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方素尧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相识十年来,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单旸。只是在梦里他依旧是个彻底的旁观者,而且这个单旸身边,同样也没有他。
甚至梦里的这个环境,都不是Y市。因为不光是学校不同,包括单旸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说着和Y市那边截然不同的方言。不过与普通话区别不大,他凭着较好的语言天赋能听个大差不差的,也还算听得懂。
与梦到自己时不太一样,他无法感知到梦中的单旸的情绪体验,只能细细观察,再作推断。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单旸和学生时期的自己很像,没什么朋友,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
有时候,又很不一样,比如她总在打抱不平、见义勇为。帮了女生,惹恼男生,自己被记恨了也完全不在意。所幸的是她学生时期身边的人都很单纯,没有什么报复行径,嘴上骂一骂就过了。
正当他觉得,好像这个单旸与在他身边的单旸找不出什么太大的共同点的时候,便看到她正蹲在学校角落里一个长满苔藓的石阶旁低头扒拉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这人是在玩西瓜虫。卷成球再放开,好不开心。
方素尧终于笑了,当下确定一定是她没跑了。小的时候小朋友好奇心都强,不怕虫子也没什么,但长大了还能对虫子这么情有独钟的女生实在是不算多见。
过了一会儿,石缝里爬出一只大蜈蚣,她也一样不怕。拿了根树枝把它一点一点轻轻往一旁的草丛里拨,应该是怕沿着石阶走大路上去被人不注意踩死了。
一个认识她的男生正巧从石阶上方走下来,刚准备跟她打招呼,看到这一幕,惊呼着逃得飞快。
“切。”她向那人的背影投去嫌弃的眼神,又低下头看大蜈蚣。
虽然发型和服装都不一样,但刚刚那个人竟然是单辉垠。
难道是他被单辉垠这个复读机的话洗了脑,做梦都能梦到单旸身边有他没自己?
镜头再次转换,单旸刚在学校门口的杂货铺买了自己最喜欢的文学杂志,兴致冲冲地在自己的课桌上翻看起来。翻到一篇文章,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了注意,认真逐字默读起来。看完以后,还开心地用荧光笔把最喜欢的句子划下,在这一页夹了一张精致的爱心便签。
做完这一切后心满意足,好像突然想起要上厕所,拿了包纸。又随手在摊开的杂志上压了一套卷子将其挡住,就离开了。
他只能看到卷子上面写的,“高二(5)班”和“单旸”。
正愁自己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方素尧就看到单辉垠鬼鬼祟祟地走了过去。眼看四下无人注意这边,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卷子,想一睹下面杂志上的内容。
方素尧也凑上前,看到用粉色的荧光笔划出的一句话。
“……若寥作比喻,爱应如繁华中一抹素锦,或喧嚣中片刻安宁。心之所向,素履以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不是他高一因为和单旸没在一个学校,闲来无事脑子里想七想八、无病呻吟时,在随笔本上瞎写的文字吗?不是,这会不会太自恋了点?怎么能梦到这玩意儿被刊登到了杂志上?还被单旸很欣赏地圈了出来?这是什么丢人现场??
他再看文章作者一栏,赫然“方素尧”三个字。
梦这种东西也太会扯了吧。
再下一刻,只见单旸伏在课桌上,描着他的名字,嘴里小声念着,“方素尧……这个名字笔划好整齐啊,还挺好听的。”
他几乎没有听过单旸喊他全名,一般不论在谁面前,都是喊的“素尧哥哥”。
这个单旸,明显不认识他。但叫着他名字的时候,却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他明知徒劳地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她的头,也只是从她头顶穿了过去。
画面又变了。
突然被一个大块头挡住了视野,他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看清当下的完整画面。
大块头旁边带着几个身材不一的男生,倒是有点当年鲁姣姣的架势。他们对面是一位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生,柳眉细腰,长发盘起,葱葱玉指轻掩着微张的嘴,面露惧色。
他看出来了,八成是在霸凌。
学校里的这个角落地处偏僻,又有树木遮挡,有少数人经过也只是看看热闹就走了,显然没人想掺和到这档子事里。
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匆忙跑了过来。画面这才开始有了声音,也变得更为熟悉。因为来的人,是单旸。
“李婉卿!”她上前搂住那个女生,然后给她摸了摸背,安慰道“不怕,不怕,啊。”
“你是谁?我劝你少来多管闲事。”那大块头名为薛魍,是有名的校霸。他一说话,身旁的小弟们立刻蠢蠢欲动,纷纷活动了自己的筋骨,发出咔喳的响声。
“你是喜欢李婉卿吗?”不愧是单旸,单刀直入,一句话就让薛魍住了嘴,一张黝黑的脸掺上了诡异的红。
“我喜不喜欢……要……要你管!”还结巴了起来。
“什么毛病啊你?!有你这样追人的吗?是想追人还是想吓唬人呢?”单旸瞪了一眼对面的一群人,把李婉卿搂紧,没好气道。十足一副护短模样。
像是配合她一样,李婉卿随即抽泣了起来。
这可把薛魍吓坏了,忙道,“你别哭啊,我又没怎么你,就是想问问你周末……”
见老大手忙脚乱的样子,后面的小弟们也挠起了头。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闭嘴吧!你个猪脑袋。”
方素尧没怎么见过单旸骂人,更没想到她骂人也……挺可爱的。听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噗”了一声。
本来就有些胖的薛魍哪里能容忍自己被骂猪,眼看气得就要动手。方素尧心里一紧,这打到单旸那小身板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男生是要保护女生的!你要是动手打了女孩子,还敢指望有女孩子接受你吗?!你这不是猪脑袋是什么啊!”单旸却毫无惧色,粗声呵斥他。
她说得很有道理,薛魍立刻蔫了,甚至还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单旸怀里脸色惨白的李婉卿。
“不许骂我猪脑袋!”但他对此很是坚持。
“好,我不骂了。”单旸一口应下,平静下来跟他讲起了道理,“不会追女孩子不怪你,没有人生来就会。但你明明可以去学,却没有学,反而做出这么莽撞的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没有人生来就会啊!我想学,但又没人能教我!”薛魍抓狂的样子像是气得要打人又不能打。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李婉卿应该承担的责任。等你找人学会了再来吧,大家都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又不会跑不见。”说罢,回头冲李婉卿甜甜地一笑,“好了,我们走吧,李婉卿。”
刚刚经过的人那么多,却都在看热闹,只有她为自己出了头。李婉卿异常感动,一把就扑到了她怀里,“呜呜呜,单旸,你真好。你要是男生的话,我就嫁给你了。”
薛魍在旁边瞪大了眼,大概过了五秒钟反应了过来,冲到单旸面前,十分慎重地对她鞠了个90度的躬:“师父!!!”
单旸:“哈???”
方素尧此时也已经笑弯了腰。
没错,这很单旸。
原来梦里光是有单旸在,就是能让人这么快乐的事情。
“素尧哥哥,素尧哥哥,素尧哥哥……”
他还正乐着,突然听到耳边有单旸的声音,又仿佛很遥远,不断地在叫着他。
他四下张望,梦里的情景一下子变得混乱且模糊,不断晃动。最终白光一闪,跃入眼帘的是他房间的天花板。
“哟,你睡了一天总算是舍得醒啦。这玩意儿还真挺有用的。”
方素琪见他睁眼,就把手里的录音玩偶青蛙甩到一边。播放开关处受到了撞击,使它又发出一声“素尧哥哥”。
一起床就看到这幅情景,方素尧可完全笑不出来了。
不过看到方素琪,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老姐,你有没有动过我放在书桌抽屉里的本子?”
方素琪“啊”了一声,表情早已出卖了她。
她还没来得及阻拦,方素尧就连忙掀被下床,扑到书桌,拉开抽屉。
本子不见了!
书桌的抽屉他并不习惯用,常用的东西平时都放在桌面上,所以才把本子放在抽屉里面。自从单旸跟他考到一个高中,就没时间再去乱写些有的没的了,于是高二起他就没再打开过这个屉子。谁知道方素琪能如此没下限,这也能薅。
“你听我解释!”方素琪忙道,“我我……我是看你那些写得真的特别好,我们文学社又正好认识杂志出版社的编辑。我拿去给他看,他说你写的如果在他们杂志投稿还能赚稿费,我就顺便帮你投了,作者署的也是你的名,稿费我都给你攒着呢!”她飞速说了一连串。
“什么时候的事呢?”方素尧问。他现在只想收回自己觉得梦太扯了的想法,原来现实比梦更荒谬。
“大……大三暑假。”也就是他高一的暑假。那会儿单旸才中考完,他大部分空余时间都在陪她。
敢情他刚尘封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拿走了。
“帮我攒着?那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是打算等到我七老八十要咽气之前,再在耳边说出这个惊喜,好借此让我回光返照是吗?”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嘛~”方素琪赶紧好声好气地哄他,“等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包个大红包不就都给你啦。再说,你现在只用好好学习,也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嘛。你姐我先用着,到时候赚了更多的钱再一起给你不好吗~对吧?”
除了听到“结婚”两个字的那一瞬间以外,方素尧的表情毫无波澜。
刚刚还说是帮他攒的,这会儿已经变成她先用着了。
方素尧冷哼一声,不作其他回应。
“哎呀,好老弟。对不起,对不起嘛。我又没有恶意的,真的就是觉得你写得很好,又能赚点稿费,一举两得的事嘛。”她道着歉,又强调了一遍自己无辜的动机,想求得原谅。
“那确实是一举两得,我一举,你两得。”方素尧嘴角带笑,话语却丝毫不留情面。
方素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亲弟弟,于是也很清楚他对钱的事一向不会太计较。但动了他的东西确实是她不对在先,所以才感觉特别过意不去。如果单单只是拿了他的钱,她这会儿大可不必如此卑微。
“我告诉你一件事,肯定可以让你原谅我。”她眼珠一转,想到了法子。
“哦?不如说来听听,是什么事能这么厉害?”
“前天晚上喝了酒,小山羊不是跟你在床上睡的一晚吗?还好昨天我起得早,在爸妈之前先进的你房间。后来妈来了,我就跟她说小山羊头天晚上是跟我睡的,把她糊弄过去了。你看啊,这算不算帮了你?”
各种意义上,方素尧都对这些话将信将疑。尤其是话还是由方素琪阐述出来的,她可不太像是个能揣测出母亲大人思维模式的人。
“我好像记得你把我推下去之前还发生了什么事。”他指的是方素琪拽着他猛摇的那一段。
她当然不想提,那毕竟是个误会。说起来也都是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不太健康的画面,想得太多导致的。但这会儿她又得讨方素尧的原谅,只能老实交代,于是把声音放低了很多,用近乎自言自语的语气小声嘀咕,“还不是以为你欺负小山羊了,你说你没有,我太急了,没信你的话……后来我自己看了,你确实没有欺负她。”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在方素尧的脑海中重构。从她说的内容,再往前,再往前。
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
“哎,你脸怎么突然这么红?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方素琪见他半天没动静,抬头一看这人脸上跟昨天发烧的时候一个状态,红得不行,忙问道。
“没……”方素尧这会儿脑子很混乱,有些语塞。
没想到向来神经大条的方素琪,偏偏这种时候悟性极高,看他这样子,又说不是发烧,难道……
“糙!你们不会真的发生了什么吧?!?!”方素琪的叫喊声响彻他的整个房间。
“没有你想的内容!你别说话了!”方素尧生平第一次,在声音上能压过自己的姐姐。
“那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方素琪还在不依不饶。
“谁像你一样,满脑子都是有颜色的东西。”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男孩子性启蒙早,女孩子提起这方面总是比较害羞。他们家倒好,方素琪高中时就总是捧着一些不知道哪儿搞来的少儿不宜的书,自己看完还要问正在上小学的他看不看,说早学早好。
当时他对那些东西嗤之以鼻,可现在,竟然有一点点……算了,他没有!
像是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方素琪顿了一下,又开始说个没完,“最好是没有,你是成年了,人小山羊才16呢,真是的。你还总说你不谈恋爱,这都直接要把人吃了,还不谈恋爱呢……”
“我说错了吗?本来就不能谈恋爱,学校也有规定。上个月我们年级才有一对学生因为早恋被勒令退学了。”方素尧使出一招顾左右而言他。
就方素琪那张大嘴巴,在她面前表态无异于昭告天下。
于是方素尧不打算再多说什么,自己去倒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