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摘星

宸寒殿内的一树杏花开落了三次，光阴倥偬，岁月无痕，庭前一人一剑的朝朝暮暮凝刻入山雾水涧，日复一日。
卯初刚过，山间雾气未散，一层稀薄的日光洒在庭前，沈辞已经练过一遍剑了，她个子长高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样瘦削了，眉眼也长开了，显出少女的清秀来，额前沁出一层薄汗，像玉兰上的晨露。
柳怀盛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拉了人就要走：“快快快，今天最后一场了，大师兄对阵沐师姐。”他已是翩翩少年了，个子蹿得快，比沈辞高出半头，一身霜白的衣裳总漫不经心地打着褶。
“着什么急，辰初才开始。”沈辞不紧不慢，摘星大会从月初就开始了，各宗参赛弟子随机两人对战进行初赛，败者出局，余下弟子三日后再赛，如此二十余日，刀宗李霆风和拳宗沐婵迎来最后一战。
“来不及了，好些师兄都过去了，再晚就没位置了。”柳怀盛拉了她的袖子就往外走，他们入门时间太短没资格参赛，只能在墙外看看。
擂台设在昭华殿不远的演武场上，沈辞和柳怀盛过去时墙外已经聚满了人，甚至有人开了赌局，就押今日一战李霆风和沐婵谁能拔得头筹，七成的人都押李霆风赢。
柳怀盛挤了进去，从袖子摸出五两碎银来，拍到了李霆风那一边：“肯定是大师兄更胜一筹呀，一寸长一寸强，赤手空拳怎么打得过长刀？”
“呦，这么说你们枪宗岂不是所向无敌了？”旁边有人揶揄他。
“那当然，五年后摘星大会小爷我必定夺魁，”柳怀盛又往怀里摸了摸，探长脖子招呼沈辞，“沈辞，你还有钱吗？”
沈辞不搭理他，也挤了进去，从袖口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押到了沐婵那边。说起来都怪程长彬，说今天必定开赌局，非让她替他下一注。
柳怀盛瞪眼：“你跟钱有仇还是跟我有仇？赔了都不借我。”
沈辞：“胜负尚未可知，谁赔还不一定。”
柳怀盛不屑一笑，又向两边袖子摸索了半晌，掏出三枚铜钱来，果决加到了李霆风那边。
楚清璃远远走了过来。
“私设赌局，聚众呼哗，你们眼中还有门规吗？”楚清璃环顾一圈，冷声问道。
她素来冷漠凌傲，一丝不苟，门规也确实写了这么一条，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柳怀盛偏不服，抬着下巴瞥她：“你管得着吗，你是掌门呀，让你爹带兵来把我们抓起来呀。”
“你……”楚清璃气结，从腰侧解了鞭子下来。每次都是这样，她和柳怀盛一见面就吵，她又吵不过他，最后索性动起手来。
柳怀盛一步跳开：“怎么，欺负我今天没带兵刃。”
其他师兄弟见怪不怪，凑上去敷衍地劝了两句，算尽了同门之谊。
演武场内传来鼓声：“要开始了。”沈辞提醒一句，轻车熟路地跃上墙头。
其余人也纷纷扒了上去，柳怀盛挤到沈辞旁边大呼小叫：“多大阵仗，掌门和五位长老都来了，这擂台比之前大了一圈，还有擂台上方挂的什么？”
擂台上方搭了木架，红绳悬了七颗拳头大的铜珠，按北斗星形状排列，距地两丈。
鼓声停下，有弟子上前来朗声道：“北斗七星，一天枢，二天璇，三天玑，四天权，五玉衡，六开阳，七瑶光。今日摘星大会夺魁之赛，不设时限，七星得其四及以上者胜。另，弃赛者输，坠落擂台者输，倒地不起者输，”他看一眼一旁的日晷，高声喊道，“晨初，开始。”
李霆风和沐婵从擂台分别从两侧上来，相对拱手行礼。
刀宗和拳宗争魁首，易鸣和吴华阳面上平和，暗中紧紧盯着擂台。
齐疏乐得自在，悠然揺着把泥金折扇：“这两个都是小辈中的翘楚，一把破空刀，一手伏光拳，”他合上扇子敲敲司朗肩膀，“司长老，你猜猜谁能夺魁。”
“各有千秋，胜负难料。”司朗深深看着台上。
没说一样，齐疏扭个身，看见陆景阑一张古井无波的脸，扇子拐个弯儿敲在易鸣胳膊上：“易长老，你看呢？”
“霆风学艺未精，只怕不是吴长老高徒的对手。”易鸣淡然一笑，谦和道。
吴华阳连忙道：“哪里哪里，易长老过谦了，霆风是昆虞大弟子，刀法得易长老亲传，夺魁有如探囊取物。”
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场面话。
陆景阑正襟危坐，月白的长衫，像凝了霜，清冷不可攀，他沉静的一眼越过擂台望向对面，见沈辞趴在墙头，微微侧着首，旁边的柳怀盛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来。
他心中轻轻一叹，无情剑道本就难修，古往今来几人能悟道，能忘己忘物，况且她还是个小孩子，难得比同龄人静默坚韧，可声色繁华，如何能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擂台上。
沐婵右腿后跨一步，缓缓沉了肩，握拳抬起胳膊来，双腕上各五只精钢所制的圆环，较钏镯稍大些，她扬声道：“师兄，请了。”
李霆风一把长刀缓缓出鞘，而后直劈而来，沐婵抬腕以钢环一架，铮然一声，右手就势出拳，直击他手肘。
李霆风旋身错开，手腕一转，连挥三刀出来，刀风横扫，钧被格住，沐婵身形灵巧，步法一动，跃起一掌拍去，李霆风回刀一护，那一掌拍在了刀面上。
沐婵借力再跃起，摘了悬于头顶的一颗铜珠，上面铭刻了“天权”二字。
围观的师兄弟一阵惊呼，柳怀盛眉心攒出朵花来，怒其不争：“这怎么行，拿铜珠呀，打赢了有什么用，摘星才能夺魁啊，大师兄是不是没听清规则。”他押了五两银子进去，比当事人都急。
沈辞挑挑眉：“看着，沐师姐只闪避，不硬拼，如此大师兄刀法随强横却也滞重，屡屡被师姐借力使力，”她拍了拍柳怀盛胳膊，“你那五两三文银子要打水漂了。”
柳怀盛不信：“不可能，大师兄入门多年，什么阵仗没瞧过。”
擂台一阵你来我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天璇、天玑、开阳、瑶光四星也被摘下，沐婵比李霆风领先一星。
他们二人分立擂台两侧，台上剩有天枢、玉衡两星，沐婵再得一星比赛便可告终。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纵身一跃，跳到了木架上方，李霆风矮身递出一刀，砍向系着天枢星的红绳。
沐婵趁机俯身去摘玉衡星，不料李霆风手中那把长刀却忽然飞来，她缩手一躲，刀刃削断了绳子，深深劈入木柱中。
玉衡星被李霆风捞起，两人再度持平，胜负只在他脚下的那颗天枢星。
李霆风俯身探手一捞，沐婵一脚斜踢木架，那颗仅余的铜珠高高荡起，李霆风抓了个空，再欲探手，沐婵一拳已挟风而来。
李霆风一掌相迎，他失了兵刃，变成了单纯比试拳脚，胳膊磕上沐婵腕上的钢环，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沐婵觑个空隙，双手抓住李霆风的双腕，从木架跳了下去，李霆风身形翻转，脚尖急忙勾住了木架。
沐婵抬起双脚扯断了系着天枢星的绳子，骤然松手落地，最后一颗星落个满怀：“师兄，承让了。”她扬眉一笑，透着狡黠。
李霆风也落下来，俯首抱拳行了礼。
胜负已分，今年摘星大会拳宗夺了魁首，吴华阳老怀欣慰，拳宗向来势弱，上次拳宗在摘星大会拔得头筹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墙外拳宗的弟子欢呼雀跃，柳怀盛坐在墙边叹口气：“早知道买师姐赢了。”
擂台上沐婵向掌门长老施礼，眸中是少年意气，锋芒毕现，凌云贯日。沈辞心怀激荡，跃下墙低眉看他一眼，目光熠熠：“五年后摘星大会，夺魁之人必定是我，到时候别再押错了。”
她眼中意气风发，灼灼生辉，尽是睥睨无双的气度，柳怀盛看呆了，半晌，板起脸反驳：“不，不是你，是我才对。”
沐婵随掌门和长老们去了昭华殿，其余弟子都散了。
沈辞回宸寒殿去，半途却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在她脑袋上，她刚一回头，又是一道黑影迎面袭来。
一把抓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小截树枝，仰首望去，程长彬躺在一棵槐树的枝桠上，手中一根树枝，被掰成一小段丢下来。
沈辞抱拳见礼：“弟子见过师叔。”
程长彬应了声，勾唇一笑：“怎么样，摘星大会结束了？”
沈辞说是：“拳宗沐婵夺得魁首。”
程长彬从树上跳下来：“我说的果然没错吧。”他摊开手掌到沈辞面前。
“师叔妙算。”沈辞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来塞给他，赢了足有十几两，柳怀盛那五两三文也赫然在列。
程长彬全数收了起来。
他们一起往宸寒殿走去，沈辞想起什么来，问道：“师父当年参加过摘星大会吗？”
“当然了，”程长彬不由神采飞扬，“那时候剑宗多风光，那年头两名都是剑宗弟子，夺魁之赛成了剑宗埋霜剑法高低之争，师兄一剑出鞘，寒光四绽，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七星尽数被他摘下，对擂的那人连摸都没摸着。”
沈辞听得入神，由陆景阑当年苍崖山庄那一技“惊月”便可以想见当时是何等意气风发。
“然后呢？”她追着问。
“然后——”程长彬苦笑一声，“被师父罚了，在庭前整整跪了一天。”
沈辞讶然：“为什么？”赢了魁首，赢得风头无两，为什么还要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