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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歃血盟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3

谢麟竣用手撑住身旁的红木圆桌,这才偏头回答:“我问你有酒吗?我要喝酒。”
胡轶惟起身走向他,凝视着他哀痛欲绝的双眼,“少帅这是怎么了?”
谢麟竣急忙转头,避开她温柔又关切的目光,“没怎么。你放心,我拿上酒就走,不打扰你休息。”
胡轶惟果断在他身前停住脚步,侧首吩咐道:“秋月,去小厨房拿酒,要前段时间买的滨州花雕。对了,别忘记同时拿上少帅的特制茶具。”
“是,我马上去。”秋月微微欠身,领命告辞。
胡轶惟往前一步,抬头对上谢麟竣仍旧微红的双眼,“少帅,就在这儿喝吧!让妾身陪着您,万一您喝醉了,也有个人在身边照顾您啊!”
谢麟竣一眼也不敢多看,迅速转身面对房门,“不用了,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喝,你赶紧休息吧,现在也不早了。”
胡轶惟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再度绕行至谢麟竣跟前,一双桃花眼里泛着盈盈秋波,声音也绻绻似流水,“别走好不好,少帅来天香楼快一个月了,每天早出晚归,妾身还没机会和您说说体己话呢!难道您就没有什么话想问妾身吗?”
谢麟竣怔忡须臾,宛如不悉水性的孩童,“扑通”一声掉进了她的眼底,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心甘情愿地抛出了自己求救的绳索——
“我……我确实有很多话想问你……”
彼时,秋月用托盘端着两坛花雕酒,四瓶香露和谢麟竣的特制茶杯缓缓走进来,“姐姐,酒和茶具都来了。”
胡轶惟冲她点点头,“放桌上吧,你下去休息,我来伺候少帅。”
“是,妹妹先告辞。”秋月欠身离去并轻轻关上房门。
胡轶惟回头看着谢麟竣,她这时的眼神分明没有丝毫乞怜的意味,却令谢麟竣不由自主地软下身段。
他那温柔醉人的语气,仿佛在安慰一只伏于膝头撒娇的波斯猫,“你放心吧!今晚我不走了,就在你这儿喝。”
胡轶惟适才展颜微笑。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引他侧身落座。两人刚坐下,她立刻动手调酒,与叮咚作响的伴奏一并传来的,是她如莺啼般的声音。
“少帅,这是度数较低的滨州花雕,妾身小酌时,喜欢加上自制的鲜花香露。这种芬芳馥郁又略带辛辣的口感,最适合从来不喝酒的人。”
她向他的茶盏里倒入满满的一杯,“您尝——”
话音未落,谢麟竣果断举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从不喝酒,所以平时没有准备酒具,今晚只能以茶盏代替。可是这一盏的分量,远比普通酒杯的四杯还多。
胡轶惟刚想劝他慢慢喝,就听见他压着嗓音吩咐:“倒酒。”
“等等,妾身先陪一杯。”
胡轶惟伸手取来桌上的青瓷茶盏,往里面倒入同样的分量,“您喝多少,妾身就喝多少。”说完,她也和谢麟竣一样,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谢麟竣默然不语,只看着两人面前空荡荡的茶盏。
胡轶惟心照不宣地为各自杯中斟满花雕酒,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时,谢麟竣才转头看她。
“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妾身——”
“等会儿,”谢麟竣突然抬起右手,止住她话里话外的卑微,“别一直‘妾身’不‘妾身’的,你不比谁低贱,自称‘我’吧!还有,今晚也别叫我什么‘少帅’,直接称作‘你’。”
胡轶惟微微一愣,旋即似凤凰展翅,抖出满眼的钦佩与感激,“好。我是来报恩的,你曾经救过我和秋月的命。救命之恩为大恩,虽然这里不是临安的西子湖,也没有雷峰塔,但我想做一回白素贞。”
谢麟竣看着她,饶有兴味地痴痴发笑:“你是白素贞?那我是什么?许仙大官人?你可别在这儿诓我,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救过你们的命?”
柳梢枝头的下弦月已升至穹顶,温柔的光辉倾泻下来,如满地朦胧又凄美的积素。胡轶惟垂眸盯着那段月光,神思也似这般婉约清幽。
“你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我永远记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
“你的什么?”
她自觉失言,旋身往杯里倒酒,“没什么,我自罚一杯。”说完,她立刻仰起纤长的脖颈将醇酒灌进嘴里,几乎只在眨眼间,一杯满满的花雕就见了底。
谢麟竣把自己的茶盏挪到她面前,“你怎么喝,我也怎么喝,倒上。”
“好,我给你倒。”见他的茶盏满了又空,胡轶惟这才举目浅笑:“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谢麟竣用宽厚手掌包住了银亮发光的茶盏,对上她眼底温凉的柔光时,亦不禁浅浅一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哭了?”
胡轶惟轻轻摇着头,如心湖中央的浮标,荡起层层关切的涟漪,向他拂去。
“不,我想问,你为什么哭。”
谢麟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苦笑:“我为什么哭?我哭的原因可太多了,从现在起说到天亮都说不完。”
胡轶惟又给彼此的茶盏里倒满花雕酒,然后将目光缓缓栖在他右手那点翠绿上,“那我能猜一猜吗?是不是跟这枚祖母绿戒指有关?”
谢麟竣的心魂骤然震动,那张本就格外白皙的脸,在月光的照映下更显惨绝人寰的凄美。他足足愣了半晌,直到心里的三千神佛与十万魔众,不顾死活地交战过后,才颤着牙根,吐出那四个字——
“是……也不是……”
胡轶惟望着他失神的双眼,纵有万般不忍心,也仍将真相从那片阴云里拨开。
“做花魁的十几年中,我见过不少奇珍异宝,能认出你手上这枚戒指是民国初年最流行的款式。当时的闺阁小姐和太太夫人们都十分追捧这种简约的造型。既然它能在你的手上戴着,想必是令堂赠予的吧?”
谢麟竣幽深的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立刻回正身子,将茶盏里满满的花雕酒一气儿喝完。
胡轶惟随之陪饮一杯,满口轻呷,竟品出丝丝苦味:“人们常说睹物思人,可我想我爹娘的时候,却连一个凭托都没有。甚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次都不曾来过我的梦里。难道魂魄散尽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办法给我托梦了吗?”
这番话犹如数把勾魂锁,一下子就将谢麟竣的回忆勾勒出来。
他转头看着胡轶惟,眼底是无法言表的惊愕与怜惜,他甚至恍然觉得,自己正以她为镜,在这冰凉幽深的夜里顾影自怜。
胡轶惟再度给彼此斟酒。两盏倾满,她举起自己那盏仔细端详,似要透过手中这只小小的碧青瓷杯,看破命运加诸于她的种种不公,“我知道,你的范副官肯定将我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朝天。可那只是滨州市政厅的户籍簿资料,我的真实经历,远比上面写的还要可怕。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带着我从江淮台州逃到鄂赣江口,他们为了保护我全都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我就是从那时起,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
话音刚落,她就将茶盏凑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吞回了满腔苦水。
谢麟竣听完她的倾诉,仍在众多纷繁复杂的情绪中,努力维持着一丝清醒。
“那你说我救过你和秋月的命,是什么时候救的?怎么救的?”
胡轶惟这才翩然转头,一道月光落在两人中间,似垂下一片薄纱,衬出她娟秀又迷蒙的脸庞,“你真的想知道?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被我吓着。”
谢麟竣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将这位月影中的美人错认为谪降于尘世的嫦娥仙子。于是他赶紧仰头喝酒,脸上却露出了隐隐自醉的笑容。
“没事你说,如果曲折离奇,我就当你的醉话听听。”
胡轶惟为他的空杯添酒,复又斟满自己这盏,“也不离奇,你五岁的时候放走了自家后花园里的两只小赤狐,那是我和秋月的真身,现在我们化为人形来找你报恩了。”
谢麟竣扑哧一笑,又惊又奇:“你说什么?你是狐狸……狐狸精?”
胡轶惟倾身凑到他跟前,“怎么?你觉得我不像吗?”
她今晚本就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西式圆领薄纱睡裙,胸口那两红珠在灯光与月光的映衬下,时而躲躲藏藏,时而羞怯袒露;更别说此时从她口鼻里呼出来的芬芳酒气,宛如吐着柔媚动人的情丝,兜头兜脸地笼住了谢麟竣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像,太像了,你美得让我——”
见他情难自持,胡轶惟索性起身坐他腿上,故意媚声反问:“让你把持不住?”
谢麟竣鼓动着喉结,并不作答。胡轶惟一手端起自己的茶盏,另一手则将他那只银錾杯子递到他手中,“来,咱们接着喝,接着聊。”
两人都默契地喝完以后,胡轶惟才转眼与谢麟竣的目光盈盈相碰,“其实,秋月不是我的亲妹妹,它是我从一堆白骨里捡回来的。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浑身爬满了蛆虫,烂掉的小腿一边抽搐,一边流着腥臭的脓水,眼看就要断气了。”
她伸手从桌上拿起酒壶,低下头为彼此斟酒,“我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所以我把它捡了回来,给它洗澡疗伤,帮助它康复,也把它养成了现在这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胡轶惟果断仰头痛饮,再垂眸时,眼里浸满了汹涌磅礴的恨意,“可是胡三娘不肯放过她。这个老鸨子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不管是夏荷这种稀有的千金小姐,还是无数个和玉萼一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平民女子,都是她操皮肉生意赚黑心钱的机器。”
她又往自己杯中倒酒,如倾倒着心头数百年来的凄苦,“她看上了秋月的美貌,认为她将来一定能坐稳花魁的宝座,于是使出各种手段逼她出道接客。我坚决不同意,处处与她针锋相对,她就果断露出了自己那张画皮下的狰狞面目。”
她又一次饮尽盏里的琼浆玉液,可是口头心底却像泡在黄连水中,如斯苦不堪言,“说什么我们都姓胡,就是命定的母女,在真金白银的利益和呼风唤雨的权势面前,亲母女都能反目成仇,更别说养母女了。”
说完,她正欲低头给自己倒酒,纤弱的手臂却被谢麟竣一把抓住,“你慢点喝,不是说等我喝醉以后照顾我吗?你要是先醉了,谁来照顾我呢?”
胡轶惟抬眼一笑,转而展露出明晃晃的妩媚与轻快,“你放心,我酒量特别好。我都喝掉两杯了,你这一杯怎么还不下肚?”
她凑近几分,继续媚声引诱:“是要等我来喂你吃皮杯(1)?”
谢麟竣微微愕然,“什么是吃皮杯?”
胡轶惟转到谢麟竣耳畔,格外温柔地呢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随后,她立即回正身子,冲他抛了一个媚眼,“快喝呀!”
见他很快乖觉地喝了个干干净净,胡轶惟便起身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
她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接着叙述:“自那之后,我就做了一个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决定。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今有我胡轶惟大义凛然代妹接客,这个决定的条件就是让秋月做我的贴身丫鬟,永不踏入娼门半步。胡三娘以为我在跟她闹着玩,还嫌我年纪太大,争不过那些十三岁和十四岁的雏妓。谁知我凭借自己的本事,仅在一年之内,就从一个刚出道的清倌人,一跃成为名妓榜首的花魁娘子,并且蝉联宝座至今。她见我一个人帮她赚到的钱,竟然比那些跟了她数年的妓女龟公们,还要多出好几倍,于是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盏里的酒很快又被她喝得一滴不剩。胡轶惟看见通透的杯底,正映着自己那张骄傲且欣慰的脸,不禁粲然一笑:“我终于保全了秋月的清白之身,等将来战争结束,我就以长姐的身份给她找个好婆家,让她安安心心地结婚生子。”
谢麟竣大为震惊,那层伏于心底的敬佩很快从他嘴里倾吐出来:“我没看走眼,你果然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好汉。”
胡轶惟偏头看他,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我是明珠蒙尘,而你是慧眼识珠。虽然我沦落风尘数十年,成为了世人眼中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但我始终明白,国难当头,家恨也似梦魇常在,无论是谁都不能躲在裙裾底下,安享一时的欢愉和喜乐。可惜我不能像你一样和倭寇兵刃相接,所以我只能守好自己心里那片纯净的疆土。”
她略顿一顿,“你也一样,不是吗?你这双鹰眼看破的东西多到数不胜数,可你仍想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信仰。”
她很快为彼此斟满美酒,举起酒杯对他诚然相邀,“咱们都和这污浊的世道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一杯我敬你,也敬我自己多年来的隐忍和付出。”
谢麟竣双目凝滞。他仿佛听见了一阵从天际传来的悠扬琴声,胡轶惟就是那位静坐在他面前的司乐,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精准的音符,循序渐进地敲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他将盏中美酒尽数喝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喜若狂的微笑,“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2),你刚才比我多喝了三杯,现在我要补上还你。倒酒。”
胡轶惟见自己终于争取到了与他掏心掏肺的机会,亦从眼底淌露出璀璨连城的光华,“没问题,今晚咱们就喝个痛快!喝个尽兴!”
胡轶惟很快为他斟满第一杯酒。
谢麟竣看着杯中清澈透亮的琼浆玉液,交织在一处的眼波愈发荡漾,渐渐地,从月影光华间,浮起了一场不堪言说的陈年往事。
“这第一杯酒,我先还你一个故事吧!我和你……不,我们,我们现在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王闯,他不是我的亲爹,也不是我所谓的养父,而是我这辈子的宿敌。这个王八蛋入赘谢家以后,就立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最后勾结章桐和害死了我的外祖父,又接连逼死我的母亲和范姨娘。你刚才猜对了一半,这枚戒指是我母亲的遗物,同时也是我范姨娘的遗物。我七岁那年,范姨娘冒着生命危险,请她的哥哥,也就是耀森的父亲,带我和耀森一起逃到美国洛杉矶。临行前,她跟我说——”
谢麟竣的剑眉遽然颦蹙,如心房正中一支岁月射来的毒箭,“小六子,从现在起你就是越王勾践,姨娘要你暂时远走异国他乡,保全自身性命,毋忘卧薪尝胆,等东山再起时,你就回来替大先生和大小姐报仇雪恨。姨娘在江口等你,我的小小男子汉。”
似乎是痛到快要窒息,他赶紧借酒消愁,企图让这点黄汤顺着血脉流进心底,止一止即将崩裂的伤口,可酒精与血液混合时的剧痛,反而让他愈发攥紧了拳头。
“说完这些话,她就把手里的戒指摘下来递给我。她说这是我母亲尚做闺阁小姐时赏赐给她的。王闯烧毁了我母亲留在世间的所有遗物,但是这枚戒指他永远也夺不走!毁不掉!”
胡轶惟为他的茶盏里倒入第二杯酒。
她想起王闯曾险些夺走自己与秋月数百年来的道行,脸上的神情陡然变为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片,既耀眼夺目,又残酷无情,“当然,这枚戒指,既是你的生母和养母对你深沉似海的爱,又是三条甚至是数条性命凝结而成的宿仇,他怎么可能夺得走呢?”
谢麟竣握住茶盏,失神凝望着眼底明澄澄的酒液,“你说得没错,只要家恨不销,国仇不灭,我和王闯就会一直斗下去。这第二杯酒——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滨州吗?因为我心腹之一的何睿琏告诉我,王闯与钟泽灏似乎在跟日本人眉来眼去。我还以为他们的暧昧对象是隔壁江淮地区的土肥原贤二,毕竟滨州与江淮接壤,又有宛江联通水路。可直到刚才厉尘向我报告,我才猛然发现,原来王闯是打算借日本军部的手,除掉我这个所谓的儿子,夺回本不属于他的军权。”
他冷笑数声,眸光亦冰凉如透水的玉棋:“你说可笑不可笑?民族存亡之际,这些蛀虫们还是只想着窝里斗,或者干脆卖国求荣,向自己的敌人摇尾乞怜。”
他仰头一饮而尽,很快就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撑着红木桌面艰难地站起来。
他右腿本就有疾,再加上喝完酒血气上涌,整个身子竟左右摇晃不停。胡轶惟赶紧放下手中的酒壶,迅速起身扶住他的双肩。
“你怎么了?你慢点!”
谢麟竣眼中蓄满的热泪,终于在看清胡轶惟的表情后潸然落下,“我不仅要杀了王闯,替我们谢家的族人报仇雪恨!我还要杀掉这些狗汉奸,把鬼子全部赶回东洋四岛!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同胞们被侵略者残忍屠杀,被王闯、章桐和这样的官僚资本玩命剥削!我要他们全都生活在一个和平美好的国度里,可以自由地追寻各种梦想,可以与深爱的人长相厮守,可以睁眼就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索性抱紧胡轶惟,将自己的下颌搁在她瘦弱的肩头,喊出了那个深埋心底的爱称:“桃桃!我真的好爱我的祖国,就像爱我的母亲一样。我辗转于南北美洲二十多年,当我听到九一八事变和旅顺大屠杀这些骇人的噩耗传来时,我恨不能立刻飞回她的身边,为她赶走这些残忍无道的暴徒!可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和实力来保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饱受非人的折磨,最终离我而去……”
谢麟竣已分不清自己说的到底是生母谢婉君的遭遇,还是一心挂念的母国所经受过的苦难。他只知道这颗赤诚如斯的心,终于泊进了一座名为知己的港湾。他终于能在这座港湾里歇斯底里地哭泣,并慢慢地从汹涌澎湃的眼泪中,看清当年那场温馨又残忍的离别——
胡轶惟轻轻拍着他的背脊,等他的哭声逐渐没入越秀湖翻涌的浪潮声中,她才推起他的双肩,用温柔却铿锵的音色坦然起誓。
“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3)。”
她看着谢麟竣哭红的双眼,语气变得愈发坚定和坚决:“你的雄心壮志,你的满腔赤诚,我全都能感同身受。毕竟我日夜于你们达官显贵间斡旋调停,献媚逢迎,这副身子只要给足了钱,便前前后后任人采撷。说好听一点,我是滨州远近闻名的花魁娘子,往下贱了说,我就是你们口中那个睡过以后,还要骂上一句的臭婊子。可我知道,你与我别无二致。那些达官显贵们畏惧你的权势,忌惮你的聪敏,他们表面上把你哄开心,背地里就大声骂你‘跛子六’和‘土匪野种’。这些衣冠禽兽嫖宿的是我的身子,同样也嫖宿了你的灵魂。我们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如果没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没有惨无人道的阶级剥削,没有这些民族和国家的蛀虫。”
一阵清风徐来,窗外的越秀湖上泛起粼粼的水波。谢麟竣忽然什么也看不见,满眼只有胡轶惟那张美艳绝伦的俏脸,映着明亮的月光和湖光,宛如天神莅临。
他也于阒然之间失聪失敏,唯有那句醍醐灌顶的箴言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堪比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些衣冠禽兽嫖宿的是我的身子,同样也嫖宿了你的灵魂。”
他满心震动,差点又站立不住。
胡轶惟干脆扶他坐到窗边的孔雀蓝沙发上,谁知谢麟竣刚坐下来,就转头满目哀戚地看着她,“桃桃,你说得对,咱俩的境遇的确别无二致,只不过你出卖的是自己的身体,我出卖的是自己的灵魂。”
他垂眸凝望自己那双遍布枪茧的手,似乎能看到巴掌底下的鲜血淋漓。
“二十二岁那年,为了夺回属于谢家的兵权,我第一次设计杀人,一下子就杀掉成百上千名。这些刀下冤魂,何尝不是谁的儿子、丈夫和父亲,仅仅因为他们效忠的人是王闯这个孬种,所以还没能上战场杀敌,就全部死在了我的手里。我知道权力斗争向来是残酷无情的,也知道终日与狼共舞,如果不变成众望所归的狼王,那么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谁的刀下冤魂。可是每当我揭开自己的面具,我都会看到那张爬满各种伤疤的脸,好像只要接触空气,它们就会拼命地疼。”
胡轶惟缓缓拿起他的右手,并摁在自己的心口,“因为它们是你心里的善念所结下的血痂,在那些伤疤底下,留存着你的人性,这就是你和那群衣冠禽兽的本质区别。也正因为你种善因,得善果,咱们才能有这段弥足珍贵的缘分。”
谢麟竣感受着她皮肤炙热的温度和那极为规律的心跳,一股异样的暖流也在转瞬之间袭遍了全身。他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脱口而出:“什么缘分?姻缘吗?”
胡轶惟浅浅一笑,松开了他的手,“你若想,那便是。若不想……你还记得你刚来天香楼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你说你就是一把利刃,是拿起来刺向我的敌人,还是等它悬在头顶,有朝一日落我的脖子上,全在我一念之间。”
“对,现在你要把它拿起来吗?”
胡轶惟痴望着他的双眼,一颗一颗解开自己身前的纽扣,逐渐袒露出一大片白皙透亮的肌肤,和整块若并刀削成的双肩。
谢麟竣连忙一把钳住她的双手,惊慌失措地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胡轶惟任由自己的十根葱指,全部安然蜷缩于他厚实的掌心。她的语气也像栖于柳树梢头的黄鹂,一声声极为缱绻依偎,“其实从你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却仍然坚持与我分房而居,我就能看出来你是个正人君子。我知道,你不是嫌我脏,而是心疼我的遭遇,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自愿,所以你才这么关心我,让我每天陪你吃早餐,晚上给你唱曲儿解闷。也正是你的理解和尊重,才让我有了长达一个月的喘息时间。倘若换作别人,尤其是我那个干爹钟泽灏,他们只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折磨我,并从我身上获得所谓的极致快感。我讨厌和他们行房事,可是今晚,我却渴望与你做一对红绡帐里的野鸳鸯。”
面对她炽烈又直白的求爱方式,谢麟竣不自觉地松开掌心,“桃桃,你……”
他不敢再凝视胡轶惟的双眼,因为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再看下去,就会禁受不住眼前的诱惑——来自灵肉合一的诱惑。
趁他转身之际,胡轶惟已将酒壶和茶盏重新拿到他面前,“说好的还我三杯酒,这还差一杯,可不许抵赖,不然我不依。”
他见胡轶惟自顾自地往盏里倒酒,却并不把茶盏递给他,而是仰头喝掉一小口。就在他张嘴准备发问时,一双柔似豆乳的唇就堵住了那个“我”字。温热醇香的酒液很快从胡轶惟的唇齿间慢慢滑进谢麟竣的口中,再涌向他的喉头。它们似乎主动摒弃了那味苦涩,只余一股蜜一般的甘甜。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叫‘吃皮杯’吗?这就是‘吃皮杯’。”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谢麟竣还没反应过来。他只看见胡轶惟那身白色睡裙被顺着脖颈流下来的酒液弄得濡湿一片。自己的军装外套上,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酒渍。
胡轶惟又喝掉一大口花雕酒,对准他的双唇,奉上了深埋于心底的爱意与那即将燎原的欲火。酒液在两人的唇边吞吐滑落,谢麟竣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在胡轶惟的秘境里翻涌搅动,一并搅动起了一场用身体歃血为盟的情事。他极为动情地握住她盈搦的腰肢,顺着她的双唇往下颌轻轻舔舐。他像一个喝到晕晕乎乎的醉鬼,无比眷恋地吮吸着她身上残余的酒液,直到自己舌苔发腻味觉全无,才抬起头意乱情迷地看着她。
“你还要吗?我可以接着喂你。”
“不,我不要酒,我要你!”
他终于将她扑倒在自己身下,忘情地深吻她,一双手也像与她的身体阔别重逢似的,迅速又精准地剥去了她的白色睡裙。他知道,只要他想,这漫长的一个月里,他随时都能对她予取予求。可是正因为他在这个所谓卑贱的娼妓身上,看到了一颗和自己无异的赤子之心,才让他悲悯又诚恳地与她保持着身体上的距离。
饶是如此,两颗心仍在平时的朝夕相处中逐渐靠近,近到只差赤裸相对,只差一场抱雨飘烟的抵死缠绵。
胡轶惟捧起他的脸颊,直望进他幽深的眸底,“带我回家吧!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谢麟竣微愣须臾,满腔挚诚霎时就从喉间涌出,“好!我这就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月影静悄悄地拂来,满足的呻吟声似窗外浪潮起伏。谁也不知道,当晚的青霄就在不经意间,窥见了他们用缠抱的四肢书写的誓言——
用你的灵魂涤净我的身体,用我的身体救赎你的灵魂。
我的知己,我爱你。
(1)吃皮杯:民国娼妓行当的黑话,意为妓女或龟公嘴对嘴喂客人喝酒。
(2)节选自南宋通俗读物《名贤集》。
(3)出自《中庸》一书。原句为:“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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