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百死无悔

“妖？”程彦从长青宫回来，已是卯时。
如今，千寻漠正坐在地上，砌好了茶水，是碧绿色的，有股淡淡的清香。他细心地吹凉了些，小口饮下，示意地点了点头。
“她？”程彦与千寻漠面坐，一指身旁的小鱼。
“是人，只是被心魔附体，不过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再受伤了。”
“哦，真是可惜了。”
“此话怎讲。”千寻漠正襟危坐，已经察觉到了话语间隐藏的杀气。
“心魔因何杀戮，又因何而生？”
“是我。”小鱼弱弱地说了这两个字。
“所以。”程彦扭动着脖子，看向小鱼，故意身子前倾了些，看着那副忍不经在颤抖的身躯，犹如深渊的魔鬼，“所以，你会死，真是可惜。”
“你长得很漂亮，长大一定是个美人，只是现在，没有以后了。”程彦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条常年生长在冰窟里，睁着碧绿的眼睛，吐着深红信子的毒蛇，真是让人汗毛耸立，坐立不安。
“她不能死。”千寻漠道。
“怎么，你要包庇。”程彦眼里凌出一抹杀意。
“人不是她杀的。”
程彦的语调又高了三分：“却因她而死，你不要告诉我，这件事她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隐瞒罪行是共犯，是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即使这样……”
千寻漠还没有说完，程彦就抢先一步说道：“不要仗着自己是妖，就可以为所欲为。在这中山之中，即使是神明也容不得撒野。”
千寻漠：“那些老掉牙的法律，已经不在适应现在。”
程彦的情绪有些激动，语速先是很快：“可是今天不是明天，杀人也是在昨天！你不要再同我讲这些可笑的事情。我现在只是要知道，这个女孩，什么时候——会死！”
“很奇怪。”千寻漠抬起头，看向程彦愤怒的双眼，质问他，“她的死对你没有意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程彦冷笑两声，用一种极高的姿态，看着那个无知的可怜虫，“弱者才需要理由。”
“不可理喻。”千寻漠的嘴角有些微颤，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程彦摇晃着颈部，盛气凌人：“很不可思议对吧，但若是有一天，我犯下什么滔天的罪过。”
程彦用右掌在自己脑袋上砍了砍：“这颗头颅，你随时可以拿去。”
又是两声冷笑，程彦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推门，转身离去。
正在门外等候的赵子鑫，见程彦出来了，于是小声问道：“大人，你真要杀她？”
“你这个问题，真是愚蠢至极。要想当刽子手，没人拦着。”程彦看都不看他一眼，愤怒离去。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赵子鑫没有明白。
在他一旁的折翼公子——白玉衡，手持着折扇，翩翩一笑：“大人是在等待一束光，一束温暖的光。”
“说明白点。”赵子鑫连连皱眉，真是越听越糊涂。
“掌管刑法的是李晟，我们判不了生死。”白玉衡一合折扇，“大人所要等待的，是要知道，我们的司寇大人究竟是会公正执法，还是会以权谋私。”
赵子鑫说：“倘若小鱼真被判了死刑。”
白玉衡一沉吟：“那也是她的命。包庇同属共犯，又何况她本就知情。”
赵子鑫的心头一阵烦闷，因为他们已经从沐隐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这就好比，我让人欺负了，你帮我报仇，结果你杀了人，我也要被处死，这叫什么事，我招谁惹谁了。”
“话虽如此，可法律也毋庸置疑。”
赵子鑫抱怨道：“这种不合理的法律为什么要出现，还不如取消掉，简直是没有道理。”
白玉衡对他解释道：“法律就犹如一棵树，无论你是否愿意，它都会种在那里。”
赵子鑫的胳膊在空中一挥：“可是这棵树长在路的中间，它碍到我了，如今我就要将它砍了。”
“倘若这棵树被人保护着，上面还栖息着鸟，结着火红的果，更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生计。你砍了它，就会破坏原本美好的一切。”
“但你不要忘记了，这棵树原本的存在就是错误的！所有阻碍我的人都会被打败。”赵子鑫慷慨激昂道，“上面栖息的鸟，我会帮它找到新家，一家人的生计我也会资助，直到他们种出一棵新的树。”
白玉衡摇摇头，反问他：“如果挡在你身前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山呢？”
他继续道：“保护山的也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只军队。山上有的也不是几只鸟，而是各种飞禽走兽，它所养育的更是一方人土。”
“你，会怎么做，打败所有的军队，迁徙所有的走兽，资助所有人的生计，更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搬地这座大山？”
“我。”赵子鑫忽然沉默了，垂下头，一副失落的样子，可他不甘心，真得不甘心，他握紧了双拳，郑重其事道，“我说不过你，但并不代表你就是对的，时间会代表一切，山可移，海可填，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白玉衡没有再与他争执，只是看着那双散着炽热光芒的眼，轻轻舒展扇叶：“多年前，城中发生一场命案，犯人为了逃避追捕，躲在一朋友家中。他的朋友很义气，明知这个人犯了法，却还是肯收留。”
“那后来呢？”赵子鑫问道。
“在躲避追捕之后，这个朋友去街上买些酒肉，想为他送行。可是等回来以后，看见的却只有自己老婆与孩子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赵子鑫大吃一惊。
“因为他去的太久，令犯人生疑，以为去报官了。”
“若是报官，早在搜查的时候不就表明了。”赵子鑫抛出了疑问。
“他是想拿赏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当时替我隐瞒，只是为了日后能拿到更大的悬赏！”犯人落网后说道。
“疯了，这人绝对是疯了！”赵子鑫至今都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此后，一项新的法律规定，知情者包庇，实属同罪。它的意义，也是为了防止犯人灭口。”
“因为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赵子鑫仿佛明白了，“他们也会被判刑？”
白玉衡：“多数情况下不会，因为他们是被胁迫的。”
“可是小鱼？”
“她事先知情，又不遭受任何胁迫。”白玉衡叹了口气，“更何况此事兹事体大，涉及数十条人命。单是扰乱民心这点，就可判死罪，又怎能草草了事？”
赵子鑫不在言语，他停留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除了小鱼，现场还有二十七具刺客的尸体。
…………
如今，案件的面貌全以复原。
姚太宰为了辅佐公子龙渊即位，想要除掉夏家灭口。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杀戮所产生的负面情绪，使得零柒的力量复原，突破封印，屠戮了在场的全部。
妖族刺客离天赐，因为嗜血的本能，怕自己会发疯失控，选择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与同伴的最后诀别。
“你果然在这里。”叶熙卷着几分困意，缓缓悠悠地走了过来，走到离天赐的身边，和他一同坐下。
“谢谢了，因为你们，他们才算有个归宿。”离天赐一直跪在二十七位兄弟的坟前，低着头，很失落。
“杀他们的不是子洛，是心魔。”叶熙解释道。
“我已经知道了。”离天赐也听说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你要怎么做？”叶熙实在是困的睁不开眼了，身体随之摇摇欲坠。
“不知道。”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仇人的逍遥法外，可是离天赐知道，心魔无法被杀死，除非天底下再也没有作恶之人，否则他只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中，重获永生。
“你杀不死心魔，也无法封印他。”叶熙强用意念支撑着自己，不要睡下。
“小鱼。”离天赐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同时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这一声犹如芒刺在背，一下惊吓了困在睡意之中的叶熙。
“她若是不存在的话，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离天赐依然将头低着，“心魔不会死，可她会。心魔是一定要借助人类的心境才会存活。只要小鱼死了，他就需要重新再找一位新的宿主，可是这样，他也就失去小鱼了。”
“所以你猜他会怎么做？”离天赐的眼里闪出一份光，一份奇异的光芒，“他会继续选择让小鱼做自己的宿主，这样就可以陪她一起死去，一起轮回，一起重生，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喂。”叶熙现在真是越听越可怕，直听着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在中山的法律之下，她是否能活。”离天赐咧着嘴笑了笑，真是让人可怕。
“当然，我也有罪，我涉嫌谋杀，我心甘情愿地接受所有的惩罚，但是也请你们，公平公正的裁决——那个小鱼。”
叶熙沉默了，又是很久，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刻有“平”字的令牌，问：“你们是受谁指使？”
离天赐接过令牌，视若珍宝一样，紧紧握在怀里，只是道：“中山王。”
见叶熙一副惊愕的样子，离天赐又说：“我们都是受中山王的恩惠长大的孩子，曾誓死效忠。只是没想到今天，都断送在了这里，化作尘土。”
“中山王还活着？”叶熙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点。
“不知道，自此九年一别后，再无音讯。”
“所以，指使你们的，是公子龙渊。”叶熙已经猜到了结局。
离天赐低头不语，一直将目光停留在令牌上，用手指细细地触摸着纹理：“要是一切都能回到九年前，那该有多好。”
只是，生命不会重来，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犯下的每一个过错，都会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即使你费尽心思，在上面洒下草木，覆上白雪，可它依然存在在那里，不死不灭。
“你后悔吗？”叶熙问道。
“后悔？”
时光荏苒，又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几十个莫过十几岁的小孩子，一齐跪拜在地上，向着中山王与瑶夫人，他们都是战乱之中存活的孩子，欣蒙恩顾，得以生存，他们用自己的拳头，狠狠地敲击着左口的胸膛：“誓死效忠，百死无悔！”
“誓死效忠。”眼泪冲刷着脸颊，现在，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已经长大，离天赐将右手握拳，狠狠地撞击在自己的胸膛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目视前方，眼神从未如此坚定过，一字一字，就向曾经一般宣誓道，“百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