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傅卿言惊讶,三白真人过去虽是满头白发,脸却还是年轻人模样,而此时的他却一下子苍老成百岁老人,不止脸,脖子、手都是皱的,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傅卿言终于明白他做了什么,心中不是滋味,他没想到三白真人竟然会为他的任性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一时间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为师还没死呢!”
三白真人看着自己这个随缘认来的徒弟,叹了口气,“为师已经暂时将那邪物封住,但赵丫头能不能清醒过来就看命了。若成了,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跟她道个别,今后为师也管不了你了。”
说完,三白真人转身便要离开,傅卿言看着他一下子佝偻的后背,心中涌上一股热流,眼眶却是又酸又热,终是忍不住开口喊道:“师尊!”
三白真人定住,他以为以傅卿言的性子,在众人面前说了退出师门就永远不会再喊他师尊,没想到如今还能听到这一声“师尊”,顿时不知该作何感受。
“这小子!”三白真人回头,故作凶狠,“怎么,终于肯认我了?不是不肯叫我师尊了么?”
傅卿言强忍眼中泪意,愧疚地看着对方说道:“是徒儿的错,徒儿太过任性,有辱门楣,怕给师尊蒙羞。”
三白真人故意板起脸来,“那你现在不怕了?”
“徒儿心中一直将您当成师尊的,就算当初已经跟您断了师徒关系,也从未敢有不敬。现在徒儿知错,让师尊伤了心,今后也无法再报答您的恩情,是徒儿的不肖,徒儿任凭师尊责骂。”
三白真人满是褶皱的脸上笑意盈盈,眉眼带着欣慰笑意:“为师什么时候承认你退出师门了?你一直都是为师的好徒儿!”
傅卿言也笑了,湿润着眼眶,双膝跪下,将赵临笙放置好,给三白真人磕了三个响头,诚挚道:“师尊在上,徒儿不肖,只能祈祷您此后岁岁无忧无所求。”
“好了,起来吧,为师先走了。”
“师尊!”傅卿言又叫住三白真人,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
三白真人摆手,这次真的离去了。
傅卿言目送着三白真人离开,一身白衣随气流飘荡,在一片火光中显得不羁而纯粹。
等全然不见了对方的身影,傅卿言才单膝着地,小心扶起赵临笙,他静静望着她昏睡的面容,将散落的一缕发丝拨至耳后,轻轻拂了拂她的眉眼。
无法诉之于口的万千情绪翻涌滚动,终被压下化作一池溪水温柔而眷恋地看着怀中的人,贪恋地争夺着每一刻的相拥。
傅卿言闭了闭眼睛,横抱起赵临笙向鬼城方向走去。
赵临笙一直没有醒,最该在乎的傅卿言却表现得极其淡定,他似乎并不担心她会不会醒来,只像平常一般去处理了很多事情,一有空又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昏睡的赵临笙。
傅卿言将整个鬼界彻查一番,将所有与引赵临笙去地府的有关者都处以极刑,还将有二心者一一解决,展开了自他当鬼王以来施行的最大暴政。
在这期间,升儿伤势还未痊愈便来帮着照顾赵临笙,傅卿言不能时时刻刻守着赵临笙,便允许升儿的请求,给她交待好一切,让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看着她。
升儿知道,他在为赵临笙铺路。
后来傅卿言终于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了,只在床边守着赵临笙,一刻也不曾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升儿都有些不忍心,想提醒傅卿言也许赵姑娘不会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终于醒了,只是好像她并不记得被控制之后发生的事,甚至连她曾去过人间的事也忘了,遑论从人间回来后曾说过想通的话。
傅卿言也什么都没解释,只说要将鬼王之位交给赵临笙。
——她身边没有人了,别让她孤单。
升儿永远忘不了傅卿言交代的这句话。
后来,傅卿言将赵临笙送上高位,他站在赵临笙身后,看着她缓缓踏上那个位置,入目是对方如烈火般耀眼的红衣,他温柔地笑了,而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这世间。
那天,升儿偷偷躲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捂嘴哭得泣不成声。
“哐当!”赵临笙将书案上的东西一扫而落,一挥手又将书案掀翻。
“傅卿言,你够狠,哈哈哈哈,你可真是够狠的!”
“滚!”赵临笙红着眼睛,指着门口大声说着,由于情绪太过激动,身形不稳,晃了一下。
升儿担心她的状态,还想说什么,便被赵临笙的表情惊到,凌厉袖风擦着升儿的耳朵而过,一截断发无声无息地从肩膀落下,身后的门楣裂开一条缝隙,升儿吓得僵在原地。
“出去!”赵临笙情绪明显不正常。
升儿唯恐忤逆对方会使她受刺激更甚,只得离开。
室内安静下来,血迹沿着手掌一滴一滴打在地板上,声音清晰可闻。
门外吹进一股轻风,地上的画纸微动。
“傅卿言,我想师傅了。”赵临笙突然低声说。
“傅卿言,傅卿言,我想师傅了……”
“傅卿言,我想师傅了。”
此话出口,赵临笙捕捉到傅卿言眼中闪过的惊讶。
赵临笙没有理会,垂下眼眸,神情有些忧怅,沉默片刻,又转头看着傅卿言,开口道:“你带我回去找师傅吧。”
那是下起血雨的那段日子,也是在那场雨停后,傅卿言带她到人间解开了多年的执念。
那一年,鬼界一直下着连绵不断的雨,赵临笙第一次知道原来鬼界也会下雨。
那日赵临笙刚醒,听见窗外细微的噼啪声,窗纸出现一个个红点晕染开,她推开窗户,映入眼帘便是密密麻麻的雨滴,不过它们是红色的,那是血雨。
赵临笙愣愣地看着,不觉有些失神。
几滴雨珠被风吹歪了轨迹,落在赵临笙过分白皙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具有一种嗜血的妖冶。赵临笙眨了眨眼,带动翘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用手指抹了一下脸上的痕迹,盯着手上的血色,试探地送进嘴里尝了一下,她舔了舔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猩红,似乎有些兴奋。
视线被一片阴影遮住,赵临笙抬头,是傅卿言撑着伞站在她面前。
赵临笙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感觉自己做了亏心事。
“下雨了。”傅卿言低头看着赵临笙道。
赵临笙越过他看向窗外,问道:“鬼界也会下雨?”
“会。”傅卿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鬼界是人间的镜子,也是死亡、绝望、不幸所有这种负面词汇的容纳所,人间动乱,尸骸遍野,鬼界便会下血雨。”
赵临笙没有回应,怅然地望着这些雨丝,转而问道:“多少年了?”
傅卿言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她:“一百七十五年。”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们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静静地看着这由人间的苦难塑成的场景,无言。
他们已经与人间无关,那里的一切他们插不了手,只能是一个看客,静看人世百态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傅卿言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出去走一走吗?”
赵临笙侧头盯着傅卿言,不知在思考什么。傅卿言静静地等着。
两人在血色飘零中撑着伞散步,仿若踏过尸山血海一起前行,留下一排排脚印,刻着暂时的美好,不过带着血的颜色。
即便如此,也很快就被其他血色冲刷干净,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
他们站在鬼城的城门上,恍若回到多年以前,但谁都没开口说话,因为恍若终究只是恍若。
城门下的众鬼似当年的百姓在忙着各自的人生,有的不经意抬头望见他们,与身旁的鬼指点着,猜测二人的关系与想法。
众生不知平等,习惯用外在的东西衡量这一权利。其实众生也相似,是人是鬼,总不离“贪嗔痴”三字。
城下血雨纷纷,天地浑不变色,在这一方娑婆世界,两颗心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隔离。
“傅卿言,我想师傅了。”赵临笙看着城下突然开口。
也无怪傅卿言惊讶,这是自再次见面以来,赵临笙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带有示弱性质的话,傅卿言还没开口,赵临笙又转头盯着他说:“你带我回去找师傅吧。”
“好。”傅卿言毫不犹豫地答应着,“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赵临笙看着他眼中带着的笑意,那里还有令她难以承受的复杂情绪,仿佛她的这一句话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
赵临笙无法理解傅卿言突如其来的激动是怎么回事,她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你自己说的,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自然,只要是你。”
赵临笙想到什么,眼神冷了下来,又竖起全身的刺,开始扎向傅卿言的心口:“那我说要这鬼王之位呢?你也给吗?”
傅卿言果然又沉默了。
看在赵临笙眼里傅卿言的反应是不舍,她冷笑一声,抬眼紧紧盯着傅卿言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怎么,舍不得?你别忘了这是你欠我们的,你凭什么舍不得?”
“不,我说过会给你的,现在还不行……”
“我还能信你吗?傅卿言,你觉得我还能信你吗?”
赵临笙转开视线,不让自己再看对方,傅卿言总要伪装出这种类似受伤的眼神来迷惑自己。
假的,他总是这样骗你。赵临笙当时对自己这样说,企图逃避自己对那个背叛者的不忍与心疼。
而如今的赵临笙再也无法用这样的话术安慰自己,她捂着心口一遍遍重复着那一句话,却没有人会再激动地跟她说什么都会答应她,也不会有人傻傻地守在身后,即使受了伤也不肯离开。
赵临笙颓然地滑坐到地上,靠在被掀翻的桌边,将自己缩成一团,头埋在手臂上,肩膀在颤抖着,似是害怕,又像在哭泣。
滴答,滴答。
寂静的空间里满是压抑。
不知几时,赵临笙突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疯狂诡谲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