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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虎符

明月辞 柚子皮 2024-03-03 00:23

昆虞,宸寒殿。
夜色深寒,正殿不见一星烛火,唯明月朗照,陆景阑一手撑了榻,一口血猛然涌出,溅了满襟,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苦笑,如今他心与无情道相悖,一再勉强,难逃走火入魔的风险。昔日得天独厚、弱冠之年修入无情剑道、一招风雷环映的“惊月”名满天下的人,如今为无情道所弃,莫说天命,连一己之心都勘不破。
陆景阑缓缓抬眸,望着紧阖的门窗出神。
青白的月光糊在窗纸上,明亮皎白,一瞬竟疑心庭外落了雪。
天山的雪纷纷扬扬,映得天地惨白。
陆景阑寥落一笑,摒除杂念,盘膝入定。
恍惚闻得一记恢阔沉厚的钟声,敲在人灵台之上,余音渺绵,山川浮荡。
这样的钟声,是金陵崇延寺。
周身光景倏忽变幻,宸寒殿、葬仙谷、苗疆、东海、天山寒潭……一景一物飞切而过,转瞬即逝,喧嚷不定。陆景阑抬眸眺去,见眼前通天石阶一层一层拱起,直抵云霄,巍峨雄浑,不见尽处。
他迟疑片刻,提步迈上石阶,周遭飞速变幻的光影忽如火星迸裂,碎成了点点金光,转瞬风流云散。
天地余了一片幽寂,他走了不知有多久,缓缓回眸,却发觉仍只在原地。
陆景阑心头一惊,脚下倏地一空,人竟坠了下去。
神念再一转,景致陡变,面前、脚下具是一片虚空,触手皆是青灰的雾色,雾色里危坐了一位老者,容貌清瞿,须发花白,玉白的袍子纤尘不染。
分明是他早已亡逝的师父,陆景阑一时怔住,缓步上前,跪于师父面前:“弟子有负恩师教诲,无情道心堕毁,愧对埋霜剑,愧对师门。”
剑宗兴衰传承系于他一身,师父临终之际哀切嘱托也压在他肩上,他辜负了太多。
师父只低眉静默看着他,眸光明彻,仿佛了悟一切。
陆景阑抬眸与他对望,周遭沉积的雾气缓缓流动起来,风一样,拂动老者衣袍,如欲登仙。
陆景阑仍砌在凝滞的虚空中,惘惘望去,周遭雾气渐浓,遮去了白衣老者的身形,自陆景阑脚下起了漩,雾气顷刻散尽,眼前一片清明。
禅寺花木深,陆景阑环顾四周,竟是寂尘法师的那一所院落,树下棋盘一局未竟之棋,白龙黑蛟纠缠厮杀,千钧一发,胜负毫厘。
棋盘上积了厚灰,不知撂开多久了。
陆景阑回身,寂尘倚坐于院内梧桐的枝干上,擎了酒壶豪饮,已是七分醉意。
“寂尘法师……”
寂尘偏头,斜睨他一眼,再仰首满饮一口酒,意态落拓,没有半分僧者的模样。
陆景阑一哂,想起这和尚说过的一套歪理:僧者不该饮酒,可和尚馋酒,纵是恪守清规戒律,不沾一滴,可心中不曾舍却,哪里算得明悟?不过是自欺罢了。
忽然间,陆景阑神色缓缓僵住,心中一刹天塌地裂。
心中不曾舍却,哪里算是明悟,不过是自欺罢了。
陆景阑身形一晃,几乎站不稳,他半生问道无情,自以为剔除喜怒悲欢、心中了无牵念挂碍便是勘破无情道。
从始至终,他都以为执心是偏道,忘己忘心忘情方是天命,因情而生的妄念便是大逆不道……至此才看清,执着于是否无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呢?
逐她出师门、天山不告而别,他自以为行止果决,无悖无情道,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牵念,骗过了旁人,骗过了她,也骗过了自己。
是他在欺人,欺己……欺心。
他就是馋酒而不敢饮、自以为佛理通达四大皆空的迂愚僧者。
陆景阑立在原处,眼前种种又虚渺起来,笼了烟一般,他环顾周身一切,心头像堵上了万斤重的铅石,惶怒焦灼直欲摧山毁海。
此时,崇延寺的钟声倏然荡开,自山头沉向山脚,沉浑深浩,绵绵渺渺,灌向人肺腑,胸中块垒被砸得粉碎……
陆景阑倏地睁眼,殿内月华移了三寸,攀到了书案上。
他起身推门,漫望着庭前月华如水,缓缓探手,月光铺于他掌心,霜雪一样寒凉,如凛冽剑意。
夜色转薄,灯火阑珊。
“咔哒”一声,无隙木盒一记轻响,十三道八卦锁同时旋开,沈辞深深吐一口气,机关精绝的无隙木盒终于她打开了。
他们在一家客栈落脚,楚清璃左臂负了伤,三寸长的刀口,自肩头劈向手肘,血洇湿了整条衣袖,好在伤口不深,没伤到骨头,上过药包扎过也无妨了。
柳怀盛和楚清璃闻声聚了过来,三人俯首看着那盒子一时怔住了。
里面是一枚虎符,错金篆刻了十一字:甲兵之符,右在君,左在涿州。
是大梁天子所有、节制兵马的虎符,却在千机长老所给的无隙木盒中。
沈辞取了虎符出来,缓声道:“襄公墓下是座空墓,薛筹销声匿迹二十年,”她盯着那虎符,也觉匪夷所思,“……正是昆虞的千机长老。”
依照坊间遍传的说法,薛筹辅佐先帝开国定鼎,又受其临终之托,挟国玺拥兵奉楚王克承大统。这虎符所节制的是驻守涿州的昭勇将军万道庆,麾下五万精兵劲旅,若非是先帝所授,谁能持有?
柳怀盛“啧”了一声:“千机长老……”昆虞弟子只当他是个记性不好、脾气古怪、爱摆弄机关的怪老头,谁会将他同当年经纬天下谋定江山的开国重臣薛筹想到一起?
他想到什么,眉心一蹙:“赫连影又怎会知晓?”赫连影问沈辞教她机关术之人可是姓薛,显然问的是薛筹。
烛台灯花一跳。
“他是楚王景枫,”沈辞指甲掐在袖口,轻声道,“当年楚王被陷以伪作国玺逼宫谋乱之罪,被逼坠崖,他的腿疾,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
柳怀盛恍然:“他竟没死!难怪,难怪他要助齐王谋逆,现在看来,连齐王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沈辞微眯了眼:“连坊间说书人口中那些流言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化名赫连影,那流言里国号便为‘夏’。这番谋划,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楚清璃有些犹疑,微微蹙眉:“传言楚王性情温和仁厚,可天毒教教主是怎样的行径,真是他吗?”
明月沉下了朱楼,夜幕像褪了色的墨,渗出一星青灰色来。
柳怀盛幽幽一叹:“手足兄弟呐,他遵先帝遗命捧了国玺入宫时哪里设防,被逼得九死一生,性情大改也情有可原。”
沈辞低眉嘲讽一笑:“卷入了皇权之争,再温和良善之人也会无师自通地举起屠刀。”
就是这样的真相,楚王心狠手毒残害无辜,天子只比他更不堪,孰是孰非,谁又能裁定呢?
只有大梁国的子民无辜受累。
沈辞沉默许久,沉声道:“赫连影隐忍多年,经营天毒教,策动齐王谋逆,而今,是打算拼死一搏了,”她遥望向窗外,漫无头绪,“他打算如何做……”
屋内静了片刻。
“祭天大典,”楚清璃突兀出声,喉咙发紧,“这月十九,天子要于京郊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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