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忆尘（十六）

回到鬼界后，傅卿言与赵临笙之间似乎一切照常，但身为旁观者的升儿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最明显还是在赵临笙的态度上。
除却二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消失，他们的相处竟也偶尔产生一丝平和至暧昧的错觉，令升儿不由好奇，鬼王与赵姑娘究竟在人间发生了什么。
原来赵临笙自人间走了一趟，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总归是得知了当年许多未曾知晓的真相，恍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某些资格，那些恨的、怨的、厌的，似乎失去了肆虐的支撑，变得虚浮而无意义。
她一直对傅卿言怀有恨意，不过是对他的极致失望，她不愿相信傅卿言会是那样一种懦弱、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人，当记忆中的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去自欺欺人，她怎能不恨？
她此生最厌恶这种人，却没想到傅卿言会做了这种事，害的还是她最敬爱之人，任谁也无法一笑置之。
或许，若是换作其他人，赵临笙还不至于如此激动，甚而到了偏激的程度。傅卿言不一样，多年的朝夕相伴，不管是付出还是信任，抑或是某些不可说的情愫，都足以积累得足够深厚，因而被背叛的那一刻，才会痛心到无以复加。
她也曾无数次问过，为何偏偏是傅卿言，为何他偏偏这样？
将军府没了，自己也死了，一切的源头好像都是因为傅卿言的隐瞒。
其实赵临笙后来有想过，隐瞒之事乃人之常情，毕竟傅卿言的身份确实不适合也没必要告诉别人，否则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如果是她，或许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真正令赵临笙失望的是傅卿言在将军府出事后，他的逃避与抛弃。
整整两百年间，他从未找过自己，却成为了人人称颂的鬼王，如果她没有出现，傅卿言或许都忘了她是谁，也忘了自己曾经让一整个将军府覆灭。
但现在赵临笙找不到理由怪他了，原来傅卿言并非没有赎罪，幻崇山一别，他并没有就此苟且偷生，而是以后半生相搏，换得师傅轮回路上安生而去。她早该明白的，傅卿言自来性子便是如此，不会多言，却会默默付出。
这些日子以来，傅卿言能忍受自己的各种嘲讽与伤害，并非心虚，不过是愧疚。
赵临笙想，那时傅卿言也不愿害死师傅、牵连将军府的，那样一种情况下，连她自己都保不住将军府，更遑论一个傅卿言？
至于后来他的背弃，现在想想，记忆难道就不会出错吗？当年之事，师傅分明是中计身亡，根本不是被问斩！
至少现在，她不能再被记忆牵引情绪，很多真相都被这所谓的记忆蒙骗了。
况且即便记忆没错，凭傅卿言后来为师傅做的那么多事，也早该抵消一切了。
至少，若当真要恨，也不该是她来恨对方，她没有资格的，那时信誓旦旦要为师傅平冤昭雪，却蹉跎了两百年的岁月，连原本的那个赵临笙——
赵临笙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一笑。
已经消失了。
谁能想到，最后为师傅平反冤屈的任务是傅卿言完成的，这真是极大的讽刺。
更何况，她一直不愿对傅卿言出手，也是因为知道，若师傅还在，他绝不会容许自己杀傅卿言。
至于鬼后——
这是傅卿言的自由，年少的承诺尚且稚嫩，早已在突变之中消散，两百年了，一切都改变了，连人都面目全非，更何况是几句话。
况且，她从来没有权利要求傅卿言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他若不愿，自己没有资格强求。
如今既然傅卿言有了喜欢之人，那自己应该祝福，师傅也会很欣慰——他念着的傅卿言找到了相伴一生之人。
想通这些，加上诸多执念也在人间了却，赵临笙的心境由此产生了极大的不同。
从前总是会梦见幽冥昧域的场景，耳边也总会绕着挥不去的声音，因而暴躁易怒，总想噬魂饮血；如今她却平静了许多，耳边的声音只有偶尔才会再出现，但对自己起不了干扰作用了。
放下，原来真的有用。
升儿端着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赵临笙正倚坐在窗边，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出神。那把伞是从人间带回来的唯一物件，赵临笙回来后便不再使用了，却吩咐升儿好好保管。
窗外吹来的轻风拂过赵临笙的发梢，几缕不安分的青丝在肩旁舞动，柔和了整个人的气质。此时的赵临笙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长睫低敛，眉目淡然，全然没了以往的凶狠暴躁。
升儿看着这一幕，只觉一切都平静得那么美好，内心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她走过去，笑着对赵临笙道：“赵姑娘，该喝药了。”
赵临笙听见升儿的话，偏头看了升儿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药上。
升儿误以为赵临笙不愿喝，又劝解道：“鬼王还有事，等一下再来，姑娘若不想喝，升儿便先放在一边？”
岂料赵临笙却伸出手，说道：“给我吧。”
升儿一时怔住了，试探地问道：“药？”
赵临笙点点头。
升儿愣愣地将药递给赵临笙，还未反应过来，赵临笙就已经接过去，极轻微地蹙了蹙眉，又很快松开，盯着药碗犹豫一瞬，便送至嘴边一饮而尽。
升儿难以置信地看着赵临笙干脆利落的动作，直到她喝完药后微微蹙眉，才反应过来赵临笙竟然这么轻易就喝了药。
赵临笙皱着眉头缓过苦味，就见升儿呆站在原地，她心里有些好笑，开口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升儿回过神，也笑了：“姑娘今日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赵临笙有些不解，问道：“为何如此说？”
“感觉姑娘跟以往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肯喝药了？”
“不是。”升儿思考了一会儿，“嗯，应该是气质不一样了，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赵临笙笑了一下，知道升儿也一直在忍受着自己的坏脾气，“是吗？也许吧。”
“我只是想通了，有些事想跟傅卿言说清楚。”
“姑娘想通什么了？”升儿直觉与人间之行有关，不由好奇道。也许是今日赵临笙的变化让她也大着胆子表达自己的疑惑。
赵临笙摇摇头，没有回答升儿的问话，“傅卿言在哪里？”
“姑娘要去找鬼王吗？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鬼司拦住了鬼王大人，貌似有事相商，鬼王便让我先过来了。”
“鬼司？”
“嗯。”升儿点头，见赵临笙似有心事，她以为是因为对方见不到鬼王才会如此，劝慰道：“鬼王很快就会来的，姑娘再等等吧。”
赵临笙却摇头，说道：“我等不了了。”不知为何，她听见升儿的话，莫名觉得很心慌，她现在必须要见到傅卿言。
“他在哪里？”赵临笙抬头，“我去找他。”
升儿瞧见赵临笙眼中的坚持与难得的急切，心中欢喜于赵临笙终于愿意主动与傅卿言相处了，便高兴道：“鬼王在鬼殿，我带姑娘去？”
“不用了，我……我自己去吧。”说着，赵临笙便匆匆出了阁门。
“赵姑娘……”
走不多远，两道细碎的讨论声传进赵临笙耳内，将她匆忙的脚步给绊住，心绪一瞬间起伏，待她凝眉细听，猛地转身，骤然扩大的瞳孔中映照着前所未有的震惊。
只听其中一鬼对身旁的伙伴说道：“逃出来的将军？你说的是真的吗？别是你自己编的吧，还想骗我！”
另一鬼不满道：“我何须骗你？我可是亲耳听见的，那发疯的吼声就像失智的猛兽，异常恐怖，吓得我赶紧跑了回来！”
“哈哈，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有什么好笑的，若换作你还好不到哪儿去，指不定当场尿裤子呢！”
“得了，你以为都像你似的！”顿了顿，那鬼又道：“这么说，他当真是从无间地狱跑出来的？”
“肯定不假。”
那鬼半信半疑，问道：“照你这么说，什么样的鬼有此等能耐，竟能从那处逃出来？”
“我不是说了吗，听说生前是个受人尊敬的大将军，在战场上造的杀孽太多，被困在无间地狱两百年了，不知怎么突然逃了出来，现在整个地府正在抓他呢！”
“大将军啊，有意思。”
“你不知道，他似乎是疯了，一直念着什么‘小声’哪、‘请言’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哎，你说他会不会是在跟什么人对话？或许是杀孽太多，报应来的？”
另一鬼摇头，带着一分旁观者的怜悯道：“他这好不容易逃出来，能离开了那里还好，若是被抓回去，指不定怎么样呢！”
“不过，”那鬼又补充道：“还没有谁能从那个鬼地方离开呢！”
“你说的倒也是。”
那鬼又遗憾道：“可惜了我们还要守在这里，我倒想看看被整个地府围截的鬼魂是个什么样的。大将军，在人间那会儿我可没见过呢！”
“哎，是啊，你说我们……”
后面的话赵临笙已经听不进去了，从一开始听到“逃出来的将军”她便有些心惊，后来又听到“小声”“请言”二词，赵临笙便再也无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无法不去猜想，是不是在叫“小笙”和“卿言”呢？
赵临笙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本该没有温度的手脚竟冰凉到可怕的地步，胸腔起伏不定，一瞬间竟难以喘息，往后靠着柱子才得以站稳。
“师傅……是师傅……”赵临笙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无措，只能喃喃地念叨着，随后不管不顾地往地府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