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在双阳镇打听到,前两月曾有两个年轻女子带一稚儿去采买过东西,其中一人与夫人的画像极其相似。”
旁边的另一暗卫,连忙将记录行踪的信封递到逄倞手上。
“双阳镇?”
“是,正是离百家村不足十里的地方。”
百家村现如今已经凋零鲜少有人居住,若是想要置办生活必须之物定要去往距离稍远些的双阳镇。
看来那人没撒谎,阿椋果然是栖身在百家村一带。
可早在几年前他曾派人到那村子和附近查过阿椋的底细,均无所获。现如今她带着曜儿,到底会藏身在哪里?
“百家村一带搜了吗?”
“悄悄搜过,还未见到过人。但是听一猎户说,曾在山中见到过一个身背窄背刀的女子。”
窄背刀?逄倞突然脑中闪过一个人,不由弯唇笑了起来。
“不要打草惊蛇,继续暗中搜查。”
他展眉抬起右腕,抚着那条洁白无暇的绳结,喃喃笑道:“等着我啊。”
暗卫离开时,月上正中天。
逄倞兀自仰望霄晖淡笑不语,待饮尽了最后一杯酒,便伸手将桌上的信封揣进怀中,撩袍起身带着门口的靳二向侧园走去。
潮湿阴冷的室内散发着一股腐败的霉味,正中的木桌上燃着如豆烛火并未给这幽暗之地带来一丝温暖,反倒衬得人心生恐惧骇怖。
坐在桌旁的人,一下下敲击着桌面,既不施令也不问话。
“表哥,我将知道的都同你讲了,你何时放我走?”
带着惧意的乞求混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同时响起,也让桌面上那敲着的手指停了下来。
“早年间,便同你讲过我的东西你不要动,也莫生旁的心思,你却总是当了耳旁风。”
逄倞隐在烛火的暗光之中,慢慢站起身来,“你总是嫉妒她的位置,如今我便也给你个机会。”
听到他如此说的华歆像是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朝着他的方向怯懦喃喃:“表哥,是真的......?”
逄倞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衣摆,冷漠道:“她曾经在这里待了近三月,若是你待满三月也还是这般执着,那我便予你在身边留个位置。”
他说完便阔步而出,丝毫未理身后华歆魔障似的不断重复,“三个月,三个月......”
向府门而去的石径上,主仆两人一前一后不疾不徐的走着。就在要拐过一座假山时,便听到前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大概是不想让府内人看到后又是跪拜又是问安,逄倞便止了脚步。
“霜儿,你说咱们那位消失的夫人现在能在哪?”
“甭管在哪,还能有在咱王府舒坦,在陛下身边快意?夫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搞不懂,你也尽是瞎操心。”
说话的正是曾经在寑房内同婆子一起伺候阿椋的,两人也是刚刚从外面赏灯回到府中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总会让一些多愁善感的人忆起些遗憾的事来。
“今儿不是团圆日嘛,不知不觉就想起咱们陛下来。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这般俊朗又衷情的男子当真是世间少有哇。”
少女对未来夫君多爱期待幻想,尤其身边就有个明晃晃的人物作标杆,让自己在择婿时也多加挑剔。
“世间独一份的那又如何,”叫霜儿的丫鬟压低了声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咱们那位夫人即使是腹中又怀了孩儿,不也是照样义无反顾的走了,还......”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突然间见从石径岔路的阴影处影影绰绰站着两个高大身影,刚刚还自在悠哉的二人突然间僵直了身体,由头到脚无一处不僵麻。
两个丫鬟虽看不清那静立着不动的人的面容,但是她们依旧认出了是谁。
“噗通”一声,两个丫鬟同时跪地,身形发抖,瞬间冷汗直流。
“陛......陛下。”
摄政王府的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正中端坐的人喜愠不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扫视着跪伏在地的一群人。
“谁先说?”
跪在地上的人听闻这几字无疑都听成了“谁先死”,每个人恨不能都贴在地上,哪里还有敢说的。
看着地上的人都是默不作言,他不由发生一阵冷笑,笑得所有人毛骨悚然,战栗不止。
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一个同他透露半点风声,而且直到现在仍旧被蒙在鼓里,仿佛这八个多月他像个傻子般被一群奴才耍得团团转。
冷笑声可怕,更可怕的是冷笑声止。
只见逄倞似有疲乏的扶额,挥了挥手,“都带下去罢。”
此言一出,下面跪着的人终于不再沉默了。尤其是那个伺候婆子跪爬着向前,嘴里不断的求饶。
“皇上,奴才们真的以为您是知道的,”她哭着爬了几步,再不敢上前,“当时夫人说要给您个惊喜,不让我们说出去,我们都以为您是知道的啊......”
她说完将腕上的镯子摘了下来,双手捧着向前一递,“这是当时夫人送予我们的,说让大家都沾个喜气儿。皇上,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夫人没同您讲啊......”
见她如此做,其他人也都纷纷将当时阿椋用来封口的物件呈在手中,没带在身上的就直接撸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也充数捧在了手中。
唉,这个骗子啊,她为何总是骗自己,既然是怕自己知道,恐那腹中孩儿早已没了性命罢。
逄倞的胸口突然堵得厉害,他手抚上胸口,却突然碰到一物。
是之前暗卫留下的信封,他伸手便从怀中取了出来,摊开在手中。
所有的人都不敢弄出声响,尤其下面跪着的下人,此时正数着自己还能活几息。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展信无声的人突然灿笑不止。
跪伏在地的下人们不明白,这位刚刚挥手取她们性命的冷面帝王为何突然会展颜饶过她们,可却再清楚不过,她们确实逃过了一劫。
回往宫中的路上,逄倞总是拿着那信纸时不时的发笑。他当然开心,因那信纸上记录的是那个与阿椋极其相似的女子,所买的一应物品都是新生儿预备所用。
他心中确信不疑,那就是她的阿椋。
不知这次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是像自己多些还是像她。还有那个曜儿啊,不知将自己这个爹爹忘记了没有,忘记了也没关系,马上就要见面了。
“靳二,马上联系幽州旧部准备三千墨甲兵,一月后在涿郡待命。”
“是,主子。”
焰月西坠,星子稀疏。
自这日起的乾武帝,白日间埋首于繁冗政务。夜间也再未有过暴怒,令臣子们松了一口气,也让宫人庆幸窃喜。
一月后的幽北百家村,天将薄明。
“阿姐,山中猎户的媳妇奶水足得很,不用担心小月亮会饿到。”
“嗯,好。”
因这新生孩儿出生的那晚月如炽焰,所以阿椋给她取名为伊炽,乳名小月亮。
阿椋身体不太好,奶水不足,这一月里还是花了五两银子给东头王姓奶娘喂哺的小月亮。
可她这一阵子心里实在发慌得厉害,尤其这两日总是幻听到有轰隆如雷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所以她再不愿继续待下去,便催促徐褩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往山中。
待徐褩收拾好了所有随身之物,又在桌上放了两锭银子,便抱着曜儿跟随在阿椋身后走出了租住的房子。
山间的清晨带着氤氲薄雾,草叶都挂着露珠,打湿了向深处而行的两人衣衫。
“阿姐,歇一会儿吧。”
徐褩见阿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便有些不忍的提醒她。
阿椋也实在是虚弱的再走不动,便在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处休息。
“我怎么总感觉,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咱们。”
阿椋警惕的环视着四周,可周围却是一片悄寂无声,唯有偶尔的几声山雀啼叫。
徐褩见她这一副过于戒备的模样,倒是心疼不已,她这阿姐虽然嘴上从不提及,但现下的举动便知是有多恐惧那人。
“阿姐,你这是刚刚生了小月亮,太过虚弱,忧思甚重的结果。”
徐褩拍着阿椋的手,安抚着她,“习武之人耳朵灵敏得很,我都没有听到什么异常,阿姐你啊,且将心放进肚子里。”
大概是徐褩的安抚起了作用,她的心也随之安稳下来不少,看着怀中的小月亮,开始有些内疚起来。
“但愿我的小月亮不会被饿到。”
“听说羊奶可以养活小孩,过几日我下山买几只羊回来。”
徐褩信誓旦旦的说完,把阿椋逗得噗嗤笑出了声,而一旁的曜儿闪着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妹妹不解的问向阿椋。
“娘,为什么妹妹有乳名,曜儿却没有?”
“你说说要叫你什么?”阿椋好笑的点着他的小脑袋瓜儿,“叫你捣蛋鬼,淘气蛋?”
只这一个月,便差点把租住那处的仓屋差点给人家拆了,阿椋想想她这儿就头痛。转念一想还好这后来的是女儿,应该比男孩要文静稳重许多,便也欣慰不少。
再次起身的时候,徐褩将曜儿放到身后的背篓里,又将小月亮抱过来斜系在怀中,才让阿椋跟在自己身后继续赶路。
可即便是这样,阿椋依旧疲惫不堪,心脏不知为何也开始隐隐作痛。
那种感觉太过熟悉,好似心被人用力握住几欲捏碎。她怕徐褩担心,便一直咬牙默不作声的忍着,有几次痛得险些晕厥过去。
就在行至快要到“一线天”的时候,实在撑不住的她摆摆手让徐褩先行进去,自己喘歇一会儿再慢慢跟上。
“阿姐,你在这等着我,我把曜儿和小月亮安放好就过来。”
阿椋应了一声,看着徐褩转身的背影消失在满是藤蔓的巨石旁,便立即捂着心口跌坐在旁边的石径上。
自从她离开洛阳后,心疾便再未犯过,现在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痛感如细密带刺的藤蔓,将她的心缠绕得密不透风。
就在她擦过额上冷汗,咬着牙准备起身向前的时候,身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的主人她太过熟悉,正是使自己远遁避之的俑者,每每深夜从梦中惊醒的祸首。
刚刚擦干的冷汗,现在又覆上额头。
“夫人,该回家了......”
“不,我不......”
阿椋强迫自己不要转过头,双臂使出全力撑着起身,踉跄着向前方跑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现在却如弱水之隔,她抬头看向那“一线天”入口上方旋转的达摩石,心不不断的祈祷,快些,快些......
突然,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而接下来带着威迫的声音却在耳边旋绕回响。
“若是你现在停下跟朕回去,朕便不怪罪于你。”
林间薄雾渐散,朝阳欲将跳脱出来。而前面那个趔趄的烟色身影,却未有半分停下之意。
“阿椋,跟我回去。”
“我不叫阿椋。”
前方的人气息有些不稳,可言语却异常坚定。
“你瞧,我连真名实姓都不愿告之于你,可见我有多厌恶你。昔年在鸦鸣山上说的已经足够清楚,如今再多说也是无益,我不会跟你回去。”
阿椋未回头,仍旧磕绊着向前走,两人的距离不算远,她能清楚的听到他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之后,好像手中拿过什么,接着便听到一阵拉弦的紧绷声。
满腔热烈的思念,被无情的冰冷熄灭。他心中的恼怒怨怼如丛生的荆棘,密密麻麻。
“你难道非要这般无情?”
“我从未喜欢过你,何来无情,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阿椋看到那近在咫尺的达摩石,嘴角不由扯起一抹淡笑,可下一刻却听到那人阴沉开口。
“伤吾心者,必回之以痛。箭穿胛骨痛若心碎,你呀,不长记性倒也无妨,而朕......”
弓弦被拉至声满,而他的声音也冷冽如冰,“却不能总惯着你。”
“嗖”,一只银矢羽箭划破晨空穿过骨肉,沾染鲜红深深扎入爬满藤蔓的巨石。
阿椋身形一顿,瞥见巨石上方忽有惊鸟飞起。再低头往左肩处看时,一股痛意由肩胛漫延至全身。
当初纭川也是这般痛的吧,她想。
不断涌出的鲜红慢慢将裙衫浸透,眸光也渐渐模糊。
“靳二,将御医带过来......”
新升的红日透过繁茂的枝叶间洒下清光,落在阿椋的身上,幽幽凄凄,斑斑驳驳。
就在逄倞手要触到阿椋的瞬间,一条粗藤劈头盖脸向他砸来。
“休想带走我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