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在车流中找到一个空隙,驾车驶向路边,停在狭窄的路肩上,紧靠着护栏。旁边是生机勃勃的夹竹桃,它们随风摇曳,犹如波浪般生动。傅关闭了引擎,满身是汗,只有通过深呼吸才能缓解呼吸的困难。
车内的空气本应是清新的,但他却闻到了烟味,舌尖甚至能尝到一种混合了燃烧的油料、塑胶、树脂和金属的刺激味道。他望向车窗外密集的夹竹桃红花绿叶时,它们似乎变成了缭绕的烟雾。车窗在他眼中变成了飞机上那种双层玻璃的舷窗。
如果不是过去一年里曾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傅肯定会认为自己疯了。这种情况以前每两周发作一次,有时一天能达到三次,每次持续十到三十分钟。他也曾求助于心理医生,但那些治疗未能带来任何帮助。尽管医生开了减轻焦虑的药物,傅却拒绝服用。他希望能够感受到痛苦,因为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傅紧闭双眼,用冰冷的手掌覆盖着脸庞,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悲剧的场景如同活生生的噩梦,在他的四周不断上演。那种坠落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空气中弥漫的烟雾味道越来越浓重。周围充斥着尖叫声,仿佛鬼魂的哭嚎,一切都在剧烈震动——地板、舱壁、天花板,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响声。
“拜托!”傅哀求着,双眼紧闭,双手从脸上移开,握成拳头,紧紧地放在身体两侧。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对小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也用力地握回。但孩子们并不在车内,而是坐在那场命运多舛的航班上,傅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即将坠毁的353号班机上。每当这种症状发作时,他似乎身处两个世界:一个是他真实所在的车内,另一个则是国家航空公司的747班机上。安琪儿坐在两个孩子中间,紧紧握着的是她们的双手,而不是傅的。
飞机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机舱内的物品四处乱飞:精装书、笔记本电脑、餐具、盘子、塑料杯、酒瓶、铅笔、钢笔都在空中弹跳。安琪儿咳嗽着,她一定是在催促孩子们低下头时吸入了烟雾。“低下头,保护好你们的脸!”她大声说道。
那些可爱的小脸,七岁的莱尼尔长着和她妈妈一样的高颧骨和清澈的碧眼。傅永远忘不了莱尼尔上芭蕾舞课时脸上洋溢的喜悦,或是在少棒比赛中走向本垒板准备击球时那专注且坚定的眼神。
梅尔,年仅四岁,拥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和一个小巧的鼻子,每当见到猫或狗,她总是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当她小手捧起一只丑陋的蜥蜴,用充满惊奇和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这小生命时,人们无不被她纯真的爱心所打动,仿佛她是爱神的化身。
“把头趴下,保护你们的脸!”安琪儿的这句话意味着希望他们能够逃脱灾难,唯一的担忧是脸部可能会被玻璃碎片割伤。随着飞机坠落的角度越来越陡,恐惧感与秒增。傅被固定在座位上,无法俯身保护自己的脸。
可能是因为飞机的损坏导致系统失效,导致每个座位的氧气面罩都无法使用。傅不确定安琪儿、莱尼尔和梅尔是否还能呼吸,在浓烟中挣扎还是已经窒息。整个客舱充满了浓烟,那种幽闭的恐惧感,甚至超过了身处最深的矿坑中的恐慌。
在一片黑暗和浓烟中,火焰如同游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燃烧。随着飞机加速下坠,人们不仅担心这场火灾会在何处爆发,还害怕它何时会演变成吞噬整架747班机的熊熊大火。
当飞机承受的压力超出承载极限时,整个机身开始剧烈震动,巨大的机翼发出嗡嗡声,仿佛即将脱落。机身的钢结构如同临死挣扎的野兽般呻吟。任何一个焊点的裂开或是一个钉子的脱落,都像是尖锐的枪声。安琪儿和两个孩子面对着飞机可能即将解体的恐怖预感,他们恐怕将会被抛离机身,迎向不同的命运。
尽管油压系统因不明原因失效,巨大的七四七客机依然是机械设计上的奇迹。机翼未脱落,机身也保持完整。即使在最后的坠落过程中,它那怒吼般的引擎仍旧奋力运转,仿佛在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安琪儿深知,他们正面临着生与死的边缘。在这绝望中,她的唯一念头是给予孩子们最后的安慰。她紧紧抱住梅尔,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宝贝,没关系,我们都在一起。我爱你,紧紧抱住妈妈。我爱你,你是最乖的小女儿。”安琪儿的声音虽然充满了情感,却没有一丝痛苦。对莱尼尔,她同样温柔地说:“亲爱的,不会有事的,妈妈在这里。握紧我的手,我爱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傅在车内听到安琪儿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在安琪儿安慰孩子们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在她们身边。他相信,孩子们能够继承他们母亲的勇气。他希望,她们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安琪儿告诉她们的珍贵与爱。
客机最终在科罗拉多的空旷草原上撞击,撞击声在二十里外都能听见,惊起了夜鹰,吓坏了早起的农人。傅在车内发出一声闷哼,仿佛胸部遭到雷击。
撞击后的景象极为惨烈。飞机坠地爆炸,机身在草原上翻滚,碎裂成无数烤焦扭曲的片段。橘红色的火焰不仅吞噬了机身,也将附近的树林点燃。机上三百三十名旅客和机组人员瞬间罹难。
在那一刻,安琪儿平日向傅灌输的关于爱与同情的认知,似乎全部化为乌有。莱尼尔,那个七岁的小芭蕾舞者、少棒队的成员,将不再能够踮起脚尖旋转,或是奔向垒包。如果动物能够感受到梅尔的心声,那么在那个凄凉的科罗拉多之夜,草原上和森林里的小动物,也会在它们的地洞中悲伤地颤抖。
傅成为了唯一幸存的人,他没有与家人一起登上那趟注定灾难的353号班机。如果他也在那架飞机上,恐怕最后也只能通过牙齿的医疗记录或是指纹来确认他的身份。他在现实世界和坠机梦魇之间徘徊,这种体验不是简单的回忆,而是一种强烈的幻觉,通常出现在梦中,有时像今天这样,在清醒时刻突然涌现出一股焦虑。傅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因为他没有和他深爱的家人一起面对死亡,他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希望能够共同承受她们所经历的恐惧。但这些幻觉并不能带来任何安慰,反而每当夜晚梦魇重临,都会加深他心灵上的伤痕。
傅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呼啸而过的车流。如果他真的想结束生命,他完全可以开车门,步入繁忙的高速公路,让一辆卡车将他撞死。但他选择留在车内,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出于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至少在目前,他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应该对自己更加苛刻。
过往车辆掀起的风不断吹拂着旁边茂盛的夹竹桃,绿叶在车窗上摩擦,发出如同绝望呢喃的声音。傅不再颤抖,仪表板上的冷风已经吹干了他脸上的冷汗,他不再有坠落的感觉,他已经回到了现实。
周围车辆排放的轻烟,在八月的炎热中显得朦胧,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朝西方望去,凉爽的大海在这片朦胧中闪烁。傅等待车流减少,找到一个空隙,再次驶向大陆的另一端。
八月的阳光灼热,沙滩在骄阳下显得格外耀眼,洁白无瑕。清凉的碧绿海水轻柔地冲刷着沙滩上的贝壳,带来一丝丝凉意。在圣塔莫妮卡,海边此刻挤满了寻求凉快的人群。尽管遥远的内陆地带正经历炎热的高温,但这里,太平洋的微风带来了一丝温暖和舒适。
傅穿行在涂抹着椰子油、享受日光浴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同。他身着白色运动衫和褐色短裤,脚踏跑鞋,没有穿袜子,明显不是来游泳或晒太阳的。路人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显然对他的装扮感到疑惑。
救生员的视线被一群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吸引,她们故意在他面前摆出诱人的姿势,向他抛送着挑逗的眼神。而在海浪中嬉戏的人们,他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对傅来说却像是刺耳的噪音,激起了他心中的不满和焦躁。
傅背着一个装着啤酒的冰筒,手里拿着毛巾,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北走,直到找到一个人迹罕见的地方。他铺开毛巾坐下,面向大海,从冰桶中取出一瓶啤酒。望着眼前的海景,他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属于他,愿意在这片海滨度过余生。即便是海浪的起伏和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景致,也无法让他心中涌起一丝宁静。对于周围的一切,他只感到麻木不仁。
在炽热的八月阳光下,两个瘦削的少年,穿着松垮的泳裤,悠闲地沿着海滩从北面走来,最终在傅身旁静止不动。一个少年扎着马尾,另一个剪着庞克式的发型,皮肤晒得异常黝黑。他们转身面向大海,无意中挡住了傅的视线。就在傅准备开口让他们稍微挪开一些时,马尾少年开口了,语气似乎透露出一丝调皮,“嘿,老兄,你这有什么好东西吗?”
傅起初并未理会,以为马尾少年是在和他的庞克朋友说话。少年并没有放弃,再次询问,“你这有货吗?想不想做个交易,赚一笔?”目光依然锁定在海浪上。
傅有些不耐烦地回应,“我这只有啤酒,而且不卖。”他稍微抬起太阳镜,打量了两人一眼。
庞克少年接着说,“好吧,既然你不是我们道上的,那边有些家伙可能会误会你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
傅好奇地问,“在哪里?”
“别现在转头,”马尾少年低声说,“等我们走远点再看。我们刚注意到他们一直在盯着你。真是让人头疼,奇怪你怎么没闻到那股臭味?”
“就在你正后方大约五十英尺的地方,不远处的救生员观察塔旁边。”另一个少年补充说道,“两个人都穿着夏威夷衬衫,看起来就像是在度假的传教士。”
“一个手持双筒望远镜,另一个拿着对讲机。”傅此刻感到困惑,放下眼镜,礼貌地说,“谢谢你们。”
马尾少年调侃道,“嘿,下次友好点,我们最不喜欢那种自命不凡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