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的榜眼校书夏荷,与姘头徐述侦卷款私奔的事情,很快就在滨州城里传的甚嚣尘上。有人说,他们当天运气不好,遇上了徐述侦的仇家,才落得个人财两空,横死街头的悲惨下场。还有人说,这是夏荷与徐述侦的仇家勾结起来谋财害命,不料徐述侦早有准备,眼见反杀不成,干脆跟奸夫婊子同归于尽。
霎时间众说纷纭,谁也不关心真相究竟是什么,只需要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话传到胡三娘耳畔,她少不得咬牙切齿,又恨又急,连忙把满院的妓女龟公们都叫到跟前,痛心疾首地教育一番。
隔天谢闵忠便以夏荷应局不周为由,向胡三娘要回了所有头面礼金。胡三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罚共谋翠翘去茅房做粗使丫鬟,不给吃也不给喝,这才稍微舒坦一些。
不过说到底,天香楼是个卖笑卖唱的地方,现在四绝中的夏荷死了,仍有胡轶惟这位榜首花魁,以及菊仙、梦梅这两位探花娘子镇场,生意依旧红红火火。尤其是身为金牌探花娘子的菊仙,这两天她的存菊堂里仙客络绎不绝,颇有顶替夏荷做榜眼校书的趋势。
五月三十一日傍晚,一辆深棕色的美产福特轿车停在了天香楼的正门口。
胡三娘见了,立刻两眼放光,亲自上前为里面的人打开车门。那名男子刚走出来,她就将自己丰满的胸脯贴了上去。
“哎哟!我的厉爷啊!三娘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她口中这位厉爷是滨州劳伦斯航运集团的董事长厉尘,也是海政司司长柳承如的长期座上宾。他手握整个鄂赣地区的航运系统,人送外号“厉船王”,四月中旬才刚过三十一岁生日,可谓是年轻有为。并且他生得是面如中秋之月,鬓若银刀新裁,一根悬胆鼻在脸上高直耸立,两只含情脉脉的杏桃眼分别缀于左右,厚薄适中的嘴唇直叫人心魂涤荡。即便他用它说出再薄情的话语,滨州的女人们都不忍心责怪她们的梦中情人。
厉尘顺势搂住胡三娘的蚂蚁腰,另一只手则扶了扶挂着纯金细链的镶边眼镜。
“也不过几个月不见,这就想我了?”
胡三娘眸光流转,一边邀他往里走,一边媚声奉承道:“那当然了!厉爷您走到哪里都是贵客,咱们天香楼这座小庙可不得天天盼着您大驾光临,好让这寒舍蓬荜生辉呐!”
她定睛细瞧,发现厉尘今日虽然梳着与平时无异的黑油大背头,内穿一件裁剪合身的法式白衬衫,但外面却换上了一件浅棕色掐金西装马甲,下裤面料则是清一色的无花浅棕,皮鞋是好莱坞电影里的时新款式,用来制作的亮漆深棕色牛皮一看就价值不菲。
于是她更为大胆地拍起马屁:“瞧您今日这身行头如此隆重,估计又谈了好几笔跨国大生意吧?三娘我好生羡慕。”
就在她仔细打量自己时,厉尘也敏锐地察觉到小凤仙画像左右的一龙一凤,已经被人刷上了一层厚厚的纯金涂层,愈发衬得画里的她仪态端方,宝相庄严。
他心下了然,对画中女子浅浅一笑,“你都给凤仙娘娘换上金龙和金凤了,我赚来的这些钱,哪里及得上您的一颗子?您还羡慕我?该我羡慕您才对。”
胡三娘笑得弯倒了腰,“哎哟!妾身知错了,不该拿您来打趣,打到最后自讨没趣。这些酸话和情话,您还是留着跟您的菊仙宝贝说吧!”她从厉尘怀中抽身出来,“厉爷存菊堂请!”
守在账台旁边的罗姑姑听了,顿时面色微窘。她赶紧闪身至胡三娘跟前,胡三娘也极为配合地扭过身子,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汇报。
不过瞬息的功夫,她便转身向厉尘捧出一副纯熟的媚态来,“您瞧妾身这个记性,菊仙傍晚出条子还没回来呢!您先去二楼的锦绣阁吃点东西吧!菜肴酒水一律算妾身请的。”
厉尘却一反常态道:“不用了,既然她现在忙着应酬贵客,那就劳烦你给我挑个好看的生雏(1),让我也尝尝鲜。”
胡三娘微微一愣,待她反应过来时,忙压住自己脸上的喜色巧笑道:“厉爷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放心,三娘我保管给您挑个最好看的!”
厉尘点点头,“我相信你的眼光,先去琼瑶阁等着!”
对待厉尘这种稀有的大金主,胡三娘向来有求必应,效率极高。不到十分钟,她就带着一位年仅十一岁的小清倌儿,来到了西楼三层的琼瑶阁。
“厉爷,您瞧,人来了!”
此时,厉尘刚烤好一根古巴进口的雪茄烟。他往前一步,矮身坐进窗边的绒布沙发里。叼着烟嘴吞云吐雾时,他看到了玉萼那张生得端正又俏丽的脸蛋。虽然她形容尚小,但那根直挺的玉鼻已初露端倪,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也似盛着两汪柔波荡漾的春水,明明没有故意撩拨对方,却令人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
“确实好看,是个美人胚子。”
他吐出含在嘴里的浓烟,问道:“你的花名叫什么?”
他亲昵又猥狎的目光舔过来时,玉萼不禁瑟瑟发抖,愣在原地不敢回答。胡三娘赶紧在她的手臂上猛掐一把,“你这骚蹄子!厉爷问你话呢!”
玉萼疼得受不住,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乞怜似的望着厉尘,“回……回厉爷的话,我叫玉萼。”
“玉萼?”
厉尘饶似玩味,吸了一口烧得正旺的雪茄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胡三娘眼里的刀锋立刻向玉萼尽数飞去。她恍如一只受伤的惊弓鸟,赶紧怯生生道:“是……是妈妈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见她如此不争气,胡三娘只好耐着性子搂住她的双肩,转而对厉尘摆出一张妩媚动人的笑脸,“那是因为啊!她的鱼口(2)比花苞还要酥嫩,您尝尝看?三娘我从不骗您!”
厉尘了然一笑,很快向玉萼招招手,“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玉萼瑟缩着走向他,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光脚踩在荆棘上,脚底下淌满了一位懵懂少女的血和泪。胡三娘冷哼几声,直接将她又稳又准地推进厉尘怀中。玉萼浑身失重,忍不住尖叫出声,厉尘顺势将她紧紧搂住。
他轻声安慰道:“别怕。”
“厉爷您好好玩!我就不打扰您了!”
“行,你去吧!”
厉尘并不看她,只把目光停留在玉萼惊慌失措的脸上,自眼底淌露出几分怜惜。胡三娘旋身冉退,知趣地带上房门。
厉尘很快松开双手,朝旁边的茶几努了努嘴,“你给我倒杯茶来喝,我渴了。”
玉萼的神情得以瞬时放松,“是……您稍等。我……我这就去。”
谁知她刚刚转身,厉尘就用右手的侧掌将她打晕。
彼时桃花源主楼二层的卧房里,胡轶惟正在一边弹奏琵琶,一边伴着旋律给谢麟竣唱她的自度曲《赠汪季新》。
琴声戛然而止。
谢麟竣低眉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随即对门外吩咐道:“进来。”
厉尘推门而入。胡轶惟发现他就是那天那个神秘枪口的主人,于是抱着琵琶从木凳上盈盈起身,“少帅,妾身先回避一下。”
谢麟竣温然一笑,“好,你早点休息。”
胡轶惟亦柔情以对,“少帅也是。”
她转而拖着裙裾翩然离去,妙曼的仙姿拂过厉尘眼底,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勾走了他的心魂。
厉尘微愣须臾,随后关上房门,坐下来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咱们滨州最著名的花魁娘子啊!少帅,你们每天晚上都在红绡帐里卧鸳鸯,真是羡煞旁人!”
谢麟竣只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浅笑回怼:“你少拿我开涮,明明知道我不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还故意跟我玩这套?”
厉尘听他这么说,愈发奇道:“不会吧?您住进来都快一个月了,你们居然还没……还没上过床?少帅,您可真忍得住!卑职佩服!佩服!”
谢麟竣又气又笑,捏紧拳头作势就要揍他,“哎我说!你这是面具戴得太久,直接长在脸上了?我让你办的正事儿呢?一来就光顾着贫嘴,满脸损样。”
厉尘忙将他的手摁回桌面,“您放心,卑职已经给您办妥了。徐述侦确实死在了卑职这个‘汪伪特务’的枪口下。”他定了定神,脸上也一扫刚才浮华浪荡的表情,“不过这一次也是歪打正着,即便您不给卑职下达秘密指令,汪伪内部也想除之而后快,不仅是表面上虐杀红党这么简单。”
谢麟竣松展五指,眉头却轻轻一蹙,“此话怎讲?”
“自从奉您之命潜伏进七十六号以来,卑职发现敌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那些鬼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效忠的人是天皇陛下,实则这群乌合之众各有各的利益圈层和幕后金主。以土肥原贤二为例,他最大的靠山是如今日本天皇的异母弟弟宫内悠亲王,特高课就是这位亲王用自己的俸禄一手扶植起来的,负责在中国乃至整个东亚战场刺探军事情报,同时秘密监视侵华日军的各种行径。”
厉尘拿开自己的手,补充道:“就像咱们明朝的间谍机构北镇抚司(3),一向先斩后奏,权高于顶。”
“先斩后奏,权高于顶?”谢麟竣眸光一转,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你的意思是说,宫内悠亲王利用特高课这个间谍机构,架空了现在的日本天皇?”
“没错,您别看鬼子实行的是内阁制君主立宪制,实则日本天皇仍享有不少军事和外交的权力,并不是对外宣称的内阁的提线木偶。因为有实权,所以要争皇位。当年在继位的问题上,曾经出现过立嫡还是立长的争论,最后立长派占据上风,宫内悠这个贤子皇后的嫡出反而只能做亲王。他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如日中天,又与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关系密切,天皇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任其弑兄篡位。而且由于特高课无差别地监视所有侵华日军,天皇直属的军部早就对他们心怀不满。您可能不知道,七十六号执行的秘密任务中,有三成是专门针对日本军部的。”
谢麟竣凝神细思,旋即悟透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明白了,徐述侦背后的鬼子属于日本军部。”他抬眼看着厉尘,“特高课和七十六号是查到了什么?才非杀他不可?”
厉尘迎上他的目光,诚然赞叹:“少帅不愧是少帅,一点即透!您看现如今,东北的伪满洲国和隔壁江淮地区的汪伪政府,都在土肥原贤二,也就是他背后那位宫内悠亲王的掌控之下。与他军衔平级的香椎鸠夫也打算效仿他的做法,扶持一个属于日本军部,也就是天皇的傀儡政权。那些鬼子势必对您的身份背景做过完整的调研,知道您不可能被他们收买,所以就把目光瞄向了徐述侦背后的人。”
话已至此,谢麟竣不免苦笑着点破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想告诉我,他背后的人是钟泽灏?不对,是王闯吧?”
厉尘微微一愣,颔首承认:“您猜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汪季新要以杀红党的名义,来替土肥原贤二和宫内悠铲除异己。七十六号已经查到大帅头上了,三月份以来,他就命钟泽灏与香椎鸠夫眉来眼去,恐怕早晚会跟鬼子沆瀣一气,进而卖国求荣。不过卑职觉得,大帅其实是想——”
“是想利用鬼子从我手里夺权。”
谢麟竣回答的干脆果决,厉尘深深拜服于他的通透和清醒。可他想起他早年的经历,又不禁从严肃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这才是卑职最担心的地方。当年您从巴西留学回来以后,谢家所有族人一力捧您上位夺权,杀了大帅一个措手不及。以大帅睚眦必报的性格,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把您碎尸万段,把谢家一网打尽,他都愿意倾尽全力去做,通敌叛国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积年旧事瞬间如万箭齐发,又把谢麟竣那颗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扎了个鲜血淋漓。他只能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似刀刃割在身上——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想当初他入赘谢家以后,就暗中倒戈章桐和,协助张勋刺杀我的外祖父,眼看奸计得逞,他又立刻逼死我的母亲,甚至还想在我六岁时将我活活打死。要不是范姨娘让范世叔带我和耀森逃到美国洛杉矶,我可能早就死在他手里了。更别说这个衣冠禽兽,居然在那之后直接饿死了范姨娘!他欠我们谢家的命,死一万次都不够还!”
厉尘不忍心再看他舔舐伤口,于是赶紧将话题拉回主线,“卑职明白,正因为大帅心狠手辣且诡计多端,他与香椎鸠夫的联络路线肯定不止钟泽灏这一条,或者说香椎鸠夫看上的傀儡人选不止大帅一个。”
谢麟竣也很快收起那些多余的情绪,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王闯是什么人,香椎鸠夫未必不清楚。一旦他利用他们从我手中夺回了兵权,接下来是乖乖听话做傀儡,还是阳奉阴违暗中杀敌,都不在香椎鸠夫的掌控之中。如果我是香椎本人,我也会给自己留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比如——”
“比如章氏父子。”
厉尘果断接住话茬,只让自己的目光与谢麟竣的双眼轻轻一碰,便“咔嚓”一声剪出了真相,“咱们能利用敌人的内部矛盾,把除掉徐述侦这个叛徒的行动,变成特高课和日本军部的缠斗,那香椎鸠夫肯定也会如法炮制,让大帅与章桐和这对老冤家鹬蚌相争,他再来坐收渔利。然而不管最终的赢家是鹬还是蚌,又或者是香椎鸠夫这个所谓的渔夫,您都是这三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谢麟竣慨然一笑,心如明镜,“我知道自己这颗脑袋起码价值十条小黄鱼。不过,他们懂得借力打力,迂回婉转,我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你后面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因为何睿琏单独找过你?”
厉尘点点头,眉目间载满了忧虑,“您猜对了,前几天何副官给卑职发了一封特级密电,请卑职协查章氏父子在滨州的水路货运往来。不查不知道,这一查的确发现了许多蹊跷的地方。咱们都清楚,章家经营的是战略物资,为了防止货物半路被人,尤其是被红党留在鄂赣的民兵组织拦截,他们养了一帮类似于镖客的配枪杀手。但卑职发现,这帮杀手最近所配备的武器变得越来越高级,甚至……甚至快要强于您的私军。”
谢麟竣默默攥紧拳头,“我刚来滨州那天,就让黎宏丰给何睿琏发过一封密电,听你这么说,他果然在江口查到东西了,章氏父子多半也做着傀儡皇帝的美梦。你让手底下那些人盯紧这帮配枪杀手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就及时向我还有何睿琏反馈。”
“少帅放心,卑职一定照办!”
谢麟竣叹了口气,朝他微扬下颌,“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有些累了。”
“好,您早点休息。”
厉尘起身往门边走,刚走没几步,突然回头关切地看着他,“少帅,您偶尔也摘一摘面具吧!不然这张脸和这颗心,很容易因为窒息而日渐溃烂。”
他停顿须臾,微微欠身,“卑职告辞。”
偶尔也摘一摘面具?
听着厉尘逐渐走远的脚步声,谢麟竣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这张白皙且毫无血色的脸,只在需要它展露适当情绪时,才偶尔从惨白的底色中,冒出一股诡谲的殷红,宛如荒凉里突然传来的一阵荒唐喧嚣。他又牵了牵自己的嘴角,面部肌肉跟着微微颤动,已经结痂的伤口突然一寸寸皲裂开来。
他看见残忍的岁月化为人形,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面前,并且毫不留情地撕掉了他的面具。
他还来不及躲避,就从时光的缝隙里,窥到了自己那张二十二岁的脸。
一九三六年五月七日,鄂赣江口的谢氏宗祠内,聚满了谢家有头有脸的宗亲们。族长谢铁骊端居正位,他身旁那把交椅上,坐着刚从巴西回国不到两个月的谢麟竣。然而这把椅子,原本属于此时站在祠堂中央的王闯。
“贤叔,您一大早就把内侄叫到祠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宣布吗?”
谢铁骊低头吹拂着手中那盏栀子白茶,轻啜一口茶汤以后才抬眼看他,“当然,今天这件事情,关乎整个鄂赣地区的发展。你既是谢家军的最高统帅,又是我们谢家的赘婿,倘若你不来,就没有宣布的意义了。”
王闯不愿当众跟他撕破脸皮,只用一声讪笑回应:“贤叔言重了,既然内侄已到,不管是什么消息,还请您直言不讳地告诉大家。”
谢铁骊放下茶盏,动作和声音都如盖章一般掷地有声,“从今日起,谢家军不再认你这个大帅,只认小六子这个少帅。”
他停下来着重强调:“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王闯只当谢铁骊在犯浑,回笑得轻快又轻蔑,“贤叔今日犯了什么糊涂?居然当着谢家各位族人的面与内侄开这种玩笑?”
谢铁骊看着他,不怒自威道:“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军印都已经在小六子手中了。我今天只是通知你而已,并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样行不行。”
王闯见他的表情严肃认真,不禁在话语中设下诡诈的机锋:“不可能,军印明明在我的大帅府!他手上那枚肯定是伪造的!”
“是吗?”谢麟竣主动承接话茬,“那你好好看看,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完,他果断从自己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纯金打造的印章。那枚印章底部还刻着“鄂赣私军帅令”这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看清楚了吗?”
王闯当即震慑万分。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谢麟竣又补充一句:“顺便跟你说句实话,这枚军印就是平时替你保管它的罗副官,亲手交给我的。”
他咬重“亲手”二字,王闯的信念感顿时如决堤的大坝轰然倒塌。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谢麟竣继续以话锋为箭薮,狠狠刺痛王闯的心,“被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背叛,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你当年是怎么对我外祖父的,如今我们谢家的人就怎么对你。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非常公平。”
王闯宛如一头发情的野牛,指着众人疯狂咆哮:“我不信!我不信他们全都向着你!还有你!我带了他们二十多年!他们不可能个个都背叛我!”
谢麟竣见他近乎癫狂,话里话外都难掩讥讽之意,“确实不可能,所以那些没有背叛你的人我已经替你全部除掉了,同样是你当年用过的调虎离山之计,现在你就是个光杆司令。”
“你!”王闯怒极反笑,“你不愧是个土匪野种!好狠的心!接下来要怎么样?杀了我吗?!”
谢麟竣眼疾手快,趁王闯还没拔出腰间的匕首,立刻开枪连皮套一起打落下来,却不曾伤他分毫。王闯没想到他的枪法这么精准,当即吓得秽咸(4)直流。
范耀森一脚踢开匕首,与右边的何睿琏一起,把刚刚反应过来的王闯摁在了地上。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整个过程仅在十五秒钟之内就一气呵成。谢麟竣吹走枪口外的硝烟,低眉看着王闯湿漉漉的裤裆,反赠一个轻快又轻蔑的微笑。
“不,你现在对我来说还有用。我只是夺回了最重要的兵权,还没有把整个鄂赣地区的盐运、税务和海政全都抓在手里。你安排的这些人,有一部分确实是可用之才,如果直接杀掉你,我就没办法拿你做幌子,来明辨善恶忠奸了。”
王闯也反唇相讥:“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吗?”
“我当然怕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所以这条东山再起的路我已经提前帮你堵死了。一会儿你出了这道门,鄂赣地区的百姓们都会知道,今日是大帅主动兑现承诺移交权柄,不是少帅与谢家族人合谋篡位。在外人看来,你王闯高风亮节,言而有信,我们之间,也是父慈、子孝。”
明明谢麟竣已经给他留足了情面,王闯依旧觉得自己这张老脸,被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论,扇得火辣辣的疼。无奈范耀森与何睿琏正死死地钳着他,令他左右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好趴在地上扭身咒骂。
“好一个父慈子孝啊!你这个没有爹的野种,竟敢跟我谈什么父慈子孝!”
谢麟竣偏偏不肯上钩,甚至很快反客为主,“你忘了?是你在外祖父去世以后,给我改名王正雄的,我就是你的儿子,而且还是你唯一的儿子。”
王闯暴怒不止,“你这个野种!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谢铁骊冲他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小范小何,你们带他下去洗个澡,一把年纪了还尿裤子,简直没出息。”
范耀森与何睿琏果断架起王闯,拖着他往盥洗室走。
王闯乱蹬双腿,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一弯下弦月已悬在柳树梢头,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落进来,盖住了谢麟竣脸上那层荒唐的喧嚣。他缓缓低下头,望着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翡翠银环戒指,突然哀声恸哭——
“疼……母亲……我好疼……”
不知哭了多久,见胡轶惟的房间还亮着灯,谢麟竣便拖着一瘸一拐的步伐来到她门前。他正犹豫自己要不要敲门,善解人意的春风就将那扇虚掩的房门徐徐吹开。里面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谢麟竣走进去,只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越秀湖。
“你有酒吗?”
胡轶惟转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眶,心里突然痛如针扎。
“您说什么?”
(1)生雏:民国娼妓行当的黑话,意为还没开苞接客的处女。
(2)鱼口:同上,意为女人的阴道口。
(3)北镇抚司:官署名。明朝锦衣卫所属机构。负责侦缉刑事的锦衣卫机构是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由明成祖朱棣添设。北镇抚司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且拥有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的权力,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死于酷刑之下者不计其数。
(4)秽咸:尿液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