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害怕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她已经成功打听到了方素尧的班级，接下来打算利用课间去蹲点观察他身边的人际关系。她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充分利用好她所拥有的社会阅历的优势，从方素尧身边逐一突破，循序渐进。
方素尧小时候可真是乖巧啊，下课不和同龄的小伙伴在走廊上疯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书或者写着老师在课堂上布置的作业。中午吃过饭会趴在桌子上休息，偶尔也喜欢站在教室的窗户旁边望着外面的树木发呆。
好在单旸虽然只有6岁，个子却不算矮，混迹在一群七八岁的二年级学生当中也并不违和，而且他们的教室就在下面一层的楼梯口旁，预备铃响了跑起来很快。
一来二去的，她和方素尧班上一些经常在走廊上玩耍的几个同学熟了起来。
小孩子的注意力太容易吸引了，她称自己是来这边比较高的树上捉天牛的，每天就能引得一圈二年级的男生跟她一起围着玩虫。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应该还不会欺负人，只是各玩各的，并不会对爱学习的同学很排挤。方素尧也不是个爱出头的性格，说实话挺没存在感的，看样子应该还算平安无事。
以他的性格，自然是对玩虫没什么兴趣的。偶尔经过，看到门口扎堆的人群，也不过是瞥上一眼，只觉得被围在中间的人影好像有点眼熟。
而单旸自己一旦玩上了头，也顾不得其他，只有上课铃能阻挠她。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秋天就完全过去了。由于天气渐凉，再没有什么虫子可供他们玩耍，一些怕冷的孩子只想窝在教室里取暖，并不想走出教室门，门口就不复开学时那般热闹了。
单旸随即想了别的主意，课间还是跑到楼上，改为揣着满口袋的散装小零食，分给平时一起捉虫的小男孩们。见方素尧不在，她倚在门口有意无意地与他们闲聊，好不容易盼到方素尧去完厕所回来，在他要进门前猝不及防地将他扯到一边，塞上在怀里藏了许久的麦芽糖。
“给你，素尧哥哥，之前谢谢你背我回家。”她凑得很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一旁的小朋友正互相争着吃零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本来低着头走路的方素尧被耳边这熟悉的声音惊了一下，回头对上了她含笑的一双眼。
“你快点吃，一直揣在怀里，只怕被捂化了。”单旸一脸天真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我特地带给你的，跟给他们的不一样。”
“可是你上次谢过我了，还送了我……”
他望着手里用塑料纸包裹的糖块，嘟哝着，迟迟没有收下的意思。
预备铃响了。
熟练的单旸一把将他推进教室，自己也转身往楼下跑。
再到课间去看时，方素尧正坐在桌前看书，面有赧色，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在嚼着麦芽糖。
原来原本的方素尧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没有毒舌，没有傲娇，只有纯粹的娇羞和坦然，虽然话不多，但认真极了，连一句玩笑话都不会从幼小的他嘴里冒出来。
单旸多么想把这份纯粹一直守护到最后啊，可光是她这样的想法也是不行的，方素尧自己也必须经历成长，今后才能有保护自身的能力。
她的到来只是可以让他将要经历的可能是过于残酷的事情的影响力度有所削减，或者是有她陪伴在身边能改变方素尧的一些想法。
可她还是想保护他。
然而这种差别投喂行为断断续续一年多后，却还是给方素尧招致了不幸。虽然她足够小心，没被什么人看到她给方素尧塞东西，但方素尧嘴里好像总是吃的不断，难免会有吃不上零食的小朋友心怀妒忌。
单旸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有人连续三天在方素尧桌屉里放活蟑螂了。
他们的课桌是盖式的，放在里面的东西不把桌面掀起来是出不来的。
方素尧自己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但她可是一直在观察的，看到方素尧课间一脸无奈地掀开桌盖，抖着桌屉里垫的报纸，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爬，旁边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待课间操的时候单旸溜进去掀开一个缝，就看到了里面几只大小不一的蟑螂。
那些放蟑螂的小男生说的话也很难听，到处说都是因为方素尧总是在教室吃东西，所以才引来的蟑螂。这下把本来就在班上没什么朋友的方素尧更是推到了大家的矛头上。
“素尧哥哥，你怕大蜘蛛吗？”第二天，单旸悄悄把方素尧拉到一边。
“不怕。”好像是被这么喊得高兴了，方素尧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眼神，展露了一个十分柔和的微笑。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可惜单旸不是个女孩子。
“那好。”单旸像变魔术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巨大的白额高脚蛛——对于他们这个年纪来说，比摊开的小手还要大一点点。
饶是不怕，方素尧的脸色还是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它不会咬人的，只、吃、蟑、螂。”
单旸扬起了肉嘟嘟的小圆脸，冲他挤眉弄眼，献宝似的把那毛茸茸的蜘蛛递到了方素尧手上。
这时候的方素尧接她递过来的东西已经接习惯了，接到这么个东西，似乎也没觉得不妥。
“它叫什么？”
想着他为了回报单旸的零食，每次给她捉来的虫子们都被她一只不落地给取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这种宠物一般的存在应该是不会没有名字的。
“哦，叫单尧。”
她脱口而出，看到方素尧愣住了，自己的老脸也不由得红了，连忙摆手，语无伦次地胡诌了起来，“这不是想着……总是跟你一起玩……名字里的字跟我们一样会比较乖……”
“嗯。”他却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难得正经，让他有些意外。
因为至少比起之前她给虫子们起的什么“一点红”、“大角牛”、“毛腿”、“劈叉头”诸如此类的名字，这“单尧”简直正经得不像她的风格。
事后虽然蜘蛛在桌子里爬来爬去吓到了再次要往里塞蟑螂的同学，但他们自知理亏，当然也不敢去告诉老师。
可只消停了几天，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升级版的替代品——老鼠。
单旸盯得紧，这回一开始就发现了端倪。
在方素尧回教室去之前，就先一步把他拉走，直接把自己的右手挤进他的一只袖子里捣鼓了几下。方素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了过去，还带着单旸体温的余热。
“把簌簌带上，等会一进去就给它塞进你桌子里去，你别看。”
她也不解释什么，看上去有点气鼓鼓的，但这气明显不是冲着方素尧的。
想到本来只是自己的事情，还牵扯到了单旸，坏了她的好心情。
在他看来这些其实不算大事，他在学校里只做自己想做和该做的事，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因为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影响。
缓缓抬起刚刚被单旸扯着的手臂，只见一个尖尖的白色小脑袋扭动着探了出来，乖巧地吐着信子，还不知道自己半睡半醒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单旸天冷时几乎从不离身的爱蛇簌簌，因为认得方素尧的味道，俯下头亲昵地蹭了蹭他。
簌簌是一只纯白的玉米蛇，但这种宠物就算再好看，哪里是一般小孩子看了能不怕的。加之单旸身边又总是有小伙伴在，所以她在学校里从来不让簌簌露出来，怕吓到人。
除了悄悄给同样不怕蛇的方素尧一睹过簌簌芳容，其他时候都是藏在外套里。而且簌簌本身怕冷，也不会主动出来，就喜欢贴着她蹭着体温沉沉睡上一天。
有之前的事，方素尧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了几分。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簌簌的小脑袋瓜，反过来安抚起单旸，“单尧就算了，跟你不太亲。但你不怕簌簌乱吃不干净的东西吃坏肚子吗？它整天贴着你，你不怕脏吗？”说罢簌簌跟配合他似的，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单旸。
单旸没想那么多，光顾着想要帮方素尧解决问题了。
这么一说，她又皱起了眉头，告诉老师也不行，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群兔崽子会怎么甩锅给方素尧。
但如果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再这样纵容下去，以后只怕会发生更过分的事情，到时候她如果没在，让方素尧一个人受了欺负，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说不定方素尧又弯了……
方素尧可不会知道她这十几秒脑子里就转了这么多的内容，却知道她主意多，稀奇古怪的宠物和玩意儿也多。生怕她又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想着还是用普通人的方式息事宁人比较好，轻轻地把簌簌塞回了她的袖子。
“没事，他们塞的那些东西，我一个都不怕。”
那骄傲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他长大后的气势。
“那你怕什么呀？”单旸好奇了。
“嗯……我怕拍照。”他坦然地说出了让单旸最不能理解的答案。
其实是很小的时候，方素尧的外婆给他讲过一个有点恐怖的故事，从那以后方素尧总觉得照相机会夺走被拍人的魂魄。当然现在他已经开始觉得这有些幼稚，更不好跟单旸说出这么幼稚的理由。
如果单旸没有记错，印象中前世的方素尧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拍照狂魔。
难道说是从小憋坏了，长大后发现新大陆，然后爱好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看着方素尧回到教室，若无其事地在周围同学的惊呼声中把桌子里的老鼠揪着尾巴提起来扔出窗户的侧影，单旸努力回想着前世的情景。
她在Y市的第二天，早上去卫生间洗漱完下到一楼，就看到在厨房里忙活的方素尧父子。这场面对她来说很是稀奇，也更加凸显出了方家的温馨。
“我爸磨了豆浆，快来先喝一杯压压饿。早上我们不在家里吃，昨天说好了带你出去吃我们这边的特色，叫……”方素尧卡了壳，索性翻开手机备忘录，“绿豆……对，绿豆面碎。”
方素尧的爸爸真的特别腼腆，端出豆浆仅仅冲她笑了笑，连她的“叔叔好”都没来得及应，就转身躲回了厨房。
他们按照方素尧预先安排好的行程吃吃喝喝，单旸还顺便陪他逛了个街。
刚发工资的方素尧买了一台他心心念念的新款相机，爱不释手，一路看到什么都想拍。
“单总，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单旸后面，单旸看他在摆弄相机，自己也插不上话，正分神在想事情，听到他的叫唤便应声回了头。
“咔嚓”。
是快门的声音，单旸无奈的笑容被框进屏幕。这也是方素尧捣鼓许久后按下的第一个快门。
“看，单总，你这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方素尧向她展示自己的战果。
“得了吧，别损我了。”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不喜欢拍照的单旸，也难得的没有让他删掉照片，只是让他别发群里。
两人漫无目的地逛到一个破旧的小码头，江边的风骤起，竟然把她扎得松松垮垮的发圈直接吹飞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抓。
方素尧当然是不会浪费这阵风的，立刻摁了快门，还说，“来，给你拍张游客照。”
单旸这下可就不乐意了，向他摊出手，“这么好的游客照，不给你拍一张？”
“好啊，拍就拍。”单旸正奇怪他怎么能这么干脆就应下，拍完接回相机的方素尧一句“反正在我相机里”才让她幡然醒悟。
他是真的很爱拍照吧。连开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都要喊上坐在副驾的单旸，把相机翻转过来镜头对着他们俩来了张自拍。
但其实方素尧并不喜欢拍自己，只是一来看出了单旸有些心不在焉，想帮她分散一下注意力，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自觉地很想跟单旸多拍点照，心说兴许是感觉在镜头里俏皮可爱的自己和一脸无奈的单旸同框是很有意思的画面吧。
在方素尧低头看相机屏幕的当儿，单旸随意地四处打量，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定睛一看，竟是她多年未曾再见过的爸爸单一川。此时年过半百的他两鬓头发已半白，身形也有些发福，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这会儿正是快要吃午饭的时间，他站在一家餐厅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单旸只看了看他，就把目光焦点移开了些，假装在看他附近的一座广告牌。而察觉到她目光的单一川也看过来，单旸与他对视数秒，只见他漠然地冲着自己打量了一番，竟然完全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很多事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但回过神来时，方素尧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单总，我外套都要被你扯下来了。”方素尧开口，她这才意识到手正使着很大的力气，拽着什么东西，而方素尧两边衣领都已经明显不对称了。
“啊，抱歉。”她撤开手，眼神却没忍住下意识望向单一川刚刚在的方向。心思细腻的方素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中年男人接到了他的妻儿，一家人去餐厅吃饭的画面。
“都来Y市了就好好玩嘛，你总该不会是为了来伤春悲秋的吧？”方素尧只知道单旸的父母离异，但全然不知单旸的父亲就在Y市，只当她是闻见此情此景突然有所感触，便随口吐槽了一句。
“只是我以前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亲生父母会当着面都认不出曾经朝夕相处的孩子。”单旸自嘲地笑了笑，仍有些失神地嘟哝着。
方素尧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对于说出去的话感到后悔。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献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哎，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来，观赏观赏你最喜欢的手。”又在单旸乐得要伸手抓的时候往回收了些，“你可别像刚刚抓我衣角那么使劲儿啊，人家遭不住。”
“废话少说，拿来吧你。”嘴上这么说着，单旸可舍不得动他的手，轻轻拽他的袖子拉近了一点就拿手机猛拍一顿发给阿珣和苗苗一同欣赏。
“你是不是想去海边来着？”待两人坐上车，方素尧想起手机里的备忘，开始翻导航。
单旸发现现实中的他确实和网上展现出来的很不一样，网上聊天时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很厉害，毒舌起来也从不嘴软。
这两天接触下来，就他那路痴德行，言辞间时不时透出的呆萌，和短短的两次车程就在车里找了不下五次手机的行径，都和网上实在是反差太大了。害得她现在一上车，系好安全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抓牢他的手机，生怕一会儿又找不到了。
这不，这会儿说是要去海边，他们朝着在导航地图上定位的一个看似是在海旁边的地方，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开了不知道多远，还走错了两三次路口，最终来到了——一个空旷的海岸，除了一家写着“XX化工”的大型工厂以及类似员工宿舍的地方之外，再无其他建筑。
海边筑着一道厚厚的堤，他们只能看到海上很多工厂的机械和远处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和单旸印象中有沙滩的大海相差甚远，但依然抵挡不住她看到大海的开心。
一下车，她就激动得对空旷的前方用日语大喊：“風だ！海だ！”
嗯，她觉得这么喊非常应景。
海风很大，她走着走着，突然沿着大堤跑了起来，方素尧追了两步，便停下，拿出相机，对着她的背影按下快门。见单旸因为风声太大而听不见他的呼喊，他最终还是追上前去。
“不好意思啊，好像又找错地方了。”他有些苦恼地看着地图，嘴里嘀咕，“明明这画的就是在海边，也不知道海滩到底在哪。”
“没事，谢谢女王大人，能看到大海，我已经很开心了。”单旸抬起头，迎接着海风，任由头发凌乱地飞舞。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她大笑起来，在心中肆意地呼喊着，好像这样，所有的烦恼就能跟随海风去向远方。
方素尧看着她的样子，仿佛想起了大学毕业失恋时的自己，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对着她含笑的侧脸发起怔来。
附近荒无人烟，驱车两公里才找到一家吃饭的地方，这里鲜少有人来，餐馆里的菜都是地方特色，方素尧一进店就用方言与他们交谈，回过身调皮地小声跟单旸说，这样可以避免被宰。
这顿饭很丰盛，点了四个菜，有一个是他们都没见过的，叫豆腐鱼，很是新奇。
席间看着心事重重的单旸，他举起相机假装拍菜，却把菜和有意避开、已经将身子侧到一边去的单旸整个人都框进了镜头，拍完之后低头一边看屏幕一边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