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了人的花娘被扭送至南临衙门,在场的人作为见证,也被一同带了去。
白皦本来就是想蹭个席面吃吃,没想到被卷入一场伤人官司里,只能暗自叫苦。
这案子倒也简单,众目睽睽下持械伤人,花娘无可辩驳,当场供认不讳。
正当南临州牧要宣判时,一个潦倒书生跳了出来,“非也!非也!”
“大人,此案并非持械伤人。”
“胡言乱语!”州牧惊堂木一拍,“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安能有错?!”
“敢问诸位,这老者是在何地被打伤的?”书生问。
“在花娘家院子里呗。”
“对,这有啥好说的。”
“就是。”
“八成读书读傻了。”
“那可是这位小女子请他去的?”
花娘回道,“自然不是奴家请的。”
书生恍然大悟状,“啊,这非请自来,是不是私闯他人宅邸?那这小女子见外男闯入,赶又赶不走,出于自保,一个紧张,失手打伤了那歹人,也是情有可原。请大人明察!”
豁。
这狡辩的功夫,堪比白朗啊。
白皦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书生,素衣布鞋,颇为穷酸。
偏就是这么个破书袋子,还有那么几分路见不平的豪情,这倒衬着挤在人群里的白皦,甚是矮小了。
“大人!大人切不可听信这人的狡辩啊!我爹是族长,去张氏家里还不正常么。况且今日并非我爹一人去的,在场的族人都去了。”
老族长的儿子又说:“张氏她爹死了,家里再无男丁,我们是依着规矩吃绝户去的啊。请大人明察。”
还未等州牧开口,书生便呛了声,“规矩?谁的规矩?律法里可写?看来这族长是私闯民宅在先,企图洗劫在后啊!”
“刁民!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咆哮公堂!来人啊,把这个狂妄书生给我压下去,打!”
花娘见为自己仗义执言的人要遭殃,也鼓起勇气翻了供。
“大人,您这是要屈打成招么?民女不认!民女未蓄意伤人!实则是族长纵容族亲侵没我家财产,我多次阻拦无果,这才一时激愤的。他不仁在先,我无意在后,若要罚,请大人先处置他!”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你这女子!好无孝道,族长一把年纪了,你还想着治罪于他!”
“就是!什么你家的财产,那是大家的!”
“你一个女子毫不羞耻,一点礼数没有,在这里抛头露面,大放厥词!”
“女子都要嫁到旁人家,哪能继承祖业!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就是就是!我们百年如此,这是祖宗的规矩!”
“是啊,是啊,花娘你别闹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娘家当初就是这样。”
“花娘,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娘想啊。得罪了族人,你娘以后怎么见人啊。”
“是啊,大家同宗同族,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
花娘冷笑,狠狠反驳,“祖宗定的规矩?敢问这位祖宗,他姓甚名谁?!”
众人面面相觑,这谁能知道。
“不知道?想来这么丧德败行的规矩,这位先人也是羞于留名的,免得遗臭万年!州牧大人,于私你是南临儿郎,对此等陋习,见怪不怪,不以为过;但于公,你是朝廷官员,风俗与律法赎重?!”
这花娘,刚开始还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呢,被那酸书生一闹,竟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州牧被问到哑口无言,磕磕巴巴说:“那也未有小女子当家的先例啊。”
“谁说没有!”花娘语气坚定,“先庆云侯就是女子!南伐之征,一战封神。后因勤王殉职,忠肝义胆,天地可鉴!圣谕特准许她的兄长承袭爵位,继以光耀门楣。她兄长俸妹妹为庆云侯府的初代家主,这个家,女子怎当不得?!我爹留下的家产自然是我和我娘的,我娘年迈,我就是家主!”
混在人群里的白皦,猛然被点了名,一阵酥麻。
她曾经和姚击奴吹嘘过,自己要做大晋女儿家的新典范。可如今真被人这么挂在嘴上,她倒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了。
“啊呀,人家是庆云侯,你是个什么东西?!”州牧一脸嫌弃,“这世间女子千万,也就出了一个先庆云侯。”
他又指着堂上镇宅用的大关刀说,“这关刀,重达天罡地煞之数。你告诉我,普天之下除了先庆云侯,还有没有第二个女子能拿起来它?你们别以为......”
既然人家拿自己做筏子,还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白家要是再不做声,岂不更辜负天下女子。
“大人,不妨让小女子一试。”
南临州牧恨自己今日升堂未看黄历,刺头怎么会这么多啊。
眼前这小娘子中等个头,眉间颇具英气,体格比寻常农妇看上去还要精瘦些。
“你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你没听本官说的话么,知不知道天罡地煞之数是多少?足足一百单八斤,快有一石重了!这可不是你平日绣花拿的针。速速退下!”
白皦挽起袖口,“试试嘛”,说着便单手举起了关刀。
在众人的惊愕中,她还浅浅挥舞了两下。
“瞧,天下还是有第二个女子能担起重刃的。那有第三个,第五个,第一百个,第千万个,亦不足为奇了。”
花娘被白皦的话触动,眼里蓄满了热泪,应和道,“就是!一定有千千万万的。”
老脸被打肿了的州牧,恨不得把惊堂木拍碎,气得口不择言。
“放肆!放肆!放肆!那庆云侯也不是活着的时候做的家主!女子太肆意妄为,小心命小福薄,折损天寿!那庆云侯不就是个例子么!”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原本闹哄哄的公堂鸦雀无声。
州牧顿感不妙——糟糕,失言了!
“说花娘的事儿呢,州牧攀扯庆云侯作甚。”
“人都没了,还要被在这里嚼舌头。”
“管她是郎君还是娇娥,你娘没告诉你死者为大么。”
“就这还是读过圣贤书的大官呢。”
“呸!”
......
原本还在劝和的婶娘姊妹,此时满脸鄙夷,无一不数落着州牧之举。
州牧强行挽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放肆!公堂之上,我看谁敢无礼!再喧哗,都要吃板子!”
“到底是谁无礼?!”
“庆云侯有南征拓土之功,你有什么?!”
“就是,还敢恐吓我们!”
“庆云侯官位几品,你几品?侮辱上官,你才要吃板子吧!”
“对!去告他!治他不敬罪!”
场面彻底失了控。
花娘的母亲颤颤巍巍拨开人群,“花娘!这里是大晋,咱们的律法不能被南陈的歪风给吹斜了!你尽管告!娘亲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咱娘俩争个黑白!咱们告到天疏督、告到勤政殿,去陛下和太子面前分辨分辨!”
在场的女子被“庆云侯”仨字穿成了串儿一般,众怒之下州牧也没了方才的气势。
现在这些女子都怎么了啊?
哄不住,吓不住,一个比一个难缠!
“肃静!肃静!乱糟糟的成何体统。张花娘,你重伤族长,应罚入狱三载,但念事出有因,改判庭杖三十!”州牧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可以钱赎!”
“还有你们这些人,不要去旁人家里吃喝闹事了,再闹就统统抓起来下狱!”
那州牧到最后也没明说花娘能否继承家产,但最后的那句警告,也够震慑仍旧心存歹念的张氏族人。
有了这案的先例,南临吃绝户的陋习也就此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村妇们夹道欢迎被释放的花娘,大家都说“这州牧断案还挺公正。”
花娘一个白眼,“这是他断的案么?若不是我搬出先庆云侯,若不是咱们女子齐心,若不是有那两位恩人......”
花娘一转头那书生早已不知去向,那神力的小娘子也正往外走。
“恩人留步!”
花娘好说歹说都要给白皦重新摆个席面,以报相助之恩。
席间一来一往,花娘也知道了白皦正在游历世间,又苦于囊中羞涩。
“这好办!我家经营南北货多年,爹爹亡故后就关了店,遣散了长工。我现在既是家主,自然要把店再开起来,正缺帮手。我见你有点功夫,做个南北采办正合适!”
花娘提起一杯酒,“这一来,你依旧能走南闯北,还能有点工钱。等你攒够了银钱,自己也能去更远的地方,岂不更好?”
白皦觉得花娘的话甚有道理,“那我就与东家满饮此杯,以后您尽管吩咐!”
花娘头一次被唤“东家”,笑逐颜开,仰头就干了第一杯。
“第二杯,我谢你今日仗义相助。愿日后,你我继续守望,为南临、为大晋、为天下女子做表率!”
“干!”
花娘续斟满第三杯,此刻兴许是酒意上头,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眼圈红红的。
“第三杯,敬先庆云侯。愿她遗风长存!”
白皦一饮而尽,觉得这杯酒最是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