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王府内,老王爷坐在寝殿正厅太师椅上,捋着胡子皱着眉。
番邦归顺后,皇上封番王为忠宁王,封他妹妹为太平郡主。前几日的朝会上,圣上竟将这郡主指婚给了他的小儿子程铭,令他十分恼怒。
他程家世代驻守边疆,与番邦为敌,如今要娶仇敌的女儿,心里如何能痛快?
安平王为两代帝王守了20多年疆土,立下战功无数,三个儿子都是十五岁就被他带上战场,在战斗中磨砺成长。他常说,战场上倒下的将士,也都是别人家的儿子,他的儿子没什么特殊。若说有特殊,那就是要比别人的儿子更强。
“我的儿子,不能是弱鸡。”
他的儿子确实争气,长子次子仅差一岁,在战场上双双成为令他自豪的左膀右臂,年纪轻轻均战功累累,他的二儿子甚至化作了边关的泥土;小儿子更是一战封侯,程家荣耀满门。
正因为老将军军功卓著却不居功自傲,在朝堂中不站队不结派,需要打仗了领兵便走,不需要打了就回朝三缄其口,因此甚得皇上依赖与赏识,封了他满朝唯一的异姓王。
可是如今老王爷的日子却日益不顺:大皇子乾王和二皇子瑾王风头日盛,对他的女婿当朝太子渐成打压之势,令他担忧;如今又要迎娶一个番邦女人入门,更是添堵。老王爷被迫站上了风口浪尖,今天他命人找两个儿子来,商议对策。
安平王坐在椅子上,虎目微眯,他看起来依旧身材魁梧,精神矍铄,只有两个儿子知道,老父多年出生入死,风餐露宿,受伤无数,身体已经不行了,现下时有病痛。
随着一阵急促的细碎脚步声,两个孩童跑了进来,正是世子程钧的双生子。
两个小家伙先规规矩矩给祖父行了礼,之后就活跃起来,围在祖父身边,这个要给祖父捶腿,那个要给祖父捏背。
老王爷皱着的眉头立刻放松下来,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程钧随后走进来,笑呵呵地望着祖孙三人,他很早就随父亲征战沙场,三弟程铭成年能独挡一方后,程钧被调回淮京,现任兵马司指挥。
程铭满城找沈燕之,便是托了兄长帮忙。
程铭一走进来,两个小家伙立刻向他冲去,程铭一手拎起一个,说看看有没有变重,两个小孩开心地咯咯直笑。
程钧唤人将两个儿子带了出去。
“父亲,”程钧坐在老王爷下首,“皇上指婚,恐有两层考虑,一则番邦主动嫁女,皇室从血统考虑,不可能娶,唯有指给高门贵戚;二则可以此阻止我家与朝中其他高门结亲,扩大势力。父亲以为如何?”
世子长得更像母妃,眉眼偏柔和,不像程铭,英武中略带霸气。
他心知皇帝指婚番女令父亲不快,是以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老王爷叹道:“当今圣上多疑,控制程家势力是必然的,原本我也打算在铭儿婚娶上低调行事,之前已有多位朝臣明里暗里表达了意思,我装聋作哑给混过去了。”
程铭心一跳,难道即便皇上不指婚,他身边也终究要被塞来个陌生女人么?
浓眉不由自主锁紧了,闷声道:“这个女人不能娶,二哥死于番人之手,我斩杀了番王,这样的血海深仇,如何做一家人?”
没有血海深仇,他也不会娶,他想要的另有其人。
“皇命难违,此事还需另寻他计,”
老王爷久经朝堂争斗,比两个儿子更沉得住气。
“铭儿,你明日随我去大钟寺,找住持大师问卜,求取黄道吉日。若大师说近期不宜婚娶,那便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世子眼睛一亮:“这样甚好,先把此事拖着,再慢慢思谋良策。”
说罢回头冲程铭一笑道:“只是委屈了三弟,若无这场事故,三弟很快就能娶得如意良配了。”
良配?程铭突然意识到:皇帝若非指婚番女,而是其他平常人家,父兄必不反对,那时他要如何解释推脱?
想及此不由冷汗涔涔,心中倒感激起那番女来。
老王爷捋了捋胡子又道:“最近乾王和瑾王可有何动静?“
世子道:“最近倒都安静,只是若有了狼子野心,如何安静得了?无论我家与谁联姻,他们都不会欢喜,他们最见不得的便是太子的姻亲势力扩大。”
乾王是皇长子,人也持重,一直颇受皇上器重,但因非嫡子,只能眼睁睁错失东宫之位。
瑾王生母是于贵人,颇得皇帝宠爱,太子生母高皇后九年前突然暴病身亡后,这个于贵人几次晋升,最终如愿坐上了皇后高位。
有了母后撑腰,又有一些朝臣拥附,况瑾王善谋略,言语机敏,不似太子仁厚拙直,在皇上心中也颇有份量。
两位皇子各有一方势力,明里暗里弹压太子势头,觊觎储位。
老王爷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关键还是皇嗣啊。”欲言双止道:“铭儿回来后还未见过太子妃吧?……唉,若是你母亲还在……”
程铭一愣,转瞬即明白了王爷的意思,低声道:“我近几日便去看望姐姐。”
离开王府时,世子悄声问程铭:“人还找吗?”
程铭摇头道:“不找了。”
他已托了雄英堂找人,况且凭杨却的脑子,满大街寻人这种找法,根本找不到他。
次日,程铭从大钟寺回来,尚未进府,就有侍卫过来禀报,同源客栈田掌柜着人来请。
程铭神色微动,知是寻找杨却一事有了消息,马上拨转马头,带着武全直奔茶楼。
田掌柜已在茶楼等候,一落座,程铭就直言道:“堂主请讲。”
田峰开门见山道:“16年前,番邦曾大破定州城,杀死太子,知州战死,侯爷可还记得此事?”
程铭眼神一凝,一对有压迫感的黑瞳盯着田峰:“记得。”
定州在童子关内三十余里,是距离番邦最近的州郡。
天启二十六年春,尚是大将军的安平王带领两个儿子,率军打得番兵大败,三月末番邦递交降书,与朝廷达成协议,双方休战,开放互市。大将军奉旨班师回朝,二儿子程锟奉命带领一千人马留下巡防和维持互市秩序。
五月二十,当朝太子奉旨来到定州,查看边境状况,五月二十一深夜,安静了两个多月的番邦突然出兵一万突袭,守军兵力相差悬殊,定州城破,太子、程锟、定州知府、一千守军和太子的五十护卫全部战死,定州近半百姓被屠,其余皆成流民。
因此役,当时朝堂剧烈动荡,太子身死;最爱皇帝宠爱的萧王因勾敌谋叛,全家被诛;皇上痛恨交加,不久即逝;当时默默无闻的成王被扶上帝位,即当今仁昌帝。
当时八岁的程铭不知这些,他只知道整天嘻嘻哈哈乐天派,爱捉弄他跟他玩闹,在他一两岁时常乘母亲不注意,把他装进小花篓抛来抛去练臂力逗得他直乐,十五岁即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二哥,在那一战里,尸骨无存。
让他如何不记得?
只听田峰叹息一声道:“侯爷要找的人,便是定州知州沈为之子。”
程铭一愣,杨却居然也与16年前的这场叛乱有关?难怪那次在王府夜饮他提及此事。
他眼神深不见底,“他叫什么名字?”
“沈燕之。”
“沈燕之,”程铭轻声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堂主可知当年细情?”
田峰挥手打发掉侍者,亲为程铭斟了杯茶道:“这知州沈为当年也是淮京的风云人物。一介平民寒士被钦点为状元郎,据说不仅文才了得,人也生得风华绝代,跨马游街时引得万人伫足,女郎们竞相抛掷首饰鲜花,现在还有些老人能讲得出当年盛况。”
“后来入了翰林院,本来仕途顺遂,可惜因为直言进谏触怒了龙颜,被贬去定州任了知州。
沈燕之是他独子,随父去往定州时不过六岁。听闻这孩子也是个神童,四岁能诵,五岁成文,在京名动一时,大家都说日后科举,定能延续他父亲的辉煌,可惜……
程铭心头一抖。
“可惜赴定州不过半年,就赶上番邦攻城,沈为为护太子,誓与定州共存亡,亲自登上城墙抗击直至战死,夫人与他同进退,也跟着一起去了。
因为早就存了死志,就把家里的下人放了奴籍,让他们护着小公子投奔雍州亲属。这沈燕之随流民逃出定州城后的具体情形还没查清,万幸倒真捡了一条命,活了下来。”
“雍州的亲属没见到他?”
“没有,这些年从未有过联系。这沈燕之跟父亲长得极像,查访到的老人看到画像还以为是状元郎本人,年纪也对得上,是他无疑。”
程铭毫不置疑这一点,年龄、容貌、学识、才智,以及他之前说的话全都对得上。
他来助他四年,定了番邦,报了家仇,了了夙愿。那么报恩呢?又从何说起?他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受了多少苦?
程铭心内抽痛,思绪纷乱,再坐不住,起身一抱拳道:“继续有劳堂主,我要知其下落。”
看着程铭就这么阴沉着一张脸匆忙离去,田堂主半张着嘴,十分无语——不是,侯爷,说好的重谢呢?我们雄英堂概不赊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