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臣

傍晚，刘兴安在新安城中开宴，那些前朝西京留守官吏们也竞相表明心迹，一浪赛过一浪的歌功颂德。刘兴安心中得意万分，耐着性子一一抚慰，人人留用，不追究往昔，将他们安抚得开开心心。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新换个主子罢了，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刘兴安连辽人任命的节度、刺史都留用，更何况这些前朝官吏？

“赐史倾城宝马、铠甲、金玉带！其下将校皆赐帐外畅饮，录名叙功，皆有封赏！”刘兴安命左右黄门道。他见史倾城一身朴素戎装，想表达一下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对臣下的关切抚慰之心，同时也是为笼络史召月。

皇帝左右皆是重臣，史倾城因为功劳甚大，也算是洛阳地界主军的最高军将，也有资格在夜宴中占一席位。他起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诸班将相，辨认各自的名号，这当中宰相苏言丘、枢密使杨邠、副使郭舟、三司使王章、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刘信是最有权力的几位。

“多谢陛下！”听到皇帝金口玉言，史倾城连忙起身拜谢。

“史卿真乃少年英雄！”刘兴安看得史倾城应答得体，英姿勃勃，心下愈发喜欢。

“史卿可有取得表字？”刘兴安问道。

“微臣尚未弱冠，并未取得表字？微臣躬请陛下赐臣表字。”史倾城听出刘兴安的意思，连忙跪下。

皇帝赐表字，那是多大的荣光，帐内一众文武一时间无不羡慕嫉妒。

“史卿既好武艺，将来应做统兵武将，那么就叫‘子仲’吧？诗云：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你看可好？”刘兴安笑道。

“多谢陛下厚爱！”史倾城史子仲拜谢道。他心中却想这刘兴安原是武夫，竟然也晓道诗经所云，看来古人真不可小觑。心中也默念出那句诗的下句：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帐中一众文武纷纷向史倾城祝贺，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史倾城一一谢过。

刘兴安随后又考较史倾城兵法武艺，史倾城一一作答，随后刘兴安又问及史倾城的志向，史倾城思索道：“回主上，臣以为乱世之中，国家正是用武之时，相较而言弓马枪棒更为重要，学得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为明主扫平乱臣贼子……”。

蓦的，一声冷斥声传来，正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言丘。

“胡说！”

苏言丘乃是文人，他见史倾城有轻视文人的倾向，立刻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是误会史倾城了，因为史倾城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史倾城心中暗骂，自己小心翼翼却还是遭人误会，看来这官场对自己是一个最大的考验。史倾城更不知道的是，洛阳中那些头面人物，都曾在史倾城军威下受到了压榨，有人心怀不满，暗中贿赂苏言丘，说史倾城的坏话。

史倾城冲着苏言丘躬身赔罪道：“苏相公所说甚是，卑职自幼虽也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但更爱弓马枪棒，整日在家与太原城中子弟骑马狩猎，确实是莽夫。今陛下荣登九五，人心皆归，宜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

众人目光灼灼，刘兴安微点头道：“史卿详言。”

“近世连年争战，百姓困苦，无立锥安命之暇，可谓不仁也，故梁、唐、晋皆失国丧运。主上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倒悬，臣等愿致君尧舜上，共开盛世太平。历来凡新君执政，必大赦天下，以体顺上天仁德之心。”史倾城侃侃而谈，“但杜威辈，卖国求荣，勾结契丹，祸害父母宗邦，罪不容赦，不杀不足以服人心，不杀不足以正朝纲，不杀不足以扶正义……”

苏言丘闻言，再一次打断史倾城的话：“黄口小儿也敢言军国大事？你不过是侥幸收复洛、郑，立了些许功劳，就敢看尽满朝文武？杜威占据天雄大镇，犹自三心二意，你这一席话若是泄出，不正是逼其反叛吗？今河南初平，但河北定、恒、邢、相、魏等藩郡未下，主上欲怀柔以服河北，你竟敢扰乱主上圣断，就是你父在此也不敢如此，还不退下领罪！”

苏言丘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杜威是天下公敌，刘兴安想向杜威示好，以便笼络住他，是杀是留，将来再作计较，何必现在就刀兵相加，这也是刘兴安与左右的计划。

但是史倾城认为自己一席话才是至理，因为那杜重威的头就是被砍一万遍也难洗其罪，杜重威若是不死，朝廷就会给人姑息养奸的印象，将来人人都会理直气壮地犯法。新朝若是先诱杜重威投降，然后再杀，那正应了史倾城另一论断，诱杀只会导致朝廷威信丧失，将来就无人相信朝廷的威信及天子金口玉言，正所谓信以行令也。得不偿失！

“臣鲁莽、臣知罪。”史倾城见刘兴安也面露不悦之色，连忙跪拜请罪，说话间已经大汗淋漓，史倾城可不想做刘兴安的直臣。

这时站在一旁的枢密使杨邠道：“苏公何必跟一年轻人计较，斥责两句也就是了。”

杨邠也是武人出身，他见苏言丘现在越来越嚣张，心中也是不满，明是劝解，其实是讥笑他气量小。

郭舟踞坐在苏言丘对面，扫视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史倾城，心中想着史倾城方才说的一席话，感叹史倾城虽有才华，也不乏真知灼见，然而太过年轻，不知官场深浅。史倾城本是他的麾下，郭舟又与其父史召月交好，他动了惜才之念，起身奏道：“主上，史指挥年少大胆，口出谬论，但也算是童言无忌，念及他的功绩，轻轻责罚便是。”

刘兴安听了郭舟的劝，这才收起怒意，史倾城在他心目中却已经成了年少轻狂之人。

“卿本有大功，授一节镇也不为过，但卿太过年轻，朕恐卿骤得高位，难以服众。今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原本的郑州守将方太，已被河阳节度使武行德诱杀）已被朕遣往汴梁清宫，尔后会另有差遣。朕就赐你郑州防御使，另加特进、检校太保，准你招收精壮，另起一军并赐你指挥之职！尔军中有功之士，皆趋名上奏，除元从外，另准卿保奏县令二人。”

甭管心中高不高兴，谁叫人家是皇帝，史倾城只得伏拜在地：“谢主上隆恩。

“卿有一点说的对，眼下正值国家用武之时，卿莫要心生怨言，卿还年轻，将来定会有立功擢升之机。”刘兴安笼络道。

“回主上，臣以弱冠之身，今受朱紫，已是主上格外恩宠，岂敢再贪奢望？臣惶恐！”史倾城退回自己的席位踞坐，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脸上平静得很。、刘兴安见他知礼，对这位有大功之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想顾及史召月的面子，又当众嘉赏道：“加史卿食邑一千户，实封三百户！”

宴会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结束，史倾城带着满身疲惫往新安御营外自己的临时驻地走去，身后一裨将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一拍史倾城的后背笑道：“兄弟做的好大的事！”，史倾城还在思索未来在郑州的打算，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回头定睛一看，笑骂道：“好你个韩瞪眼，一月不见，看模样倒是升官了。”原来此人正是月前在郭舟帐中遇到的韩川。

韩川被史倾城叫了诨号却不介意，打趣道：“只带你史大人升得高官，却不许我等小兵往上爬嘛？不行不行，你授得郑州防御之位，这顿酒可是逃不掉啦。”

“走走走，小弟我正心中郁闷，哥哥与我回营喝他个一醉方休。”史倾城一拉韩川走向自己的营垒。

韩川也知道御营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中也为史倾城鸣不平，也不推辞，两人回到新安县的临时驻地，党进等人也都在等着史倾城，个个垂头丧气，心怀不满。史倾城陪在刘兴安御前时，他们都在御帐外面享受赐饮，算是对有功之人额外的奖赏，所以御前夜宴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很快就知道。

“诸位兄弟，为何如此郁郁寡欢？”史倾城明知故问。他一屁股在众人中间席地坐下，见众人面前堆着好几壶空酒壶，笑道：“或许是今天酒未喝足？”

“主上赐的酒太淡，喝不过瘾，正想找人拼酒。”党进嚷道。

史倾城击掌道：“那我等今夜便乘兴大醉一场。”

当即传人送几坛酒过来，史倾城亲自给众人斟满一碗酒：“挽弓当换最强弓，喝酒当喝大碗酒。来，诸位兄弟，我等今夜一醉方休。”

众人兴致升高了不少，齐齐端起酒碗道：“干了这一碗酒！”

“好！”酒入肠胃，都化作了豪杰热血，在体内奔腾。一碗碗酒被灌入腹中，喝多了便在帐内呕吐起来，将帐内弄得一片狼藉。

韩川起初有些拘束，后来灌了几碗黄汤，也加入拼酒战团之中，与众人勾肩搭背，喝到最尽兴时，忽而又跳将起来，唱起小曲来，众人也跟着乱唱。

党进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已然不知道，他只记得在醉眼朦胧头昏脑涨意识迷乱之中，似乎听到史倾城跟韩川断断续续地低声议论：“主上乘虚加冕……计较前因后果……得国较正。奈何却要宽待杜威之辈……奖奸而惩忠，得不偿失，可谓失刑……

夜早已深沉，夏天后半夜的风刮进了帐内，吹走了白天所有的燥热，史倾城只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翻了个身便在满地狼藉中沉沉睡去。

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洒下万道金色的光芒，将清晨的薄雾驱散。史倾城揉了揉仍然有些昏涨的脑袋，唤醒熟睡的众人，随后与文武大臣一起问刘兴安起居，然后奉命率本队人马为先导，向洛阳城进发，夏日清晨凉爽的微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不少。

“史将军！”一个大汉从身后赶上来抱拳道。这位大汉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一个巨人，体貌奇伟，史倾城估摸着就是以党进的身材，站在此人面前也不得不仰视。

这位就是河阳节度使武行德。此人今年三十余岁，少年时家贫，以砍柴谋生，从军也是因为他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体型的缘故。当年晋高祖石胜玄镇守并州，一次出外行猎，见道边的少年武行德魁伟身材，颇感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武行德挑的一担柴禾，石胜玄便命部下力士试举柴禾，结果无人能及，石胜玄遂将武行德招至麾下。

后晋旺财初年，武行德授奉国都头，迁指挥使，改控鹤指挥使、宁国军都虞候，一直是中低级军官，奉国、控鹤、宁国皆是禁军军号名目。去年辽人入汴，武行德不幸被俘，他诈降于辽人，及此次辽人不得不北返，命他押解数十条装满兵甲的船，溯河北上，欲送往北地辽国。至河阴时，武行德便召集部下军卒，杀了辽监使，击退辽将崔延勋，入了河阳，奉表河东，然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 这次刘兴安自北京太原府南下，武行德在河阳境内迎候，并率军护卫送行。

“武节帅有何吩咐？”史倾城昨日在刘兴安御营中拜见过他，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行礼问道。

武行德见他以下事上，也从马上跳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史将军何必如此恭谨？你我都是顺势得居官位之人，不必如此繁文缛节。”他心知史倾城为史召月之子，有意结交。

“武节帅这折煞在下了，再说节帅是长者，卑职哪敢在长者面前不恭？”史倾城寒暄道。

武行德是个洒脱之人，他笑了笑道：“咱们军务在身，还是骑在马背上说吧。”

二人翻身上马，长长的马步队伍，一直通往不远的洛阳城，身后是皇帝刘兴安的御驾和文武百官及数万人马。

龙旗猎猎，威风凛凛！

“武某奉命伴圣驾南下东归，杨枢使命我率部至郑州后就该返回河阳，到时就由史将军的人马独自为前导，伴驾至汴梁。武某只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到了郑州时我们好换防，以免出现差错。”武行德道。

“理应如此！”史倾城点头称是。

“史将军受委屈了。”武行德偏头道，“武某瞅见了一个机会，率部起事，入了河阳。若非史将军光复洛阳、郑州，断了辽人接应的企图，武某恐怕也不能轻易击退辽将崔廷勋、耿崇美等人的反攻。”

“节帅言重了，辽人本就大势已衰，作茧自缚罢了，既便我的人马没有攻陷洛阳，辽人也无兵可派。”史倾城拱手道：“在下能为一州防御使，已经是主上的宠恩，岂敢奢求其它。”

“史将军拿得起放得下，英雄本色。武某生平最服豪杰，今我居河阳，史将军治郑州，两家隔大河相邻，将来我河阳治下还需将军担待一二。”武行德道。

史倾城微微一笑，心想这武行德到没有其他武人的骄横，这大概是因为武行德刚刚趁乱崛而起，在新朝中又没有任何根基，想与自己交好，以此向自己的便宜老爹史召月示好。哎，官位越大，这个人前程与荣辱似乎就格外需要关照，这中国几千年的官场规矩真是一脉相承。

“节帅如此说，那是看得起在下，史某若能帮得了节帅一二，必会慷慨以赴。”史倾城说道。他是不吝于向任何人，哪怕是他明明不喜欢的人表达亲近之意，两人并骑往前，可能因为是初次相识交情太浅，史倾城对历史上的武行德也不是太有了解，并且武行德并非一个健谈之人，两人渐渐地一时无语。

洛阳城离新安并不远，日上三竿头时，洛阳城就近在眼，军士们大汗淋漓，望见了洛阳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武行德正欲开口告辞，却见后面大队人马急奔过来，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刘信领人控制了洛阳城。

半个时辰之内，洛阳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高楼一律门窗紧闭，街上市人跪迎路边，史倾城与武行德两人也帅各自的部下迁往城外扎营。

当刘兴安的圣驾抵达洛阳时，就真正进入了河南，汴梁也算是遥遥在望了。汴梁方面早有百官遣人奉表来迎，唯恐惹未来的新主子不悦。

刘兴安坐在洛阳宫中，接受各方贡献，龙颜大悦，召群臣大宴。前朝中书舍人李涛，受汴梁百官委托，奉表至洛阳，向刘兴安称臣。刘兴安在得意之余，向李涛问起辽人洗劫汴梁之后，城内财赋所剩几何。这年头皇帝也差钱，不久前刘兴安刚称帝，想大括河东民财以赏拥护他登基的部下们，其妻李氏劝阻方罢，刘兴安只好将家财全部散出。

史倾城则衣不解甲，骑着刘兴安赐的炭色良驹在营中巡察，他回头遥望洛阳城特意辉煌起来的灯火，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前朝枢密使李崧在洛阳有别业，他想起今日入城后，李崧的别业被苏言丘据为己有。占就占吧，自己如若再为别人出头，就算有他老爹史召月罩着，自己郑州防御使的位子估计都要被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