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叛军作乱,声势浩大,险些围在了皇城下。可结果呢,不足半年,就一败涂地,该抄家抄家,该枭首枭首,江山还是原先的江山,天子还是原先的天子,家破人亡、朝不虑夕的只有黎民百姓。
永宁二十九年开春,柳梢将将抽了芽,一起风,还是寒意料峭。
时辰尚早,客人不多,城里广化楼的伙计得空倚着门槛闲聊。
“你说说,好端端的王爷,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一定要起兵争这皇位,闹得现在的下场,”说话的伙计模样年轻,晃着头叹了一声,“我要这么会投胎,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富贵尊荣妻妾成群,哪儿顾上琢磨别的。”
一旁年纪稍长的斜睨他一眼:“出息。人家是王爷,什么没见过,荣华富贵都是稀松平常。”
年轻伙计取下肩头帕子抖了抖,满脸不以为意,长叹一声:“所以呀,他现在四处逃窜、生死难料,我还能晒着京城的太阳。”
年长伙计摇头轻叹:“最是无情帝王家呐,别说齐王真是扯旗造反,”他说至此压低了声音,“当年的楚王,捧回国玺奉先帝遗诏回宫又如何,不一样被……”他话音止住,讳莫如深,只抬起手掌在颈间一横。
年轻伙计缩了缩脖子,犹疑问道:“不是说,当年楚王带回那国玺是假的,事泄起兵逼宫才最终伏诛的么?”
“都是编出来骗老百姓的。坊间都传遍了,那国玺是先帝亲手交给楚王的,怎会有假?作假粉饰的另有其人呐……”
沈辞临窗一桌,独自抿着一盏茶,听他们絮絮说着话。
街角有几个总角孩童,树上折了树枝,扮作长剑一通乱舞,其中一个挥“剑”指天:“吾乃镇国将军楚培浩,尔等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其余孩童一拥围上。
“你骗人!”
“我才是楚将军,你是假的!”
大梁境内,或许有人不知道天子名讳,但没人不知晓战功赫赫的镇国将军楚培浩。将军骁勇,奉旨平叛,一把火烧得叛军机关傀儡成了飞灰。菱阳城遭围,楚将军不避凶险登城督战,城破之际身先士卒拔刀冲杀,身负数刀,血染甲胄,毫无退意,誓要与菱阳共存亡。九死一生地被下属抢出,昏迷之际仍惦念着菱阳百姓的安危。
大梁百姓皆心怀崇敬,乃至街头小孩儿游戏都抢着扮镇国将军。
皇城内朝会刚散,天子乘辇回了勤政殿。
殿内燃了伽南香,天子高坐在案后,面无表情看着案上的一封纸笺,指尖轻轻捻着袖口的纹路。
案下巳雍单膝跪着,拱了手,眸光只盯着砖缝。
殿内只他们二人,等了不知有多久,忽听天子温声道:“巳雍,过来瞧瞧。”
巳雍应一声“是”,起身立于案侧。
“礼部为魏相拟的谥号,你看看哪个好。”
巳雍觑一眼,埋首恭谨答道:“臣一介武夫,哪懂这些,陛下英明神武,心中定有裁度。”
天子浅浅一笑,曲指叩在案上,轻叹了一声:“魏相一去,如断朕肱股呐。”
巳雍埋头拱手道:“臣等虽愚鲁,亦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天子含笑看他一眼:“满朝文武皆怀私心,朕唯一可信的,只有你们十二人。”他轻拍了巳雍肩膀。
影卫是天子私卫,不受律法节制,只遵天子之命,携天子印信便宜行事,各州境官员皆听调遣,办的,多是见不得光的事儿。
巳雍益发惶恐:“臣万死不敢辱命。”
天子想起什么来,忽问一句:“可追查到景桐的下落了?”
“之前冀州境内渡口被天毒教救走,再无音讯了。”江湖之大,要藏一个人何其容易。
凭他也敢觊觎这江山,天子冷笑一声:“差人去,继续找,一旦发现其行迹无须回禀,就地诛杀!”
巳雍埋首应“是”。
天子有些倦怠,拎了一支笔过来,悬腕在那纸笺上一勾,选中了“文正”二字,缓缓吐一口气:“魏相一生谨正,匡辅大梁,上佐君王下安万民,担得起此二字了。”
巳雍默默立着。
天子搁下笔,唤了人进来,差遣人奉了那纸笺送去礼部,再嘱托一句:“过些时日祭天大典,教礼部加紧筹备。”
那人埋首一应,却行退下了。
天子望见案角两份奏疏,忍不住皱了眉,拽了上面一份递给巳雍:“你来看看。”
巳雍犹疑片刻,恭谨接过,扫过一眼:“镇国将军奏请减免菱阳百姓三年赋税。”
“他倒是忠君爱民,”天子神色凉薄,指尖轻轻点在另一份奏疏之上,“听闻如今京城上下颂念他功德,坊间说书人说他是武曲星转世,护佑大梁,连黄口小儿都对他楚将军崇敬备至。”
楚培浩手拥重兵,天子本就忌惮,加之前次天子赐婚楚培浩忤旨,君臣嫌隙已深,如今看来,大梁百姓拥戴他这镇国将军更甚于天子。
军政大事,巳雍不敢多言,只垂首立着。
天子轻轻吸一口气:“楚培浩推说旧伤未愈难领三军,递了虎符和辞官的奏疏上来。”他将手下另一份奏疏推了过去。
“朕允了,拜为太子太师,许其荣归。今日朝会,就有翰林院几人跳出来,说镇国将军威震边疆、战功彪炳,说——”天子冷冷一笑,“大梁离不得他楚培浩。”
公忠体国,臣民拥戴,置他这天子于何地?
“臣愿为陛下分忧。”巳雍抱了拳,沉声道。
天子面色沉凝:“朕记得,他说是今日离京来着……”
广化楼沈辞一壶茶见了底,日影渐移,楼内人多了起来。她起身,一颗碎银扔了过去:“要间上房,清静些的。”
伙计接过银两,含笑道:“得嘞,您随我楼上请。”
沈辞随他往楼上去,街上一片急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浩荡而来。猛然间,又听得一声又急又亮的马嘶,再听外间一人不耐道:“闪开!宫里办差!”
楼内伙计兀自前面喋喋不休,片刻的光景,再一回头,适才还跟在身后的人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