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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惊月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2 23:56

“师父说他贪胜、贪名、贪功、贪誉,执心过重,难悟剑道。”程长彬苦笑着摇头,他师兄当初也是这样讶然,少年争胜,再寻常不过,师父却偏要磨去他一身意气。
“师兄修的是无情剑道,师父对他期许甚高。”程长彬回忆起往事,不由唏嘘,师兄背负着千钧重担,一步一步走至今日,成了比易鸣司朗那几个老头还要沉稳静默的剑宗长老,他背负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
无情剑道。沈辞喃喃自语:“师父没和我说过……”她师父万里挑一的好,剑术卓绝,清正端方,对她也极好,她无法想象他曾经历过那样的严苛冷漠。
程长彬嗤笑一声:“和你说什么,入门三年还未修入剑气之境,要换了我早把这么不争气的弟子逐出师门了。”
他自己当年习剑五年未能凝气被师父逼着和他老人家对招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只要每次看沈辞气得面色又红又白,他就可乐。
日光钻过林间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石阶上,沈辞哼一声,甩下他踏着阶石跑了。
入夜,陆景阑从昭华殿回来,沈辞斟了茶奉上。
陆景阑浅啜一口,抬眸看她:“今日去过摘星大会了?”
“去过了。”她垂手站在一旁,面颊在阑珊灯火下显得柔婉恬静。
陆景阑看向她:“破空刀威横厚重,伏光拳轻疾灵动,功法千变万化,各有优劣,”他眸中隐约有欣赏之意,“拳宗古往今来得一个女弟子,聪敏狡黠,竟深得伏光拳迅疾之意。”
沈辞心头莫名一刺,她咬咬唇,低声道:“五年后摘星大会,弟子必定夺魁,绝不堕剑宗威名。”
她眸中尽是偏执决然,陆景阑缓声道:“摘星大会是昆虞派盛会,五年一会,胜负在其次,主旨在考校各宗弟子功法修习情况。夺魁与否,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怎么会无关紧要。
“比赛便一定要争个胜负,否则和平时修习有什么不同。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否则都对不起师兄们开的赌盘下的注。”她不敢看陆景阑,盯着墙上的一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字一口气驳道。
陆景阑微微蹙眉,一方寒潭生了褶皱:“小辞,胜负、生死、爱恨皆为执念,你是剑宗弟子,若执于这些,如何通悟剑道?”
“师父也是剑宗弟子,若不执于胜负,当年何必一气摘下七星,占尽风光。”
她脱口问,话落便后悔了——她不该拿这件事驳他,面前波澜不惊的人,也曾倚剑斩风,也曾意气高于百尺楼,不知要如何消磨,才成为今日比掌门和其他长老还要寡淡沉默的剑宗长老。
陆景阑一怔,旋即想明白了,是程长彬和她说的,一时默然,还是十二三的小孩子,如何能勘破无情。
沈辞抱拳:“弟子失言。”
陆景阑淡漠一笑:“可还记得埋霜剑法那一技‘惊月’?”
“记得。”
“取剑来。”陆景阑阔步往殿外走去。
沈辞眸光一亮,连忙拿了剑跟出去。
殿外月华正浓,流银碎雪般铺了满庭,檐铃抚风,花树曳影,一寸一寸镀了月光,凝作银质,琳琅如剑吟。
陆景阑引剑出鞘,剑锋清寒,泊满了月光,他素白的衣衫如一痕霜霰,在夜幕中飘转。
手中长剑舞动,寒凉如月色的流光飞转,皎皎灼灼,天心明月一霎黯然。剑锋一顿,陆景阑回身挟万顷月华刺去,剑身雷息环绕,风烟扰动,星月照彻。
沈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人一剑,有杏花悠悠飘落,被剑气荡开,落英纷纷,映在她眸底一片惊艳。
此后无穷无尽无常无解的年月,她都无法忘记此时此夜,一个如松如月的人手挽长剑,剑光皎灼,夺去漫天星月之辉,缓缓沉入他眸底。她往昔往后的刀光剑影、朝朝暮暮尽数化作一壶月光,奋不顾身浇在他剑尖,铭刻入骨。
剑气雷霆万钧,剑锋却轻快地斩断一枝杏花,而后长剑归鞘。
沈辞跑去捡了那枝杏花,断口仿佛被雷劈断,一片焦黑。
陆景阑颀长的身形立在清澈的月色下:“无情剑道,在忘己忘心。身外无剑,方能无往不利。天道无情,故而‘惊月’一式,已近乎天命。若心怀执念,不能通悟‘无情’二字,摒弃欲念,此招便徒具其形,难有风雷缭绕之威。”
他深深看向沈辞:“如若不能静心修身,剑术终难有进益,正如你师叔长彬,多年蹉跎,始终难入剑道之境。”话尾微不可觉一声轻叹。
“那执心剑道呢?”沈辞仰首问。
“那是偏道,执著于心,难窥天地。”剑道无外乎此两种,一曰无情,一曰执心,世上有几个人得天独厚,能修得无情剑道。
沈辞脑中一片纷杂,年幼时京城深宅里夏日的一树鸣蝉,京郊官道铺天盖地的暴雨,建在崖壁边回廊曲折的落影阁,宸寒殿一柄长剑斩风断影的一千个日日夜夜。
心底忽生出万丈少年意气,或许,不需要赤玉灵芝了,如此血海深仇何必假手于人。一朝宰执又如何,终有一天她定然修入剑道之境,定然将魏桓挫骨扬灰。
三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
又是澄澈空明的月色,夜风扰动,衬得他神色温柔:“小辞,万事不必执着于心,贪嗔痴恨,放下也就随风而去了。”
沈辞垂眸:“弟子明白。”
她将那枝杏花带了回去,削去低端焦黑的一截,寻了只梅瓶盛了水,将杏花插了进去。
程长彬持剑站在庭院里,陪着小师侄拆招。
沈辞举剑来刺,她身法极快,转眼递出三剑,程长彬提剑格挡,沈辞再一错步,一个旋身,回身刺出一剑,程长彬险险避开,迎面一剑,逼她回守。
沈辞连忙退开。
陆景阑负手立在廊下,同沈辞说:“适才第二剑剑尖向右偏一寸,试试看。”
沈辞了悟,举剑上前,第二剑依言偏了一寸,程长彬和先前一般,提剑横档,身前却露了破绽,沈辞迅速一剑当胸刺去。
程长彬连连退却,暗自心惊,三年的时间,这小丫头进步不少,剑法灵动清逸,虽不及师兄浩然磊落,却自有刁黠出奇之处。
他撂了挑子:“不打了不打了,你自己的徒弟自己教,别拉我当陪练。”灰头土脸地出了宸寒殿。
沈辞看向陆景阑,他不以为意,清浅一笑,恍若春风。
“师父,弟子算赢了么?”
“算是。”他看向她,弯唇一笑。
沈辞心中欢喜,当陆景阑是夸赞自己:“那弟子何时能凝气?”
“天赋秉性不同,因人而异,快则两三年,慢则六七年。”
“师父用了几年?”
“三年。”
“师叔呢?”
“五年。”
沈辞跟在他身侧,脑袋顶刚刚到他肩头,乌发如瀑,眸光清亮,莹白的肤色,清秀的眉眼,若非掌中常年提剑留的一手茧子,真像是养在深闺绣户的千金小姐。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陆景阑加了功课,寻了几副字帖让她临摹,说是让她平心静气。
沈辞坐在案前,无精打采地铺开宣纸,颜真卿的《颜勤礼碑》的拓本摆在前头,一管兼毫往砚台狠狠舔了墨,还未戳到纸面便有一滴墨汁滴落,在纸面晕开,像一团泪渍。
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父亲也要她临帖习字,她懒怠,龙飞凤舞写就一篇敷衍了事,被父亲拿戒尺打手心,她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上,第二日还得继续临字。
时值日暮,斜阳余晖穿过槅扇门上豆腐格纹样的槅心,拉长了形状,落地成了扁长的菱形。
光洁如玉的纸面,落了一层颓瑟的暮光,沈辞抬眸怅然一望,见窗边几日前捡回来的那枝杏花已势不可挽地衰败下去,小小白白的花瓣卷了一圈褐黄的边,像未燃尽的纸笺,零落在条案上,一点点枯败,一点点消亡。
这是时光的独步天下的功力,不动声色地推动每一个人走向死亡,任你摇山撼海、劈天裂地,谁又能使得时光折返一刻呢?所有遗恨、悔憾一生都无法弥补。
沈辞一支笔悬在半空,心中莫名怅惘。
窗下突然传来一阵“笃笃”声,鬼鬼祟祟,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沈辞去拉开门,侧脸一看,柳怀盛正抱个包袱蹲在窗下,一脸凝肃地看向她,匆匆进了屋,回身小心把门阖上。
柳怀盛把包袱搁在桌上,沈辞跟过来,拧眉问:“你偷什么东西了?”
“谁偷东西了!”
“你要走了?”
“谁要走了!”
他气哼哼坐下,瞪她一眼。
“那这装的什么?”沈辞翻开那只鼓囊囊的包袱,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胭脂水粉、蜜饯点心、首饰团扇……
柳怀盛翻出一包杏脯来:“呐,给你的。”
沈辞不接,狐疑打量他:“哪儿来的?”
“买的!买的!”柳怀盛气急败坏,拆开抓了一把杏脯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当你是……兄弟才想着你……”
“你下山了?”
“膳堂的师兄下山采买,我跟着去的,帮师兄师姐——”他吐两个杏核出来,“买点儿东西,收几个跑腿费。钗是李师姐的,点心是韩师兄的……”
他一样样清点起来,这人每天盘算着钱,清水里都能抠出二两银子来,不去经商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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