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中午的暴雨来得又猛又急,数片乌云往滨州城的上空一笼,轻咸的泥土芬芳便在大雨的洗礼下,如沸腾的水蒸气充盈满室。
赵甫堂半倚着会客厅的手编藤椅,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轰鸣声传到耳畔,他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那张遮脸的报纸,转头往赵公馆的门口望去。
管家佘弥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亲自上前为谢闵忠打开车门,“哎哟!钟老板来了!司长在会客厅等您!快请进!”
谢闵忠钻进伞下,拱手回道:“可不敢当!钟某区区一介茶商,岂能让司长大人久候?有劳您带路。”
佘弥把伞往他身侧倾了倾,完全罩住他整个身子,“钟老板太客气了!您可是咱们赵公馆的贵客,今日雨势太大,难为您亲自跑一趟。”
“哪里哪里,这是钟某应该做的。”
谢闵忠不再跟他客套,转而招手吩咐身后的两位伙计,“你们赶紧把茶叶抬进去,务必小心些,别让雨水渗入箱体弄坏了茶叶。”
“好的老板!”
两人麻利地从后备厢里抬出一个枣红色的金锁木箱,几位候在门口的小厮,也在佘弥的暗示下,主动上前帮他们撑伞挡雨,众人一起护着这个宝贝疙瘩往赵公馆里走。佘弥与谢闵忠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随。
绕过宽大的八仙过海影壁与两段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再登上一层窗明几净的苏式阁楼,谢闵忠便看见了故人熟悉的身影。
赵甫堂起身相迎:“钟老板,幸会!幸会!”
谢闵忠走上前与他双手交握,“司长大人,您要的六斤普洱茶,钟某已经亲自送到您的府邸了!还请您开箱查验!”
赵甫堂松开双手,弯腰掀起木箱盖子,浓烈的茶香霎时扑鼻而来。他不禁闭眼细嗅,无比沉醉地叹道:“好茶!好茶!真是好茶啊!”
谢闵忠顺着他的思路说出暗语:“能让司长大人青眼有加,是这些芸香普洱的福分。”
赵甫堂心领神会,很快撩起眼帘吩咐左右,“你们带两位伙计下去结账,千万记得要把钱算清楚,一分都不能少!”
佘弥点头答应:“是!老爷放心,我一定算得清清楚楚!绝不让钟老板冒着雨白来一趟。”
众人欠身离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赵甫堂与谢闵忠在新糊的纱窗前相对站立。
“闲人退尽,这下我应该叫你赵司长呢?还是叫你‘苍穹先生’?”
赵甫堂眼睑一抽,似投石入水,唇畔立刻泛起阵阵笑意。
“那我应该叫你钟老板呢?还是叫你‘闵忠同志’?”
谢闵忠亦轻笑回应:“甫堂兄随意。”
听见这个肯定的回答,他赶紧伸手邀约,“闵忠,快请坐!”
说完,他转身从木箱里取出一块茶饼,然后阖上盖子,走到谢闵忠对面揽袍落座。窗外的雨势逐渐微弱下来,芭蕉在风里舒卷自如,谢闵忠把目光从那片青翠欲滴的叶面上移开,再缓缓落进赵甫堂深邃的眼眸里。
“甫堂,你一个人买这么多茶,是打算自己喝个痛快?”
彼时赵甫堂正在认真泡茶,于是只看他一眼,便低头笑道:“当然不是,这六斤里面,两斤是我的,另外四斤是戴老板的。”
“看来我没有猜错,戴老板那双青眼果然正瞧着我们红党的动向。”他跟随他的动作转移视线,盯住眼前咕咚冒泡的茶壶,“不过,喝了红党的茶,就得办红党的事儿,这个规矩你们军统明白吧?”
“明白,否则我也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找你,但是我们军统也有自己的规矩。”
不待他发问,赵甫堂立刻抬头向他投去锐利的目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谢闵忠心领神会,也开门见山地问:“甫堂兄怀疑谁?”
“厉尘。”
这个镌刻着国仇家恨的名字,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瞬间划开赵甫堂心里的疑惑,“五月二十一号那天,多方势力一起围剿汉奸徐述侦。为什么我们军统打算对大汉奸厉尘动手时,你们红党的人居然帮他逃出我们的包围圈?!”
面对赵甫堂咄咄逼人的质问,谢闵忠主动捏住茶壶的壶柄,不疾不徐地为彼此添茶,“怎么?你怀疑他是我党安插进七十六号的卧底?还是说——”他故意顿住,等自己这盏琼汁半满,才接着问:“你认为我也是汉奸?”
赵甫堂愣了一会儿,从齿缝里轻逸出不解的笑声:“开什么玩笑?倘若你真的是汉奸,还用得着我来以为?恐怕少帅早就大义灭亲了。”
谢闵忠放下朱胎小梨壶,抬眼沉着以对,“同样的道理,如果厉尘真的是汉奸,无需咱们任何一方来动手,小六子自会清理门户。”
赵甫堂缄默须臾,依旧半信半疑地问:“这么说,他是少帅的人?你们红党那天是奉少帅之命保护他?”
谢闵忠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才说:“没错,你也知道,小六子在咱们鄂赣地区铺设了比军统还要密集的情报网络,虽然我不知道厉尘究竟是他的什么人,但既然他有求于我,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都应该帮忙。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向小六子求证。”
赵甫堂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暂时放下疑虑,事后再当面与少帅沟通。咱们先谈谈这次的合作。”
谢闵忠放下茶盏,问道:“什么合作?”
赵甫堂从嘴里沉恨地吐出五个字:“刺杀钟泽灏。”
谢闵忠微微挑眉,“你们军统也查到钟泽灏头上了?”
“没错,我们不仅查了他,还查了他手底下那个情报贩子钱詹迩。钟泽灏对徐述侦卸磨杀驴,就是他出的主意。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赵甫堂握紧面前的朱胎茶盏,“既然徐钟二人都听命于王闯,且都与七十六号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为什么钟泽灏非要杀徐述侦不可呢?”
“咱俩想到一块了,你说他们接近七十六号,会不会是一个幌子?”
“幌子?”
“对!五月二十一号那天,除了我党,你们军统,以及汪伪特工,我还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绞杀现场的人。”
赵甫堂剑眉一凛,“你看到了谁?”
谢闵忠只字不提自己与谢麟竣的密会过程,只把结果坦诚地告诉他,“小六子查到的日本横滨商人龟田太郎,也是徐述侦生前结下的所谓仇家之一。我见过他的照片,所以当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不过这个人很狡猾,没走几步路便设计摆脱了我党特工的跟踪,并且一直神隐至今。一个商人,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反侦察能力,我怀疑他是一名日本间谍。”
思绪在脑海里翻涌奔腾,赵甫堂瞬间不寒而栗,“你说什么?龟田太郎竟然去了绞杀现场?!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谢闵忠肯定地点点头,“我确定没有看错,怎么?你们也知道他是谁?”
赵甫堂拿出十足的诚意,颔首直言道:“没错,他是我们顺着钱詹迩这根藤摸到的半个瓜实。而且我们还查到了一个秘密账户,是钟泽灏以自己的名义在渣打银行开设的,五月三十号那天上午十点,我亲眼看到龟田太郎和钟泽灏,前后脚走进了渣打银行的贵宾厅。”
谢闵忠心里疑窦顿生,“前后脚?你的意思是他们在里面会面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龟田太郎先进去,他走了之后不到五分钟,钟泽灏就进去了,然后一直待到下午一点钟,出来以后也没提专门用来装钱的箱子,想必是已经在里面完成了汇款。”
谢闵忠饶思片刻,很快理清头绪,“我明白了。甫堂,如果他是向龟田太郎背后的人汇款,那这个人是谁?会不会也是你们军统查到以后,非杀钟泽灏不可的原因?”
赵甫堂摇头否认,“戴老板的预判是王闯与钟泽灏勾结汪伪政府,企图陷蒋委员长于不义的境地,所以才让我们以锄奸的名义动手的。一开始我也以为龟田太郎只是一名商人,不过结合你刚才说的那些,想必他的真实身份一定是某位侵华日军培养的间谍。我们之前没往这方面深入思考,所以只查到了部分名单,还不确定他究竟效忠哪位主子。你再给我们一些时间,等我们查到名目以后再来交换意见。”
谢闵忠又拿起茶壶往彼此的盏中添茶,“没问题,我也吩咐自己的人用情报网络认真查一查,咱们随时在这方面保持联系。”
赵甫堂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好,我跟你讲讲我们刺杀钟泽灏的具体计划。”
谢闵忠与他对视一眼,主动放下茶壶,把身子凑到他跟前。
赵甫堂定了定神,侧首轻声道:“七月四日是钟泽灏五十六岁的寿辰,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会邀请我们三位司长,还有一群幕僚参加他的寿宴。根据戴老板的命令,军统计划在当天的家宴上行刺,用下毒的方式精准锄奸。倘若计划失败,我们还准备了一套可以当即启动的补救方案,不过这个需要你们的同志配合。”
冗长的沉默就横亘在两人的方寸之间,屋内静得只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谢闵忠一边在脑海里把他说过的话重新排列,一边慢慢往后坐直身体。赵甫堂发现他一直没有回应,竟用一种略显焦急的口吻追问道:“闵忠,怎么了?这个计划有什么问题吗?”
谢闵忠堪堪坐定,分外认真地说:“甫堂,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赵甫堂亦在矮凳上竖起身板,“什么可能性?你说。”
“我刚才提过,小六子在鄂赣地区铺设的情报网络十分发达,他这次突然来滨州,想必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否则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打草惊蛇。既然咱们今天聊出了新线索,那么可否请军统延迟刺杀计划,先来一个引蛇出洞,让小六子达成他的目的。”
沉默又似雨帘倾覆,窗外越来越小的雨势反衬出赵甫堂心里拨云见日的晴朗。他好像真的看到一束光刺破阴云,轻抚着他皱起的眉梢,他的表情也被它抚得无比舒泰,“你啊你啊!真不愧是周先生教出来的好学生,政治灵敏度不减当年,其实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惊喜之余,他用指甲郑重其事地敲了敲桌面。
谢闵忠知道那是一串莫尔斯电码,可听懂后仍不可置信地问——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没错,这是我们拦截的电报,确认是王钟二人常用的秘密波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全破解。我很早就怀疑王闯有问题,今天请你过来,明着谈的是合作,其实我是想通过你来确认自己的想法。若我判断有误,一切就按照原计划进行,若我判断正确,那么向戴老板请求拖延计划时,也能多一份重磅筹码。毕竟除去党派身份,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战友。”
谢闵忠心神一动,哀叹出声:“我又何尝不是呢?往事不可追啊!如果蒋校长和汪季新没有制造当初那两起惨案(1),咱们黄埔军校的学生又何至于同室操戈?你知道最让我痛心疾首的……当属我的恩师,你的老上级朱珂元帅。说句难听的话,那天不该出现在刺杀现场的人,又何止龟田太郎一个呢?”
赵甫堂了然于胸,满目悲戚,“是……我也没想到元儿居然会跟他一起去送死……如果元帅泉下有知,发现他的女儿跟汉奸死在了一起,一定会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吧……”他亦长叹一声:“都怪我没有强硬一点先替她赎身,这才让徐述侦这个小白脸钻了空子……是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元帅的在天之灵。”
谢闵忠强忍住心底的悲怆,哽咽道:“纵然如此,我更愿意相信,以朱元帅的家教,元儿势必不会受汉奸蛊惑,背叛自己的祖国。甫堂,你就当她吃完这辈子所有的苦头,到地底下和朱元帅、朱夫人一家团聚了吧!咱们活着的人,一定会替她报仇的。”
赵甫堂无比郑重地点点头:“我也相信她不会跟徐述侦同流合污。总有一天那些助纣为虐、残害百姓的汉奸,都会人头落地!”
绵长的雨线被他这股英雄豪情尽数斩断。谢闵忠又把目光移到那片刚刚经历过风雨洗礼的芭蕉叶上。他在光滑如镜的叶面看到了彩虹的倒影,于是格外动情地抬起头。
“甫堂你瞧,雨已经停了,彩虹就在窗外呢!往我这儿看去,刚好框住太阳。”
赵甫堂随之转移视线,望着那一轮多彩的天桥,“长虹贯日,是个好兆头。”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回头举起茶盏,“闵忠,我以茶代酒,预祝咱们这次合作顺利。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说服戴老板延迟刺杀计划,并当面找少帅沟通。现在少帅就住在天香楼的桃花源,见他果然比以前方便多了。”
谢闵忠举杯回应,“好的,我相信你,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他仰头一饮而尽,站起来向他道别:“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赵甫堂也起身以礼相让,“好!我就不留你用午膳了,各自珍重。”
“珍重!甫堂兄留步!”谢闵忠款步下楼,走进了雨后稠密的浓雾中。
赵甫堂站在窗前,望着翻飞的芭蕉叶凝神沉思。佘弥登上苏式阁楼的第二层,缓步来到他身后轻声汇报:“大人,账已结清,钟老板与他的两位伙计都走了。”
赵甫堂点点头,又问:“飞鹰呢?他那边怎么说?”
“飞鹰说茶至安福,人在江口,汉奸王闯暂无异动,请示余下步骤。”
“你马上给他回信,让他继续潜伏在江口仔细观察,切莫轻举妄动。”
佘弥应声离去,雨势又像卷土重来的敌军,以万马奔腾的态势,践踏着赵甫堂心中最沉重的痛楚。他从衣兜里缓缓拿出一个正红色的天鹅绒首饰盒,眸光与里面那枚钻石戒指相碰时,潋滟的双眼里,浮起了一位故人窈窕的身影。
那是一个从小就会围着他喊赵叔叔的女孩,是朱元帅最喜爱的掌上明珠,可是“四·一二”政变后,年仅九岁的她下落不明。他费尽艰辛找了她整整五年,不曾想头一次听见她的消息,竟然是一道晴天霹雳——
她已沦落风尘,在滨州的天香楼倚栏卖笑,而她的第一位客人,正是蒋委员长的大公子。他们害死她的父亲还不够,还要玷污她的清白,毁掉她的名誉,让所有人都误以为朱珂元帅的女儿是一个天生的贱种。
他第一次感到无比愤怒,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把她赎走,给她从前那样的安稳生活。可谁知道这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竟然动了要嫁给他的心思,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续弦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位千金,休妻的要求实在是有些过分。
于是他暂时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他以为这只是她往日的大小姐脾气而已,过段时间她一定会想清楚想明白的,不用结婚,她也能跟自己走。
但人算不如天算,当他再一次回到她身边时,一个生得白白净净甚至有些文弱的书生已经占据了她的整颗心,即便是一个月前的最后一面,她都不肯再见见自己。他只好站在屋檐下,对大门背后的她苦苦哀求:“元儿,是我,赵叔叔。”
夏荷背靠着黑漆色的门框,摇头回应:“我不知道述侦在哪儿,叔叔请回吧!”
赵甫堂急忙解释:“元儿别误会!我有东西要给你!是你最喜欢的钻石戒指!”
谁知夏荷并不领情,态度依旧坚决如初,“叔叔送给我的金银珠宝已经堆积成山,元儿向来福薄命浅,再无多余的福气消受。”
赵甫堂心底大恸,差点哽咽出声:“你别这么说……让我见见你吧!”
“我今天身子不适,还望叔叔见谅。翠翘,扶我回房休息。”
此时此刻的阴暗处,隐藏着两位女罗刹。习习温风拂过二人的睫羽,露出四只凝望着菡萏馆的明锐兽瞳,宛如黑白无常迫近时对猎物的锋利审视。
菊仙轻哧一声,吐出幽微的兰气与鄙夷,“妈妈您瞧,夏荷姐姐的娇小姐脾气又犯了。”
胡三娘狠狠地淬口大骂:“我呸!这个下贱的小娼妇,什么臭脾气也敢对客人使!看来她这身骚皮又痒痒了!”
菊仙扬起凤眸往桃花源的主楼示意,“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妈妈要是想揍她,就拖到西边的角房去揍吧!不然万一惊动了少帅和春桃姐姐,咱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胡三娘心头一震,随即娇声笑开:“我的乖女儿,还是你最贴妈妈的心!快回去止一止身上的热汗,等赵司长这只金龟婿上钩!”
“好嘞!妈妈您千万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赏夏荷姐姐一个教训就行。”
说完,她就带上丫鬟蕊心,转身妖妖迢迢地离去。
待她主仆二人走远以后,胡三娘才移步向前,对着赵甫堂的背影讨饶讨怜。
“哎哟!司长大人,真是对不住,这贱蹄子的臭脾气又犯了,害您大热天的在门口晒太阳。妾身先替她跟您说声抱歉。”
赵甫堂闻声蹙眉,回头相望时,唇边却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倒也无妨,我就爱她这脾气,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胡三娘来到他跟前,摇动起自己的玉骨团扇为他扇风,“不如您先去主楼稍候片刻?三娘我来替您劝和,保准一会儿就好。”
赵甫堂顺势抚上胡三娘的蚂蚁腰,“行吧!不过她若实在不愿意见我,你也别强迫她,倒显得我强人所难了。”
胡三娘推着他宽厚的胸膛,娇滴滴地笑了一声:“知道您心疼这小妮子!您放一万个心,妾身不会为难她的。”
赵甫堂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转身面对两壁黑漆的大门,诚然吐露心声。
“元儿,叔叔等你。”
话音刚落,似有一瞬叹息顺着微风传到他耳畔,他双眉一蹙,也叹了口气。
“司长大人您慢走。”
路过存菊堂门口时,赵甫堂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娇柔的呼唤声。
“赵司长,您要去哪儿?”
他立刻驻足回首,故意从眼底放出惊喜的神情,“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探花娘子——菊仙姑娘嘛!”
他仔细打量着她今日的穿着:鹅黄色的薄纱旗袍罩身,一头黝黑顺滑的瀑发只用一根不着雕饰的素金簪闲闲绾着,整个欲坠不坠的样子,仿佛她此刻欲拒还迎的迷离眼神。
赵甫堂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一把搂住她的杨柳腰,“怎么?今日厉船王不在?你总算有时间,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一眼了?”
菊仙伸出细长的葱指,从赵甫堂的喉结开始,慢慢滑到他的脐下三寸,“您胡说什么呢!谁不知道,咱们赵司长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依旧风流倜傥,龙马精神,才不是糟老头子呢!”
赵甫堂任凭自己膨胀的龙器被她的指尖把玩着,嘴上却不饶人,“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变着花样讽刺我呢?”
菊仙索性直接握住他的右手,把它移到自己白嫩丰满的胸脯上,“妾身就是故意的,故意把您内外的火都勾起来,看您怎么办!”
赵甫堂揉捏着手里的玉兔,大拇指蜷起来摁住挺立的兔眼,“怎么办?当然是去床上把你狠狠地办了!你个小骚货!老子今天就干得你欲仙欲死!”
说完,他立刻将菊仙打横抱起,迈着大步走向存菊堂的卧房。
菊仙靠在他肩上故意娇喘:“那您可要拿出征服夏荷姐姐的工夫,否则妾身不让您下床!”
听见“夏荷”二字,赵甫堂心中那本就激烈复杂的感情瞬间如火山喷发,一股脑地窜到他的龟头。进门以后,他将菊仙粗暴地扔在床上,不做任何前戏,直接褪去彼此的内裤,猛然插进她的蜜穴。
当他无法利用卓绝的性能力继续在菡萏馆刺探情报时,身下这个浪叫的妓女,给他提供了一个各取所需且互利互惠的次选项。
同样面对暴雨凝神沉思的人,还有刚刚赴完故人之约的谢闵忠。
往事犹如电影画面,逐帧逐页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从他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长成少年以后远赴莫斯科留学——
一九一七年的十一月底,大学尚未毕业的他回到江口探亲,他兴奋地告诉自己的大伯谢毅清,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反观当今满目疮痍的中国社会,他萌生了毕业以后去北京宣传红色思想的念头。可是那年隆冬,他刚到北京没多久,连李守常(2)先生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就从故乡传来大伯遇刺且堂妹以身殉父的噩耗。
他发疯似的赶回江口奔丧,刚一进门,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公子哥,便跪在灵堂里失声痛哭:“大伯!堂妹!我来得太迟了!”
他见王闯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趁人不备,他起身拔出腰间佩戴的手枪,抵住王闯的脑门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到底对婉君做了什么?!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小六子也只有三岁!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以身殉父?!说!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王闯没有退让分毫,只用冷静到可怕的语气回答:“不是。她抛下我们父子俩独自离去,我心里也十分难过,已经哭不出来了。你如果觉得没有眼泪是滔天大罪的话,那你开枪吧,让小六子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谢闵忠拨动保险杠,子弹瞬间上膛,“好,我成全你,让你下去陪婉君。从今以后我就是小六子的父亲。”
俞伯见态势不妙,忙示意众人上前劝架,自己也使劲拽住谢闵忠拿枪的手。
“堂少爷!堂少爷冷静!这里是太老爷的灵堂!”
“太老爷?”谢闵忠转头瞧着俞伯,满脸不可置信,“我伯父尸骨未寒,你们就改口称他为太老爷?那老爷是谁?!是王闯这个混账吗?!”
俞伯急忙解释道:“姑爷身为大小姐的夫君,谢家的赘婿,在大小姐死后可以继承家主的地位,这是太老爷在世时就立下的规矩,不是我们随意改口。”
谢闵忠怒极反笑,“好!好啊!你捡回来的这条贱命竟然成了谢家家主?我看是你对谢家早有异心,才养着这么一条白眼狼!”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无人在意时,年仅三岁的谢麟竣已出现在门边。
他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用稚嫩的童声问道:“父亲,堂舅,你们在做什么?”
谢闵忠闻声回头,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小六子!小六子你告诉堂舅!这个王八蛋对你母亲做了什么?”
谢麟竣茫然无措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母亲不见了……我也好想母亲……”
滂沱大雨冲刷着世间的尘埃屈辱和光明荣耀,但总有些刻骨铭心的回忆,任凭命运的风雨怎么凌虐,也依然根植在人们心头,如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春风一吹又蓬勃重生。
谢闵忠起身关上茶庄的窗户,也关上了封存回忆的心门。
他回头吩咐两位伙计:“明天一早,你们记得给少帅送两斤芸香普洱茶,并告诉他我已经动身回江口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您要回去?!”
谢闵忠轻嗯一声,点了点头。“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我要回祠堂祭奠族人。”
(1)两起惨案:分别代指国民革命后,蒋介石在南京发动的“四·一二”政变,以及汪精卫在武汉发动的“七·一五”政变。两场政变均针对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内部温和派。
(2)李守常:李大钊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