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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傀儡戏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4

初夏的华北是一位画着半面妆的老妇人,白天脸上还覆盖着炽烈的浓墨重彩,夜幕四合后,冰凉如水的月色便立刻洗去这张精致的画皮,露出了危机四伏的寂静深夜。
汽车轰鸣声在平阳城的日军司令部外消失,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从这辆黑色老爷车里钻出来。他扶了扶脸上的玳瑁框架眼镜,定睛瞧着不远处正向他小跑过来的日军军官,待那人与他只有三米距离时,他才认出这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
“章公子,久违了!”
酒井宏树向他伸出右手,鲜白的手套在月光照拂下,泛着惨白如死的青灰色。章怀义下意识地微眯眼睛,然后才上前一步,将双手用力地握上去。
“酒井少佐!别来无恙!”
酒井宏树点点头,抽回右手侧身相迎,“香椎上将在地下实验室等您,快请!”
章怀义轻轻怔住,小声嘀咕道:“地下实验室?不是在会客厅吗?”
酒井宏树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疑惑与不满,脸上却仍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会客厅毕竟是人多口杂的公共空间,香椎上将为了避人耳目,所以临时修改会面地点,还望章公子见谅。”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章怀义心里悄然发芽。他再度扶正架在鼻梁上的玳瑁镜框,将所有心绪都拢进了这双聚光的杏仁眼中,“好,劳烦您带路。”
他跟随酒井宏树的步伐走进这座深宅大院。
这里原本属于清末最大的晋商商帮——翼虎帮,是各路商人来晋冀地区做生意时,首选的存钱银号和下榻居所。中华民国成立后,北洋政府将它设为中央银行的省级驻地,并按照时兴的欧式建筑风格装潢一新。一九三七年九月华北彻底沦陷,平阳守将冯志伦接到蒋中正的密令,率领军队弃城而逃,南下保卫江淮地区。日军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占领了这座堆满财富的风水宝地。
尽管半个世纪以来几度易主,但那颗悬于门厅正墙的白虎虎头,依然张着自己的血盆巨口,亮出无比锋利的獠牙,怒目嗔视每一位迎来送往的人类。
章怀义眉心一跳,鬓角莫名其妙地渗出几滴冷汗。
酒井宏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章公子?您不会害怕了吧?”
章怀义讪讪笑道:“没有没有!夜来风急,我只是被风吹到了,觉得有些冷。”
酒井宏树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哦!那就好,地下实验室里没有风声,您一定不会感染风寒。章公子,咱们走吧,香椎上将已经等您很久了。”
“好,劳烦您接着带路。”
他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位置,绕过门厅左首向西直插回廊,走到尽头再朝南一拐,便进入一座僻壤的院落。院中天井窄如一丝银线,月光就从这缕缝隙中穿下来,照在长满青苔的黑砖上,似潜伏于暗夜的灵猫突然睁开了那只幽冥独眼。
地下室的入口处,两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替他们打开三道门锁。
酒井宏树作势邀请,章怀义便拾阶而下。刚走下去没多久,他已听见走廊两边的牢房内传来阵阵惨叫声。好奇心驱使他悄悄转头看,刚扫一眼便令他胆战心惊——手术台上躺着刚被解剖完的孕妇,她的孩子已经溺毙在旁边的尿桶里,而她自己则一下又一下地痉挛着,整个子宫和阴道都裂成了一张血盆大口。
他赶紧回头,可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血腥味,已混着腐肉的酸臭和地下室干涩的霉味,发酵成了一股不忍卒闻的味道,像伸进他胸腔的触手,拧着他的脖颈逼他看完每一出惨剧,直至他最终来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
酒井宏树分外熟稔地推开铁门,对着香椎鸠夫的背影朗声禀告:“香椎上将,章怀义公子来了!”
香椎鸠夫仍跪在地上,头也不回便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卑职告辞!”酒井宏树先请章怀义走进去,再躬身退出。
房门突然被一阵怒号的阴风带上,这风声刚从耳畔呼啸而过,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章怀义心惊肉跳,又不敢在香椎鸠夫面前露怯,于是强压着心底的恐惧,问道:“香椎上将,您这是做什么?”
香椎鸠夫对准祭坛上的笑脸福娃恭敬叩首,“我在祭奠我的女儿。”
章怀义十分诧异,“您的女儿?!”
香椎鸠夫轻嗯一声:“她叫香椎美智,十六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死在了横滨老家。”他看着香椎翼助的真身,沉痛的巨响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盖过了他微弱的哽咽声,“这是我为她浇筑的泥胎。十多年来,我坚持对着这点念想日夜祷告,就像她从未离开我一样。”
章怀义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茬继续说下去,“香椎上将舐犊情深,精诚所至,令爱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您的。”
香椎鸠夫缓缓地站起来,朝祭坛上的笑脸福娃深鞠一躬,“章公子有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换上一张笑脸转身看他,“一点私事劳你久候,快请坐。”
若是往常,章怀义见到这张精修的佛面,总会迅速摇起自己身后那根虚空的尾巴。可今时今日,从他走进这座牢狱开始,一切反常的迹象都暗喻着此行非同寻常。他不敢再多殷勤一分,生怕自己离开这间密室后,便会立刻躺到刚才那座手术台上;他又不敢怠慢,毕竟他的回话慢几分,鬼子拔枪的手速就相应快几分。
于是仅在电光火石间,他已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恭敬态度,“香椎上将言重了,俗话说客随主便,怀义身为客人和晚辈,是万万担不起这句‘久候’的。”
香椎鸠夫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在笑容牵引下逐渐变深,所有亟待揭开的秘密,就这么被他埋进了这些深浅不一的沟壑中。
他突然朗声大笑:“章公子才是最客气的,来来来,快请坐!”
章怀义频频应好,待他于案几前坐定以后,才把自己的腿盘到藤编软垫上。
香椎鸠夫一边给彼此倒茶,一边气定神闲地问:“怎么?你们大帅这回又对我有什么吩咐?”
“哎呦!上将折煞晚辈了。我们怎敢吩咐您呀!”章怀义咽了几口唾沫,接着说:“大帅派晚辈来是想跟您汇报,我们已经用向您购买的武器武装出了三个加强连,现在还需要一些重型机枪和迫击炮,才能与谢麟竣的鄂赣军团相抗衡。”
无论他的表情在自己眼底经历了多少变化,香椎鸠夫始终镇定如初,“当然没问题,你们要什么我这儿就有什么。只要钱给够,一切好说。”
“晚辈明白香椎上将是讲生意诚信的人。我们和您交易时,也从来都是钱走钱的路,货走货的路,而且是提前一个月把钱汇到香椎公子的账目上。晚辈这次来,是专程与您确认交货方式和交货地点的。”
然而话音刚落,香椎鸠夫的唇畔突然浮起一缕神秘莫测的微笑。
“章公子,这钱路走通了吗?”
章怀义心里微微发怵,“香椎上将,您的意思是……这笔钱没有收到?”
“怎么?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或者打算再讹你一笔?”他把收款账户的银行流水扔给他,无比刻毒地说:“章公子,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这些新裁的油墨纸裹挟着香椎鸠夫的震怒,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右边侧颊已挂上几道鲜艳的红彩。饶是血流如注,章怀义也只能忍住锥心刺骨的剧痛,忙不迭地将它们捡起来逐页翻阅。
看着看着,他突然不寒而栗,“这怎么会呢?!晚辈来平阳之前,大帅亲口说过钱已到位!莫非……莫非大帅欺骗了晚辈……”
他抬眼小觑着香椎鸠夫的神情,思绪在脑海中飞速回旋,“还是说这个所谓的‘到位’,其实是到了别的地方?”
香椎鸠夫连声冷笑:“‘别的地方’是否包括你自己呢?章公子。”
章怀义着急忙慌地甩开账本,举起双手分外郑重道:“怀义敢以性命起誓!绝对没有私吞这笔买卖军火的公款!若有半句虚言,晚辈立刻脑袋开花!”
香椎鸠夫的目光自章怀义的脸颊慢慢往下,在他的身体里划开一条半米长的豁口,再散落到那堆酷似纸钱的账本上,像完成祭祀前的致哀一般沉默良久,直至一声轻笑打破空气中无形的幽秘。
“我不过试你一试,章公子,你太紧张了。”
章怀义看着那双聚光的鼠眼,犹自肺腑里长舒出一口气。
他慢慢把双手放下来,一边拾掇账目,一边讪讪笑道:“晚辈年轻气盛,不够沉稳,让香椎上将见笑了。”
香椎鸠夫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用拉家常的语气款款撒下第二张天罗地网,“看来你的确不知情,不过,你们那位大帅是何用意……章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晚辈,不妨说说你对这位长辈的理解。”
章怀义小声试探道:“如果……如果怀义说错了,还望香椎上将网开一面。”
“无妨,不过我希望……”
香椎鸠夫略顿一顿,“章公子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晚辈说了。大帅阴狠暴戾,杀人如麻,是个足智多谋的枭雄。这个人最擅长吃里扒外,他做谢家赘婿时,就背着他的老丈人与我父亲暗中勾结,不仅助我父亲除掉了身为革命党党魁之一的谢毅清,还卸磨杀驴,逼死了他的发妻谢婉君。国民革命时期,他又以革命党继承人的身份倒戈蒋委员长,帮他屠杀红党、铲除异己,最后逼得中央红军放弃鄂赣革命根据地沿途长征,转战陕北。总之,这是一个惯会两头下注的双面人。”
香椎鸠夫主动给彼此添茶,“看来你对自己这位长辈还挺了解。那你再猜一猜,这个双面人会把钱放到哪里去呢?”
章怀义握紧茶盏,“晚辈……不敢猜……”
香椎鸠夫品着香茗,亦欣赏着他的慌乱,“你是猜到了不敢说吧?”
章怀义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是……晚辈深感唇亡齿寒……”
香椎鸠夫昂首示意,“章公子,你再不喝,这茶要凉了。”
章怀义这才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干净净。他伸手抹掉嘴角残余的茶汤,点头说了声“谢谢。”
香椎鸠夫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道:“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现在不止你担心那位大帅过河拆桥,就连我也是夙夜难寐,生怕他这把杀人刀成为我的断头铡。”他故意顿住,愁眉紧锁,“要知道,买卖军火可是杀头的生意。”
章怀义捧着空荡荡的茶杯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地说:“是啊……这是杀头生意……我们不能让您冒这么大风险……”
香椎鸠夫慢慢把眉头舒展开,“其实现在你跟你父亲也挺危险的。我记得这些武装力量,名义上是你们章家的货品护卫队。章公子,你可千万盯紧了,小心从宛江里冒出几只汪季新的水鬼,把你们拖下去吃干抹净。”
饶是章怀义再胆小如鼠,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鼓足勇气问道:“香椎上将,晚辈斗胆问您一个问题,您是不是……已经掌握了大帅吃里扒外的证据?如果是的话,能否给晚辈透露一些,方便晚辈回去和自己的父亲商量对策,做您的次级辅助。”
香椎鸠夫沉默须臾,脸上很快翻涌起意味深长的笑漪,“章公子,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只缺既聪明又忠心的人。”他从抽屉里拿出军部的机密文件放到案几上,“我原本打算把这个宝贝送给你们大帅,虽然将来也会‘这么做’,但是从现在起,他只有看一眼的资格。”
章怀义满脸震惊。他盯紧那个红色的“密”字,眼神愈加惊喜。
“香椎上将,这是什么?”
“建国协议。”
“建……建国协议?!”
“没错,华北军政府不堪重用,上敌不过满洲国,下敌不过汪季新,害我的队伍被红党游击队打到丢盔卸甲,他们自己也差点全军覆没,我早就有南下另建新国的想法了。”他看着章怀义,用眼神抛出了鲜美的诱饵,“章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1),在这种关键节点,如果不想受池鱼之祸,你和令尊应该知道要如何做吧?”
章怀义微愣须臾,旋即朗声回应道:“明白!晚辈明白!”
香椎鸠夫自如地端起茶盏,“回去以后替我转告你们大帅,就说本次军火交易暂缓,等他把钱汇到指定账户之后,再亲自来找我谈这笔赔命的买卖。”
“您放心,我一定替您转达!”
香椎鸠夫轻轻颔首,做足收网的准备,“对了章公子,令尊最近身体怎么样?”
章怀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直靠各种西药吊着那口气……我跟内人心急如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那药品还够吗?”
“四月底才向谢麟竣买了够用半年的盘尼西林。”
香椎鸠夫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润够嗓子才说:“我听说他最近又要买药了。”
“香椎上将的意思是……?”章怀义神思一动,很快了然,“晚辈明白,到时候一定向您交一份优秀的投名状。”
香椎鸠夫用手指轻敲桌面,“行了,拿上这份文件走吧!”
“是!晚辈告辞!”
说完,章怀义拿起桌上那份黄绿色硬壳文件套,起身朝香椎鸠夫深鞠一躬。
他转身走向那扇紧闭的铁门,谁知还没走到门边,刚才那阵来无影去无踪的阴风又替他打开了房门。
章怀义目之所及处,皆是摆在各间实验室外的即将燃尽的油灯。他每路过一盏,残焰总会跳上几跳,卷起一缕青烟。光照越来越暗,那些被活体实验折磨致死的冤魂,就这么成双成对地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深觉背脊发凉,又不敢回头看,只好搂紧怀中的机密文件,撒鹰似的奔向刚才那方银线天井。
穹顶长霄渐暗,人间的明月终是扑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欲望里。
香椎翼助从真身里冒出来化为人形。他将所有冤魂逐一吸入鼻腔,沉恨地瞪着走廊尽头那一点将灭未灭的灯火。
香椎鸠夫眉心一跳,忙问:“侍神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香椎翼助咬牙切齿地回道:“龟田君被控制了。”
香椎鸠夫心里无比震慑,“什么?!您的傀儡术无坚不摧,怎么会……”
“不要紧,”他施法粉碎所有俘虏的肉身,把他们重新合成龟田太郎的模样。
“现在他们就是龟田太郎。”说完,他又将自己的分身注入其中,“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敢破本尊的阵法!”
他看着第二个龟田太郎,露出妖冶的笑容,“去吧,我的鱼饵。”
(1)出自《孟子·尽心》,原句为“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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