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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可怜身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4

六月初的第一缕阳光,越过窗棂描在胡轶惟的眉心上。
她坐在妆台前揽镜自照,温润的掌心交叠揉搓,一点点化开了手中那块茉莉花汁熬成的面霜。浓郁的异香随穿堂而过的晨风四处飘散,谢麟竣轻轻抽动着鼻翼,习惯性地翻身抱揽,不料左边的被窝里却只剩一份微凉的体温。
谢麟竣这才睁开双眼,觑着光影里的窈窕身姿,“我们……我们昨晚……?”
胡轶惟走到床边揽裙落座,朱唇微微一启,便立刻流淌出无限的娇媚与真情。
“我们昨晚不过是从沙发上,到地毯上,再到床榻上罢了,也没发生什么别的事儿。”
谢麟竣回味着半夜的旖旎春光,故意与她逗趣,“那你为何起得这么早?”
胡轶惟轻轻摁着脸颊,眼波一转,反客为主,“怎么?你怀疑自己不行?”
“嘶——”谢麟竣立刻扶住被子里的腰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疼。”
他见胡轶惟只顾护理自己的肌肤,根本没把他这会儿拙劣的演技放在眼里,于是只好伸出手撒娇耍赖。
“桃桃,你拉我起来吧!好不好?我实在是腰疼没力气。”
“就你会耍赖皮!”
胡轶惟裹了裹手上残余的香膏,握住谢麟竣粗粝的五指,“我就勉为——”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栽倒在谢麟竣胸前。一头刚刚绾好的秀发也如瀑布一般松散倾泻,纷纷垂坠在她的鬓边与肩头,仿佛置身于爱人亲手织就的丝缎情网中。谢麟竣果断伸出右手捞起她的双膝,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直接翻身压住她纤瘦苗条的身躯。整套动作干脆利落,堪比一位捕猎技巧炉火纯青的猎人,只在眨眼间就将身下这只小狐狸抱了个满怀。
他凑到她耳畔,轻轻舔吻着她的右耳垂,“勉为什么?勉为其难地陪陪我?”
两人的身子从上到下,全都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他硬挺的脐下三寸正抵着她湿润的秘密花园,宛如一根炙热的火棍,只差毫厘之距,便可引燃一阵燎原之势的爱欲。
“你……你要干什么?!现在是白天!我刚洗过澡!”
谢麟竣把头埋进她柔软的颈窝里,无比沉醉地深吸一口气:“难怪如此香气袭人,我又要醉了,醉倒在你的体香里。”
胡轶惟只觉得耳根滚烫,连忙推了推他的肩膀,“好你个没正经的!今天还去不去军政处了?”
“不着急,我要先看看,自己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谢麟竣索性含住她的耳垂来回舔舐,右手也很快顺着小腿滑到她的大腿根部。
胡轶惟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可她却没有避开这种温柔的探寻,反而自喉间发出一声娇如黄鹂的喘息:“你这个讨厌鬼!就知道欺负人家,昨天晚上来来回回那么多次,还没欺负够啊?”
谢麟竣转脸痴望着她,意乱情迷间,竟然把她香腮上的那一抹嫣红,错认成了窗外飞来的一片暖彤彤的朝霞。
“当然不够……桃桃,我要在床上欺负你一辈子!”
他熟稔地褪去她的衣裙,从她柔润的双唇开始,一寸一寸地尝遍全身。而他的猎物则乖顺地献出了一首魅惑人心的赞歌,撩拨着他奔向那座春光明媚的高山之巅。一直到香烬烟沉,韶光满堂时,这对爱侣才依依不舍地起床梳洗。
秋月与家厨们早已为他俩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谢麟竣坐在红木圆桌前,轻轻搅动着碗里的银耳枸杞粥,他凝视胡轶惟的眼神,也如斯缱绻缠绵,“现在已经是六月了,过两天我直接搬回桃花源办公,等到七月再回军政处。”
胡轶惟卷起自己的睫羽,露出眼底精明的温光,“该不会是我那干爹钟泽灏,盯你盯得太紧了吧?”
谢麟竣点点头,唇畔回荡着无处安放的笑意,“是有这层原因,不过我更想切身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红袖添香在侧。今后隔壁那间西屋就是我的办公室,你这间屋子用来做我们的卧房。好不好?我的枕边人。”
胡轶惟放下手中的筷子,扭身挽住他的右臂,“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谢麟竣反手舀起一勺银耳粥,凑到她嘴边柔声哄道:“那我喂你喝粥。我让他们往里面加了两勺蜂蜜,可甜了,你尝尝看?”
一旁的秋月看得面红耳赤,她随便找了个理由转身就跑,只留下他俩在房间里温存腻歪,一向偎人颤(1)。
三日后的正午金乌高悬,蝉儿伏在柳梢枝头猎猎嘶鸣,然而比这些啁喳声更加不忍耳闻的,是菡萏馆外爆发的一阵争吵。
谢麟竣坐在书桌前,一边翻看范耀森送来的军报,一边轻声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胡轶惟努力分辨着众人的声线,心底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她放下手中的墨块,对外唤道:“秋月!你进来一下!”
秋月很快推门而入,对谢麟竣礼貌地福了福身子,“姐姐,你叫我什么事?”
胡轶惟扭动纤腰,转身浣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来帮少帅整理文墨。”
秋月款步上前,甜腻地笑着,“是!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姐夫!”
胡轶惟路过她身侧,忙不迭在她的手臂上轻拧一把,“死丫头!别跟我贫嘴!”
此时此刻的菡萏馆外,聚满了一群负责搬运行李的伙夫,以及另一群只顾看热闹的妓女龟公们。胡轶惟当即认出了守在门口的菊仙和梦梅,她悄悄地藏在拐角处,冷眼旁观着面前这出好戏。
“夏荷姐姐可是横死的,就你这只刚出道的小秧鸡,还想搬进去做榜眼校书?玉萼妹妹,你就不怕她的冤魂回来找你吗?”
面对盛气凌人且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梦梅,玉萼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她的身子虽然在午后的烈风中瑟瑟发抖,可眼底却覆着一层不卑不亢的昀光,像九天之上的清辉,直投进梦梅的星眸里。
“冤有头债有主,我……我没惹过夏荷姐姐,我不怕。两位姐姐,你们别再挡着我了,妈妈吩咐过,让我两点之前搬进菡萏馆,厉爷……厉爷要来午憩。”
谁知梦梅还未启檀口,菊仙便亮出自己高亢的嗓音,如拉开一张满弓,弦上尖锐的恨意险些刺破云霄,“你还好意思提厉爷!你这下作的小娼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完,她立刻冲下台阶,对准玉萼的脸颊就是一顿拉扯。
玉萼挨了她一爪后连忙抽身躲开,一边跑一边哀声求饶:“疼……疼!姐姐……我疼!”
翠翘很快护住玉萼的身子,挡在前面与菊仙来回周旋,“姑娘!菊仙姑娘!您饶了我家姑娘吧!”
菊仙置若罔闻,依旧对玉萼穷追不舍。她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你睁着两只屁眼流什么马尿呢?!啊?!我今天不仅要撕烂你的嘴,我还要扒了你的裤子看看!你这小骚逼上都涂了什么万金油,让男人舔过一次就忘不了!”
玉萼躲在翠翘身后,眼中蓄满了委屈错愕的泪水,“姐姐!姐姐我没有……我没有……!”
见玉萼如此楚楚可怜,菊仙不仅不肯善罢甘休,反而愈发咄咄逼人,只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你没有?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她继续撵着玉萼又掐又拧,头顶那支鸾凤金簪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正如她此刻狂傲欲飞的神情,“站住!你给我站住!瞧你这副又骚又浪的样子!我就该抓你去做小鬼子的慰安妇!”
听见“慰安妇”三个字,胡轶惟立刻并拢右手的五指,对菊仙施展定身咒术,使她再也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她又将自己变成夏荷死前的模样,从拐角处缓缓地走出来。
菊仙站在原地拼命挣扎,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她顿时一头雾水,又惊又急,“怎么回事?!我怎么动不了了!”
除了玉萼和翠翘以外,在场的人均以为自己竟在朗朗乾坤下活见鬼。尤其是刚才胡言乱语的梦梅,更是吓得双膝发软,险些栽进丫鬟珍珠的怀里。
她指着菊仙身后的“夏荷”,扯起嗓子尖声叫嚷:“鬼!菊仙姐姐……有鬼啊!”话音未落,梦梅果断拽起珍珠的手,转身撒腿就跑。
包括菊仙的丫鬟蕊心在内,围观人群和搬运伙夫们也全都溜之大吉,生怕逃慢一步,自己就会被冤魂当场索命。
“哒——哒——哒——”
胡轶惟每向前迈出一步,菊仙的鬓角就冒出一颗硕大如珠的汗滴,在六月似火骄阳的炙烤下,很快汇集成一股潺潺的溪流,顺着脖颈向下奔涌,渍湿了蜀绣堆金的领口。直到她的身子因为恐惧摇摇欲坠,胡轶惟才为她解除定身咒术,并悄然发问:“怎么?你以为你身后的人是谁?”
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菊仙终于如释重负。
她缓缓地转身回头,对胡轶惟讪讪一笑,“原来是春……春桃姐姐……”
胡轶惟也在自己唇边挤出一抹柔艳的冷笑,随后二话不说,对准她的俏脸就狂甩两个连续的巴掌。菊仙被她扇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便立刻睁圆一双傲目,朗声质问。
“姐姐你!你凭什么打我?!”
胡轶惟揉了揉自己酸麻的手指。她见菊仙小心翼翼地捂着脸颊,却依然不掩眸中桀骜不驯的精光,于是很快沉声肃容,直接点明缘由,“我知道你的性子飞扬跋扈,所以平时从不跟你计较,可是今日你犯了我的大忌,我不得不赏你两个耳光,让你清醒清醒。你刚才说要把玉萼抓去做小鬼子的慰安妇,我没听错吧?”
菊仙狠狠瞪了一眼浑身发抖的玉萼,转而对天赌咒发誓,“我……我那说的是气话,姐姐你别当真!我打这丫头,是因为她勾引厉爷!让我……让我这些天都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我怎么记得这段时间就你生意越来越好呢?五月三十一号那天,若不是你自己和赵司长缠绵床榻,妈妈又怎么会安排玉萼来伺候厉爷?”她向前一步,侧身凑到她耳畔,“姐姐劝你一句,既然做了婊子,就别再给自己立什么贞节牌坊,只允许你与别的男人调情,不允许厉爷他另觅新欢?娼门之中可没有这个规矩!”
菊仙直直地愣在原地,她恍惚觉得胡轶惟这番话,竟然比刚才那两巴掌还要灼辣撩人。就连她周身炙热的阳光,也冷不防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顺着她悔恨莫及的血肉,一刀接一刀地捅进她的心扉。
可她菊仙是什么人?是一个面对青鹭的惨死,依旧能够谈笑风生的女罗刹,又怎会屡次三番地向胡轶惟示弱求和。
于是她很快咬紧牙根,颤着纤薄的嘴唇媚声驳斥道:“姐姐好记性,我的确不止厉爷一位客人,可是厉爷从来只做我的生意,我们不曾恩断义绝,这个黄毛小丫头,凭什么在中间横插一脚?”
胡轶惟并不接招,只专注且玩味地打量她。
“妹妹,你不会对厉爷动了真情吧?”
菊仙昂起臻首,鸾凤金簪的凤首便射出数道锋利的光针,直刺向玉萼的眉心。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看不惯这个小骚货把厉爷迷得团团转!”
玉萼吓得躲进翠翘怀里。胡轶惟绕着菊仙来回踱步,似要顺着她交付的线索,抽丝剥茧地解开一个女人最隐秘的心事——
“我说呢!明明是妈妈安排玉萼妹妹接客的,你不去妈妈跟前发牢骚,反而大中午的不睡觉,跑到菡萏馆门口来唱大戏,原来是怕她老人家看出来,你自个儿动了真情。让我猜一猜,你现在是不是就盼着哪天厉爷能为你高价赎身,然后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厉公馆的正门,做咱们滨州劳伦斯航运集团的董事夫人?”
曾于无数美梦里肖想过的场景,就这么被胡轶惟毫不留情地宣之于口。一瞬间,万千种情由都像喷发的火山灰,顺着甬道里的狂风兜头兜脸的向菊仙扑来。她的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可是这股剧痛却混着她与厉尘说过的情话,在她的双颊涌开两朵相生相伴的血色春花。
胡轶惟沉声肃容,直接给她当头泼去一盆冷水,“醒醒吧妹妹!妈妈当初是怎么教育咱们的,你都忘了吗?若是忘了,你就想想在我之前的花魁青鹭,还有你口口声声尊称的夏荷姐姐!哦对了,我记得夏荷仍在世时便用尽各种方法,撬走她常客赵司长的人,好像也不是玉萼妹妹吧?你说如果她的冤魂真回咱们天香楼了,会去找谁算这笔账呢?”
菊仙的神情瞬间由惊讶转为惊骇,脸色也变得煞白如纸。
就在这时,丫鬟蕊心来到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菊仙被她悄无声息的动作唬得浑身激灵,当即反手狠狠赏了她一个耳光,“你这个骚蹄子!走路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
蕊心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满眼委屈地看着她,“我……我不是故意的……”
菊仙咬牙切齿,无比愤恨道:“哭什么哭?!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蕊心急忙收住眼泪如实回答:“赵司长来了,说哪里都找不到姑娘,妈妈就让我来找您。”
菊仙扬起额上一双黛眉,冷哼一声:“这个死瘟生!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时候来!咱们走!”说完,她立刻搭上蕊心的手,转身徜徉而去。
眼看菊仙的倩影已消失在甬道尽头,厉尘这才从左后方的回廊底下慢慢走出来。今日的他仍旧梳着黑油大背头,带着金丝镶边的细链眼镜,不过却换了一身极为透气的浅灰色西装马甲,领口还系着一根平时不用的墨绿色丝缎领带。
“很早便听说花魁娘子风采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个行事果敢!巧舌如簧的正主!得此佳偶,夫复何求啊!我都有点儿羡慕少帅了!”
听见厉尘的声音,三人陆续回头相望。
胡轶惟率先迎上去,却不曾与他过从亲密,而是矜持又俏皮地发问:“厉爷这是躲哪儿看笑话呢?这么神出鬼没的。”
厉尘爽朗一笑,“我可没躲,一直在那回廊底下站着呢!只不过你们太专注,各个都没看到我罢了。再说了,我哪敢看少帅心上人的笑话,岂不是找死吗?”
话音刚落,他立刻往桃花源主楼的方向使眼色。胡轶惟心领神会,赶紧回头与站在窗边的谢麟竣相视一笑。
彼时,玉萼已来到厉尘跟前。
她拨开他右手的掌心,关切道:“你的手好些了吗?”
厉尘伸出自己的左手,轻抚着她饱满的颅顶,“早就好了,你放心吧!”
玉萼款款握住他的五指,掌心那一道雪白刺得她双眼发酸,“既然好了,怎么还裹着一层纱布?”
厉尘抽开右手,俯身温柔地看着玉萼。他不自觉地逗她开心,“我这不是故意裹上,好让你关心我吗?”
玉萼急忙避开他的目光,滚沸的双颊似烧透整片红云,“你……你竟然骗人!”
厉尘不再逗她,转而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傻丫头,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玉萼嗅到了日思夜想的香气,赶紧把它接过来捧在手心,“哇!是巧克力!谢谢你!我其实……我昨天只是随口一说……”
他见她欢天喜地的模样,眼中的神情愈发温柔,似盛着两坛美酒,只消远远地望上一眼,便令人醉饮荼蘼。“你随口一说,我言出必行,这二者又不冲突。”
胡轶惟忙轻咳一声:“厉爷还真是会讨女人欢心呐!难怪菊仙为了你大打出手,半分颜面也不顾。不过你要是再不走,万一她杀回来看到这一幕,恐怕就不是新欢旧爱左右逢源这么简单了。”
厉尘轻轻颔首,再度抚上玉萼鬓边的青丝,“我还有事,一会儿再来看你。”
他转身走向桃花源,玉萼站在原地,凝神痴望着他的背影。
胡轶惟仔细看她一眼,轻声问道:“玉萼妹妹,可否请我进去坐坐?”
玉萼回过神来,看着周围还没搬进去的行李,眼里不禁露出几分窘色,“里面……里面还没添置东西呢!姐姐要是不嫌弃的话……”
胡轶惟莞尔一笑,“没关系,这些东西一会儿再搬,反正你夏荷姐姐的菡萏馆里什么都有,也不差你这一样两样的。”
玉萼瞬间转忧为喜,“姐姐快请进!”
越过堂院里满池荡漾的风荷,主仆三人载着清雅的莲香缓缓走进主卧内。
甫一落座,胡轶惟忙向翠翘招手示意,“快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翠翘掀开袖口,露出胳膊上青红交织的瘀块和伤疤,无比感怀道:“您瞧,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多谢春桃姐姐的照顾和关心。”
饶是如此,胡轶惟仍以满心满眼的关切与疼惜,柔声喟叹道:“那就好!夏荷妹妹走后,没能把你保进我的桃花源,是我对不住她,还望你不要怪我。不过如今,你能重新回到菡萏馆伺候倌人,虽然眼前换了新主玉萼,但总好过整日待在臭气熏天的茅房。”
翠翘当即软下双膝,如拜神佛一般虔诚,“姐姐折煞翠翘了!咱们都知道,妈妈向来心狠手辣,虽然夏主儿用蒙汗药帮我洗脱了共犯的嫌疑,可是毕竟丢了一件能赚钱的机器,妈妈怎么可能不拿我当出气筒?这也不是谁能左右的,我怎么可能怪您呢?再说了,这重回菡萏馆伺候的机会,还是姐姐您费尽口舌帮我争取来的!翠翘实在是无以为报!”
言罢,她又想磕头致谢。胡轶惟赶紧迈步上前,亲自扶她起来。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以后别动不动就跪下。我跟你新主儿说说体己话,你去桃花源侧门找秋月拿药,拿回来多敷几次,争取早日痊愈。”
翠翘抹掉眼角的泪花,向她福身,“谢谢姐姐!我就先告辞了。”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主卧后门的拐角处。
玉萼转头看着身旁的胡轶惟,满眼皆是钦佩与敬服,“春桃姐姐,你人可真好。以前我还在清倌别院时,就常听院子里的姐妹们说,你是个热心肠的活菩萨,直到今天见了你,我才发现她们果然没有骗我。”
胡轶惟翩然举目,一笑百媚生,“那如果活菩萨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说实话呢?”
玉萼突然有些不安,声音也不自觉地露了怯,“姐姐,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胡轶惟无视她此刻眼底的慌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厉爷还没碰过你吧?不然你刚才关心他的手做什么?那可是掌心的位置,你俩要真的办过事儿,还能伤到那种地方?”
玉萼一时语塞,“姐姐我……”
“你是不是突然觉得,眼前这尊活菩萨变成了阎罗王?”
胡轶惟望着她那张精雕细琢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变换出柔和的声调,“其实你刚才已经露馅了,菊仙追着你又打又骂的时候,你一个劲儿地说我没有我没有,言下之意不就是你没有跟厉爷行过房事吗?”
玉萼惶恐至极,一串晶莹的珠泪霎时就要夺眶而出,“我……我真笨……”
胡轶惟忙用自己的姜花苏绣手绢,为她点染香腮上的泪痕,“你放心,菊仙她现在脑子发热,肯定猜不到这层意思。妈妈既验过你的玉女巾(2),必然也不会再扒开你的鱼口仔细检查。至于我嘛……”
她停顿须臾,笑得狡黠又妩媚,“我就是单纯好奇,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英雄救美的事儿,居然让你对他如此动情。”
玉萼连忙羞怯地低下头,“姐姐说什么呢?我……我没有……”
胡轶惟收回绢帕,看着她手中那块金币形状的心爱之物,“那他给你的巧克力,你怎么跟宝贝似的握在手里舍不得吃?这么热的天,都快化了。”
颊上的酡颜瞬间如春波晕染,纷纷涌向玉萼的耳畔,“我……我家里穷,没吃过这种好东西……所以舍不得。”
胡轶惟用手绢掩住半张脸嫣然一笑,“那我劝你好歹吃一口,不然待会儿厉爷回来了,看见你握在手里没吃,还以为是你不喜欢呢!赶明儿一准把滨州所有的巧克力都买下来,送到菡萏馆让你挑个够。”
玉萼这才剥开包装纸,轻轻咬上一口,“真好吃,要是我爹娘和弟弟都还在我身边,我也想给他们尝尝。”她抬起一双纯澈如幼鹿的眼眸,毫无防备地向她交付了自己的心事,“姐姐你猜对了,那天晚上厉爷确实没碰我,而是——”
仿佛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十二道刑罚全都历遍以后,玉萼终于缓缓地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衣衫完整如初,除了四肢仍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嘴里因为塞入棉布而直犯恶心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均没有任何不适。
正当她以为这又是幻境时,耳畔忽然传来了厉尘的声音。
玉萼偏头一望,此时天刚蒙蒙亮,不知为何厉尘没有开灯,而是在床边点了一盏星耀似的蜡烛。他俊美无铸的脸庞就在熹微的光影里慢慢浮现,玉萼看着他,只觉得这双眼睛竟比钻石还要清亮,眸底的温情也胜似月华绵绵。
“你放心,昨天晚上我没碰你。”他将那张殷红透染的玉女巾塞进她的衣衫口袋里,温声道:“这上面的血迹干得差不多了,我又给它做了点以假乱真的处理,待会儿你就拿着它,向胡三娘交差吧!”
玉萼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神明,更别说此时此刻的厉尘的确生着一副庄严的宝相。她骤然无声啜泣,宛如面对阔别重逢的救赎。
厉尘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好姑娘,别哭……别哭!我这就拿掉你嘴里的棉布,你千万别喊出声。”
玉萼点头似鼙鼓,眼泪也愈发汹涌。
厉尘迅速解开她手脚处的捆绑,又拿走塞进她嘴里的那团棉布,再格外温柔地附上一句:“好了,你回去吧!”
玉萼不顾自己的关节还在酸痛,果断跑到他面前跪地哀求:“厉爷!厉爷您是个大好人!求您带我走吧!我给您当牛做马,任您打骂,也好过在这座地狱里‘生做万人妻,死为无夫鬼’!”
厉尘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像捞鱼一般,把她从颓艳的地毯上捞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小姑娘,我先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知道我是谁吗?就要我现在带你走?万一我是个人贩子,赎走你以后,又把你卖到更为阴暗不堪的地方去呢?”
映着满室昏惨惨的烛光,玉萼眼中的泪花很快便碎成数十颗大小不一的红宝石,仿佛是刚刚被人缝合完整的心,突然就在眼底迸裂开来。
“您……您别吓唬我……”
“我没有吓唬你,人心向来深不可测,你的年龄太小,自然不懂其中奥义。”
厉尘引她款款落座,伸手抚上她黝黑的瀑发,“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世和诉求,我如果帮得上什么忙,一定会全力帮你。就算真的要带你走,我也得先知道你是谁,对不对?”
玉萼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朱唇一启,便绘出一幅蝼蚁求生的画卷。
“我是江淮南京人,本名吕招娣。我爹娘都是地主家的长工,大屠杀(3)前夕,他们带着我和三岁的弟弟,从南京逃难来到滨州。我娘说,本以为我们全家都保住了性命,哪怕生活再艰难,熬一熬总能过去。可是……可是去年那场大饥荒(4)活活饿死了我爹,我娘为了养活弟弟,就以两碗稀粥和一个馒头的价钱,把我卖进了天香楼。”
微凉的晨风从窗外吹来,桌上的烛火不经意间跳起了一支激烈的舞蹈。一旋一转纷纷投映在厉尘的心底,唯有午夜梦回时方能窥见的身姿,竟然于朝阳底下翩翩起舞。他痴望着虚空中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颤声哀恸道:“原来你也是江淮南京人……也姓吕……”
玉萼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神的模样,忙关切地问道:“厉爷,您怎么了?”
厉尘颤着两张薄薄的眼皮,兜住了眼底汹涌澎湃的情思,“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这样吧小姑娘,待会儿我亲自带你去见胡三娘,把你的艺名牌挂在我的花账上,我让她给你开高台,今后你就和花魁春桃一样,只用接一位客人。我身份特殊,现在还不能带你走,只能用此权宜之计,希望你能理解。”
玉萼满心震动,她仿佛看见命运在漠视自己颠沛流离数十年后,终于伸出双手,将这个足沥荆棘、手搏白刃的女娇娃,重新揽回了怀抱。
她不可抑制的伏地叩首,向厉尘倾吐着自己的心声:“多谢厉爷的救命之恩!今后只要您高兴,玉萼就是您的粗使丫鬟!任打任骂!随您差遣!”
厉尘很快伸手扶起她,眼神温柔而悲悯,“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跪上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你但说无妨。”
玉萼卷动着浓密的睫羽,泪水勾在睫梢,如秋日绢蝶的残翼,“嗯……我能不能请您帮忙……帮忙打听我娘和我弟弟的下落。从我来这儿起,他们就一直杳无音讯,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吗?”
“好,我出去以后就帮你打听,一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他看着玉萼平坦的小腹,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玉萼,你把双腿分开,咱们既然做戏,就得做全套。”
玉萼满眼惊恐。她颤颤地张开双腿,声线也抖如筛糠:“您……您这是……”
厉尘伸出右手,对准她的下体猛烈拍打,“你忍着点啊,可能会很疼。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胡三娘肯定很快就能发现我们没有办过事,我不想害了你。”
尽管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但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还是迅速袭遍了玉萼全身。眼泪很快如秋雨一般,从她煞白的小脸上簌簌飘落,感动与感激更像是一念残更,一念清晓,在她的眸底酷烈地交错着。这眨眼的片刻仿佛过了千万年,她终于透过厉尘俊朗的五官,看见了自己的神明。
“谢……谢谢厉爷……”
而她的神明也在转瞬间,就将摇摇欲坠的她打横抱起,“大恩不言谢,一会儿记得配合我演戏,我来帮你躲过去。”
他抱着她走出荫翳,穿过晨风,朝阳仿佛为他们铺开了一条金灿灿的阳关道,直通向那座气势恢宏的主楼。
“哟!厉爷今天起这么早?”
厉尘将玉萼轻轻放在沙发上,这才起身笑对一脸媚态的胡三娘,“你昨天给我的这个生雏可真好吃。以后就把她挂在我的花账下,我厉尘开过苞的女人,不准任何男人再碰。”
胡三娘当然明白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她喜不自胜,一双幽深的瞳仁顷刻四放光芒,“哎哟哟!玉萼丫头!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能让厉爷对你青眼有加!”
她见玉萼两眼放空,神魂也不知游离至何处,忙急切地提醒道:“你这个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谢恩呀!”
厉尘连忙把手一抬,似乎开启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开关,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情又猥狭,“别!你让她在这儿谢恩?她今天早上在被窝里谢恩,把我折磨得腰都软了。”
胡三娘顺着他的话茬故意扶腰媚笑:“啧啧啧,谁不知道厉爷您一晚抵上别人三晚,您也有腰软的时候?妾身可不信。”
厉尘转而坐到玉萼身旁,于她颊上轻轻一吻,“那还不是因为我的玉萼宝贝太美了,总让我欲罢不能。”他无视余光里胡三娘惊愕的表情,一边摩挲着玉萼的锁骨,一边无比眷恋地设问:“怎么样?要我抱你回清倌别院吗?”
玉萼只觉得他的掌心覆上来的瞬间,便立刻有一串蚂蚁爬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忍住浑身酥然的痒意,低眉娇声道:“不敢麻烦厉爷,妾身……妾身能自己走回去。”
“那好,我明天再来看你。”说完,他低头吻上玉萼娇嫩的柔唇,随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又起身吩咐胡三娘:“给她安排一座独立的院落,既然挂高台假作花魁,总不能让我继续在琼瑶阁里睡她,你说是不是?”
胡三娘频频点头,“是是是!厉爷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安排妥当!绝对不会亏待了您的玉萼宝贝!”
厉尘抚了抚胡三娘的纤腰,“我当然相信你是个有分寸的鸨母。她的头面礼金晚上再派人送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嘞!厉爷您慢走!”
扬声送别后,胡三娘这才露出眼里洋洋自得的神情,“看来我的眼光依旧这么毒辣,当初你娘把你卖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像菊仙和梦梅那样,勾勾手指便可赚来男人大把大把的钞票。”
她见玉萼坐着不动,又很快沉下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冷声吩咐道:“玉女巾拿来,起来走两步给我瞧瞧!”
玉萼木然地听话照做,趁其不备,胡三娘果断扯掉她的裤子,蹲下来仔细瞧。
她刚看第一眼,便忍不住扑哧一笑:“厉爷果真没有骗我,你这小骚逼都肿成这样了。行了行了,下去歇着吧!过几天就搬进你夏荷姐姐的菡萏馆,给咱们这儿冲个喜。”
玉萼强忍着当众验身的屈辱,一边穿内裤,一边颤声回道:“是!谢谢妈妈。”
胡轶惟听完玉萼的讲述,终于把整件事情的脉络全部梳理了出来。一同厘清的还有她对厉尘的评价:“原来如此,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厉爷也是个正人君子。”
话音刚落,重重幔帐之后便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皮鞋踩踏声。
“春桃姑娘,咱俩都在背地里夸过彼此,是不是算扯平了?”
胡轶惟很快起身相迎,媚然巧笑:“厉爷就这么喜欢听墙根吗?您可千万别说,这回您又在卧房后门站了老半天。”
厉尘撩开最后一片软烟缎,露出一张惊艳四座的脸。
“天地良心,我真是碰巧听见。”
胡轶惟也不辩明话中真假,只对他福了福身,“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妾身就不打扰您和玉萼妹妹共进晚膳了。”
厉尘浅浅一笑,“行,君子成人之美,我也不打扰你与少帅共度春宵。”
二人的目光交织片刻,转圜间,便移到各自心底挂念的人身上。
胡轶惟推门而入,她见谢麟竣背对着自己凝望夕阳,于是不声不响地轻轻抱上去,“阿竣,我回来了。”
谢麟竣握住她放在腰间的温润手指,柔声问道:“手还疼吗?”
“还疼呢!”胡轶惟歪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撒起娇来,“要不你帮我揉揉?”
谢麟竣松手转身,胡轶惟立刻钩住他的长颈,一言不发地痴望着他。可她眼里分明有这辈子也说不完的情话,借着半壁倾颓的夕阳,在痛快淋漓地闪耀着、歌颂着。谢麟竣就是她心底这座庙宇的佛陀,温情脉脉地反射出炽烈夺目的爱意。
“你这样子,是想让我揉哪儿?”
胡轶惟抵住他的鼻尖,“你说呢?”
他们又倒在了窗边的沙发上,一竟鸳鸯卧暖沙,欲香融被底。菱花帐外的越秀湖仍似二人浩荡的情海,波涛翻涌搅动,浪声遏止处,已是另一番沉寂的风景。
晋冀地区的首府平阳城。
此时此刻的日军华北司令部内,借着半边烛光与轻扫而入的月光,桌上那只瓷身笑脸福娃眼中,突然冒出一道红白交织的异泽,宛如两只载满冤仇的血轮眼,凝视着门外那个驻足不前的人。
(1)节选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菩萨蛮》。全词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2)玉女巾:民国娼妓行当的黑话,指雏妓首次接客时,用来验明处女身份的道具。
(3)大屠杀:指发生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三八年一月的南京大屠杀。
(4)大饥荒:指发生于一九四二年的中原大饥荒。粮食减产,蝗灾不断,从河南起,先后波及安徽、湖北、江西等多个中部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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