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漕运码头是燕幽北地水路的始点,当阿椋她们赶到的时候,那里早已有了不少等待登船的人。
南来北往的客商,投亲访友的旅人,各色人等掺杂其中。
“哟,我说这怎么还不让登船呢,这秋深天凉,生生的再把人冻坏喽......”
“就是,就是。”
说话的均是媚声细嗓,扭腰甩帕,浓妆艳抹的女子。同行的大概十来人披红着绿,一股风尘的味道。
阿椋离她们并不算远,浓浓的胭脂桂花油味儿一浪浪袭来,熏得她紧紧的捂着鼻子。
“等下货装完就能上了,催什么催。”船老大轻蔑的瞪了她们一眼,不耐烦的说道。
被船老大轻视的几个女人,自觉讨了个没趣也不好发作,眼睛便往别处闪去。
其中有个女人转过身,正好看见了阿椋和她怀中的蛟儿。
“哎呀,这小女娃娃长的真是好看,跟画里的小童女儿似的。”
怕节外生枝,阿椋给蛟儿穿了女孩衣裙。为此蛟儿郁闷的不行,一直撅着小嘴不说话。
当听到有人真的将他认作小女孩时,更是气恼,便一头扎进阿椋的肩窝里再不露头。
阿椋不想与过多的人接触,只回应淡淡的的一笑,便扭头看向了别处。
女子又觉在个不起眼的老太太处讨了无趣,便面上讪讪的一甩手中的帕子也转过身去,心道这一早上真是让人背气。
船工忙碌的装卸一袋袋麦粉,幽北之地的麦粉做出的食物味道香醇,惯被南方富家贵户所喜。
船位都是提前订好的,货物全部装好后,船老大命人放下踏板开始上船。
在阿椋前面的是一个北胡人打扮的白发老者,胡裳半旧,身后背着一把桑木潮尔。
盘子说自己力气大,确实没有说谎,所有的包裹几乎都被她揽在了身上。
一张小圆脸眼睛晶亮灵动,阿椋看着她就想起之前书架上摆着的小猪存钱罐,有点儿憨憨可爱。
但一想起这丫头每顿五六个馒头的饭量,阿椋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船上客房潮湿且狭小,很像是一排排的鸽笼。
把东西都归置好后,三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大概一个时辰后,船慢慢的驶离码头。
船舱最上面的一层是整艘船中最好的位置,已经被人整个包了下来。没见着主人,不过单从穿着利落的家丁打扮来看,应该是惹不起富家贵族。
阿椋嘱咐了两个孩子几句,便只身来到了大船的甲板上。看着渐行渐远和码头,心中思绪万千。
连日的急行快赶,生怕途中徒生变故。现在终于离开了幽州地界儿,她百感交集的心中才稍有了些许安稳。
多么好的季节,长空广阔,万里一碧。她有些遗憾新做的纸鸢还未来得及放,似火的红枫还没来及赏,便对着遥遥无迹的天空无奈的长叹口气。
“方公子,您等等我,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图,再给我说说呗......”
“哎哎哎,别拉拉扯扯的,有能耐问你家主子去。”
方君石一袭绯色长衫手中持扇,端着副不羁的贵家公子模样,大步朝甲板而来。
对于逄倞有官船不乘,非要挤在这良莠淆杂的客船之中,他的心里颇有微词。
听到好像有人往这边来,阿椋便拉起布巾遮住了半张脸,又拢了拢外衫转身往舱中走去。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爷那脾气,我可不敢问。”
靳二狗腿似的跟在方君石身后,与迎面而来的阿椋擦身而过。
刚要去拉方君石的袖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哎,那个老太太!”
靳二看着阿椋的背影,转头向方君石提醒。
“什么老太太?”方君石不悦的抽回了袖子。
“就那个百家村的老太太!”
“什么百家村白家村的,不管哪个村的都已经过去了。放着年轻貌美的姑娘不看,你偏看老太太,出息!”
方君石对于靳二的细心与警醒,有时是实在佩服的,可一旦过了头,他便不大喜欢了。
勒二总感觉哪有点不对劲,跟这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方公子怕是说不通了。虽说被方大人送到王爷身边磨练了几年,可这公子哥有时候还是不够小心谨慎。
中午伺候逄倞用饭的时候,靳二到底还是没忍住。
“主子,您猜我刚在船上看见了谁?”
逄倞并没有停下用饭的动作,听着靳二继续道:“就是百家村那个老太太,前日我去府衙办事的时候看到过她。”
“当时没多想,就听办事的说是来取过所凭证的。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虽然只看见了背影,但我肯定那就是她。”
靳二一脸狗腿样,根本不顾方公子剜过来的眼神。
逄倞没说话,抬了眼转瞬又垂下,继续慢条斯里的吃着饭。
方君石朝靳二飞了个眼刀,挖苦道:“百家村百十来户人家,好几百口子人。你小子怎么就记性那么好,挨个记住了?”
被他这么一说,靳二也不确定的挠了挠头:“可我总觉着哪有点不对劲,一个老太太带个孩子乘船南下,想必要去的地方不近。”
方君石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许是被那天的阵式吓着了呗。”
“她还能被吓着,没见到那天的能耐样。”
桌上瞬间静了下来,方君石看了碗里的饭突然没了滋味。
“程三让是不是有个儿子?”逄倞慢悠悠的问。
“是,那天姚昆把......他妻子和儿子都杀死在了长风寨。”
“谁能确定,那就是程三让的妻儿?”逄倞停了碗筷,抬眸继续问向靳二。
“投诚的长风寨三当家莫老赖几个,当时都说是。”靳二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不过,那孩子的头被削去了一半,根本辨不出样貌了。"
“既是有人指认,事情已有定论,莫要再纠结此事了。”
逄倞终于给这件事盖棺定论,靳二自然明白此事以后不能再提,遂讷讷的回道:“是,主子。”
没人知道,此刻逄倞的心中在想着另一桩旧事,让他耿耿于怀至今未能得解的旧事。
船窗半开,光线昏暗,晃在他脸上看不清情绪......
大船载着一行人,慢慢驶出了幽州辖地。
可能是因为船舱内潮湿的缘故,阿椋的脸痒的实在厉害,她无意中伸手抚上面颊,顷刻间脸上老皮片片脱落,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当蛟儿捧着阿椋的脸说,小姨你真好看的时候,阿椋露出这段日子以来最开心的笑。
“婆婆,你真好看呐。”盘子满眼羡慕的用手托着自己的脸。
“你叫我什么?”
阿椋瞪她,别以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恐怕现在还认为我是个蜕了皮的妖精。
盘子一拍嘴巴,讨好的笑道:“阿姐。”接着又往她身上嗅了嗅,“阿姐你可真香呐。”
阿椋用手戳她的脑门,笑嗔她是个马屁精。
自己的病彻底好了,这多亏了蛟儿的父亲程三让。
当初予之生产后,身体大亏,正是阿椋拿了棵有了年头的老山参才得以保命。
不知程三让用了什么法子,找到了能治好阿椋病的孙神医。当初留在长风寨,就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时一边治病一边听予之讲这现世发生的人和事,有时予之还教她些风俗礼仪。
接触得越久,阿椋越觉得予之不像是无知乡野村妇,倒有些大家闺秀气度和作派。
可是她不曾提起半句,阿椋也不好问。
此时,在船舱中的阿椋即高兴又心忧,因为在这个时代,远行的老妇远比一个年轻女子要安全稳妥些。
于是在盘子与蛟儿惊讶不解的目光中,阿椋抽出来一块灰布长巾,将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
隔壁偶尔传出悠扬低沉的胡琴声,会让三人停下来仔细聆听。
“隔壁的阿翁,是不是又想他的女儿啦?”
蛟儿窝在阿椋怀里,满脸同情的问她。
两个孩子总是闲不住的,这几日总跑去隔壁听老人家拉琴讲故事。
琴声时而苍凉悲壮,时而高亢奔放。像是诉说一段段刻骨铭心,凄美悲伤的故事。
“是啊,他的女儿也在思念他,只要听到他的琴声,就会回来啦。”阿椋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
盘子听完不以为意,如果真是记挂她的父亲,她又怎么会和仅几面之缘的男人私奔到南地去。
船外秋风廖寥,气冷天凉,船内潮湿阴冷。阿椋背靠舱壁搂着蛟儿合衣躺在铺上,最外侧的盘子早已经睡熟。
盘子之所以能够留下,蛟儿有着很大功劳,所以带小蛟儿时格外的上心。总是抱着他讲些逸闻趣事,逗的蛟儿咯咯直笑。
三四岁的孩子心中装不下太多太长久的痛苦,看着他和盘子玩到开心的笑,这也让阿椋宽慰不少。
蛟儿睡的有些不稳,手脚一惊,似梦魇了。阿椋忙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哼哄,就像小时候母亲哄自己一样。
是啊,自己也有父亲、母亲,在这冗长冷寂的夜里格外想家。
自己的家在白首山的那一边,山那边一日,山这边一年。
不仅想家,阿蛟也想着如果真的到达吴州后,蛟儿的外祖是否能够接纳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孙。
如果不能,那是否可以将他带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白首山的那一边。她从未试着将人带至自己的世界,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如果不行,还有村长一家......
思及乏倦,她慢慢的阖眼入了梦,梦中的她们在春蕾绽放之时,顺利到达了吴州......
突然,唿哨声刺耳,船身开始剧烈晃动,阿椋和盘子同时惊醒,心跳不止。
大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逆行着向后。
正当两人还在懵忡时,突然,舱外有人鸣锣大喊:“强盗,有强盗,啊......”
“有强盗?!”盘子惊起身快速的闪到门口推开门向外看去,只一瞬间便回头道,“阿姐,蛟儿快走。”
盘子迅速的折回,开始拢了两只重要的包裹系在身上。其中一个里面有两只老山参,必要的时候可以换钱救急,那是阿椋告诉她的。
顷刻间,船上开始出现了嘈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让人颤栗呼喝和恐惧的哀嚎声夹杂其中。
阿椋临近半夜才睡去,头脑昏蒙不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有些发懵。
情急之下她忙拍了拍脸,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穿起鞋就抱起睡眼惺忪的蛟儿就要往外冲。
“嘭”的一声,门被踹开。
“出来!”
但见来人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拿刀闯了进来,是强盗。
门外的吆喝和惊叫乱成一片。
“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强盗将大刀对准阿椋。
盘子眼珠一转,一个人……她离门最近,伸手不露声色的带将门关上。
再一闪身,以手做刀直劈强盗后颈。
“啊,你......”
强盗被突袭的一委身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盘子双手抓强盗脑袋用力一扭,这人便像破布一样倒了下去。
“你竟有这身本事!”
阿椋惊到,看她熟练的手法根本不像是首次出手。
“阿姐,这个以后再说,咱们先随人群出去。”盘子目露急切。
阿椋点头,怀里的蛟儿被吓的不轻,竟忘了哭出来。
“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
阿椋抱着蛟儿随人群来到甲板上,盘子紧跟在后。
四周火把照的通明,众人只见周围全是面目狰狞手持大刀的凶神恶煞。
而另一艘庞大的三桅船上,一排拉弓满弦的强盗正对准他们,仿佛下一刻便会羽箭齐飞,要了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