即便是消防车来了,这是二十七楼。
百米高的建筑。
此时此刻,他想不到任何的办法,哪怕睿智如妖,也在眼前的困境下没有了任何自救的可能。
意识到这些,他反而冷静下来,脸上泛起了如同是在回应宿命一般的笑意。
当年,同样的大火,父母献出了生命,才让自己活了下来。
这次,没有人再为自己去献出生命,自己却可以为了别人。
裴洛川的神情,再次回复到了平淡,以往,他不止一次设身处地,痛苦的想着父母拯救自己时心里真实的感受。
今天,可能或多或少都能体会到。
因为就要以同样的方式,拯救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生命了。
他看了看眼前素未谋面,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生,大声的说着:“别害怕,我会救你。”
周渔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头,问他:“你?救我?”
他开始撕床上的床单,大声的说:“你先冷静,听好我说的每句话。现在外面的走廊,已经完全布满了大火,这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通过走廊离开。几分钟后,浓烟就会透过门缝,很大程度的涌进来,假如我们不做点儿什么,就会在被大火烧死之前,被浓烟活活呛死。”
周渔止住了哭声,眼泪却还是不断的往下流,她现在的情绪除了恐惧,还有即将要步入到死亡的绝望。她这么年轻、漂亮,老妈老爸又都是杭州的巨富,她当然不想死。只是,当死亡临近的时候,人们所能做出的选择,真的不多。
她声音颤抖的问:“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裴洛川静静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温柔,说:“别怕,我会救你,你不会死的。”
裴洛川继续的撕扯着床单,一股一股的拧好,结成粗壮的绳子。说:“为了尽量避免你被浓烟呛到,我会用这截绳子,把你吊到窗户外面。你在外面不要乱动,尽量保持自己不动,那样的话,我会节省一些力气,也免得绳子被挣断。”
周渔听得思维愈发凌乱,问:“那……你把我吊到窗外,你怎么办?”
裴洛川轻轻的叹了口气,说:“我会留在这个房间,防止绳子被大火烧断。”
周渔想了想,突然意识到: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活活被浓烟呛死?
但是下意识的,她没有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是有些担心的说:“我……我怕高。”
房间里的浓烟愈发变得浓重。
裴洛川无奈的摇了下头,一边往周渔的腰上系绳子,一边嗓音嘶哑的喊:“来不及了,不照我说的做,就一定会死。要活下来,就得豁出去。”
他结出的是两根绳子,都拴住了周渔的腰,又把两根绳子一根系在金属床头上,一根系上了自己的腰。这样的话,哪怕金属床头支撑不住,自己也可以用身体,为这小丫头多争取一段时间。
他砸开了窗子的所有玻璃,以便房间可以更好的通风,只是,外面没什么风啊。
浓烟依然大量的涌进来,呛得人呼吸都异常艰难。
周渔如同一只被吓坏的猫,哆哆嗦嗦的爬上了窗台,在裴洛川的帮助下,身子缓缓的悬在了外面。
她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经历过最无助最可怕的事儿。
上面燃烧着大火,正有浓烟从窗子里滚滚的涌出来,自己的整个人,就被吊在上百米高的二十六楼和二十七楼之间。
接着她又想到了那个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人,他现在面临的处境,显然要比自己经历的更无助和可怕。
而且,他这样做,显然是要舍弃自己的命。
早知道,当初就不那么针对他,在网上到处的说他坏话。
楼下的人们,时常会发出喊声,那些喊声都被大风吹走,什么都听不见。
云顶酒店里的人也随着火灾警报撤离到大厦外面。就连之前身处在二十八楼参加美食大赛的人们,也蜂拥着通过楼梯间跑到了室外,然后他们开始寻找身边同来的人。
李初心找到了周北大、找到周清华、找到姚蜻蜓,这些人,却都没能找到裴洛川。
杨素心急如焚的等到了六辆消防车,据说,还有更多的消防车赶了过来,但是,二十七层楼的高度,水龙在外面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因此,首批十几名消防官兵大部分都前往了火场附近,在尽可能控制火势的情况下展开救援。
但是谁都知道,这样做的收效微乎其微,或许,就只能在火场边缘布置隔离带,等着所有可燃物质渐渐的烧完。
美食大赛自然是不可能进行下去,所有媒体的镜头,都已经在外面对准了二十七楼。同时,已经有媒体开始实况报道这次美食大赛意外发生的火灾。
数不清的镜头对准着二十七楼与二十六楼之间吊着的那个人,杨素瞪大了眼睛辨认,随即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刷刷的涌了出来。然后她声嘶力竭的大喊:“救人啊!快救人!有个人被吊在外面……”
尽管喊着,杨素的内心已经充满绝望。之前从二十八楼跑下来的时候,她见到过二十七楼的场景,整个楼层,都已经被大火烧着了。
不可能通过走廊逃走,那间套房,应该也已经被大火占据,所以人才被吊了出来。
这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可是,是她自己把自己给吊出来的?
很多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那扇吊出人的窗子,隐隐约约的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不知道在向着下方喊着什么。
下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是裴洛川!裴洛川在上面……”
“裴洛川把那个女生给吊出窗外的……”
“那样可以避免女生被浓烟呛死,可是他自己怎么办……”
“镜头拉近……”
“窗子里可以看见火光,完了……”
“消防员好像正在赶往二十六楼……”
“是跑上去,怕是来不及。水火无情,人已经被浓烟围住了……”
下面乱成了一团,裴洛川却还是身处在浓烟当中,朝着下面喊:“有没有人啊!二十六楼!有没有人?”
之前把脑袋伸出窗外,还可以看到楼下来了六辆消防车,只是眨眼的工夫,大火就已经蔓延进了他所在的房间,火势的发展,比他预料当中的还快。
下面的人已经发现吊在窗外的女生,因此,消防员一定会赶往二十六楼,通过二十六楼的窗子进行营救。
只是,大火着得太快,现在,房间里已经布满了黑沉沉的浓烟,即便把脑袋伸出窗外,也几乎呼吸不到任何空气了。
消防员还来得及吗?他们可能已经跑到了六楼,最多十楼,自己,却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自己被浓烟呛死,大火,就势必会烧断绳子,这过程会很快,或许消防员只能跑到十几楼。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些,裴洛川才会对着楼下大喊:“二十六楼有没有人?”
非得二十六楼有人,这个小女生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裴洛川的脑袋里猛然传来一阵昏眩,同时,二十六楼竟然也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回应:“有人!是你吗?裴老板?”
裴洛川按捺着天旋地转,透过浓烟,隐约看到铁墙在正下方的窗里探出了头,于是用尽了全力,朝着下面喊:“是我!我把绳子往下放!救人!快救!”
周渔也同时看到了铁墙,因此也跟着喊:“童山大哥,快救我,我好害怕!”
铁墙却是厌恶的看了周渔一眼,继续的朝着楼上的窗子喊:“裴老板,你顺着绳子下来,我抓住你!我能抓住你!”
裴洛川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朝下面喊:“先救这个女生!救她!快!”
再拖延的话,他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铁墙却还是执着的朝上面喊:“就是她在网上带的头散播你的谣言,那两段视频也都是她发的,我恨不得她死,干嘛要救她!你下来!你下来呀!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一定会!”
裴洛川想要吸上一口气,肺子里又被灌进了大量的浓烟,咳嗽的声音像是拉风匣。仿佛用尽了最后的那点儿氧气,又或者燃烧了生命最后全部的潜能,他还是拼了命的喊出了一句话:“铁墙!救人!她还年轻!什么都不懂!救人!否则我死都不原谅你!”
听着裴洛川这样的声音,铁墙没来由的就感到一阵仓惶,明显的意识到,楼上的情况一定十万火急。因此不敢再耽搁,看到吊着周渔的绳子越来越长,就赶忙骑上了窗台,两只手拼了全力的抓住周渔,把周渔给拽进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周渔表现得傻愣愣的,眼神里带着木然的问:“你不叫童山?你和裴洛川认识?你是因为想要报复,所以才故意跟我认识?我们不是朋友,裴洛川才是你朋友……”
铁墙恶狠狠的朝她吼了一个字:“滚!”
紧接着就不再去看周渔,继续朝着楼上喊:“下来!你快下来!我接住你!我接住你啊!”
喊着,他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楼上没有半点回应。
只有滚滚涌出来的黑色浓烟。
裴老板完了……
铁墙有些不敢相信,就两眼通红的坐在窗台上。
之前的一幕,以及这一幕,都被下面的人们以及摄像机镜头捕捉到。
因此下面的人也都意识到,之前把那个女生吊下来,自己却还留在房间里的那个人,完了。
那个房间里已经可以看到暗红色的火光,浓烟从窗子里奔涌而出,再难看到半点人影。
他救了人,自己却留在了房间里,应该是彻底的没了救。
消防车的火龙够不到,消防官兵不可能通过二十七楼的走廊突入现场,哪怕是顺着二十六楼的窗子爬上去,那房间里也已经布满了大火和浓烟。
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
那个人大概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杭州城的上空,竟是突然下起了雨,同时,也刮起了这个季节十分罕见的东风。
东风带着雨势,不断灌进二十七楼的那间窗子,窗子里的浓烟就仿佛很不甘心的被驱赶了出来。
雨势更大。
风更疾。
只是窗前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