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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雀在后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7

借着桌上轻轻洒落的月光和凉亭里半盏昏黄的灯光,厉尘瞥见他指尖底下那一行加粗的大字——赣江下游突发游艇爆炸案,死者疑似滨州海政司司长。
“柳承如死了?!”
对比厉尘讶异的声音,赵甫堂只是格外轻松地笑了笑,“没错,而且是被足足一吨的猛药炸死的。估计他那些残渣碎肉,早就被赣江里的鱼虾吃光了吧。”
厉尘仍觉得不可思议。他着意看了赵甫堂一眼,很快拿起桌上的报纸,凑到跟前一字不落地默读起来。赵甫堂拿起酒瓶为自己杯中缓慢倒酒,目光却不曾离开他的脸颊分毫。
“厉船王放心,我不会骗你的,他真的已经死了。”
读完以后,厉尘将那份《鄂赣晚报》放回原处,转过头来正视他,“司长大人误会了,我倒不是觉得您在骗我,而是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意料。我记得当初您说,军统决定在王闯返回江口当晚对柳承如动手,为什么行动突然提前了?并且提前这么久?”
赵甫堂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问得真好,厉船王不愧是七十六号的得力干将。这见微知著的能力,真是非同小可。”
厉尘不动声色,只问:“所以司长大人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赵甫堂举杯相邀,“先把眼下这杯酒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背后的原因。”
厉尘只好举起酒杯,“行,恭请大人赐教。”
两人分别仰头一饮而尽。赵甫堂轻轻放下酒杯,然后从内襟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牛皮纸递给他,“看看吧!这个东西,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微凉的晚风从四面八方无序扑来,厉尘用右手大拇指挑开折痕,刚看到上面的信息,便迅速将纸张攥成一团——这是劳伦斯航运集团协助军工企业秘密转移至重庆的机械运输清单。自己每次返回滨州前都会将证据母本尽数销毁,这些年重庆方面也总会按时传来清理备份的回执函件,赵甫堂怎么会有几年前的东西?
他强压着沁入骨髓的寒意,低声问道:“司长大人,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赵甫堂坦然回答:“柳承如前脚离开滨州,我后脚便去他书房的密室里摸了一圈。我知道你和厉老爷子都小心谨慎,绝不会让这些机密流入市场。但是你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那帮蛀虫为了利益什么都肯出卖。我的线人告诉我,柳承如这次明着是去江口出差,实际上是亲自去江油码头,押运他从保密局副局长陈忠全手里高价买回来的备份资料。”
厉尘头顶仿似“轰”地一声惊雷炸响,所有理智与冷静均在此刻尽数倾覆,磅礴的恨意犹如瓢泼大雨在他心头肆意咆哮。纵然过惯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他依然被诡谲的人心震慑,被自己无意中的疏漏狠狠中伤。
他咬紧后槽牙,面部肌肉皆因愤怒和自责而隐隐乱颤,“原来他还留着这一手,真是懂得未雨绸缪啊!那这些绝密的备份资料,军统全都处理了吗?”
赵甫堂将手覆在他若并刀削成的肩膀上,“你放心,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上与你有关的最后一份资料,戴老板吩咐过,交给你亲自处理。”
厉尘松开手,将那团皱巴巴的牛皮纸放在一旁,“这次幸亏军统及时出手相救,否则我差点儿坏了少帅的大事。”他很快拿起酒瓶给彼此杯中倒酒,“我敬司长大人一杯,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两杯斟满,他先端起自己这杯一饮而尽,随后借水面折射出的粼粼波光,向他亮出了通透莹润的水晶杯底。
赵甫堂亦爽快地喝下半盏,“厉船王并非官场中人,政治能量最多只能触及咱们鄂赣地区,陪都那边有什么动向,你怎么可能第一时间知道呢?这事儿怪不到你头上,别往心里去了。”
抿嘴轻呷余味时,他眼底不免露出几分清苦的神情,“其实我这次不单单是救你,同时也是在救军统。不瞒你说,这个陈忠全竟然拿公款去炒美股,以为自己身经百战,可没想到最后亏得连底裤都不剩。眼看没法补齐亏空了,就出卖党国机密换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臭老鼠日复一日地挖党国墙角,所以决定先斩后奏,事后你向少帅说起来龙去脉,务必请他原谅我这种不讲规矩的行为。”
厉尘转眼看他,露出了惺惺相惜的目光,“您放心,少帅不会怪您的。正因为有您这样的英雄豪杰存在,我才肯相信军统的人并非全都是一帮酒囊饭袋。”
赵甫堂的唇边蕴着半分浅笑,“最近我也常跟另一位线人感慨,如果厉船王是我的亲兵,那该多好啊!她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1)了。”
厉尘很快品出他的言下之意,笑得愈发开怀,“赵司长何出此言?我虽然不是您的亲兵,但我是您的战友。我们一起打鬼子,杀汉奸,这样的革命友谊,难道不够珍贵和伟大吗?”
“它当然珍贵且伟大,但也只是暂时的。”
赵甫堂将手肘架在桌面上,身体顺势歪向厉尘,“抗战胜利之后每个人都将面临人生抉择,厉船王想过自己的‘后路’吗?”
他咬重“后路”二字,厉尘的眉心不免跳了又跳,像被风突然拂过的火苗。
瞬息后,愈发明亮的光焰改从他眼底窜出来,“您指的什么‘后路’?洗白我所谓的汉奸身份?还是在红蓝两党中二选其一?如果是前者的话,我早就不在乎所谓的清白名誉了——”
他话音未落,赵甫堂果断截住他的话茬,“那如果是后者呢?”
厉尘顿了顿,浅笑道:“如果是后者,厉某也可以坦然地告诉您,早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就认定了她走过的那条路。”
赵甫堂眉心一跳,“她?是谁?”
厉尘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没有之一。至于她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抱歉,厉某无可奉告。”
赵甫堂瞬间了然,“你不用告诉我。只是没想到啊,这乱世之中竟然有厉船王这样痴情的男人。不管她曾经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我都希望你将来能走一条匹配你智慧与身份的阳关大道,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一直做朋友,不必被迫成为兵刃相向的敌人。”
厉尘沉默须臾,转眼瞧他,“赵司长这是代表军统向我抛了橄榄枝么?”
“厉船王可以这么理解,我想你也很清楚,令尊厉海锋与戴老板有过过命的交情,以厉老爷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将来厉船王一定能在军统内部身居要职,说不定到时候,连赵某都得尊您一声‘上峰’呢!”
厉尘轻笑一声:“司长大人折煞厉某了,倒是厉某挺想跟您讨教一二,不知大人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厉船王但说无妨。”
“司长大人的眼界与格局,不像厉某接触过的绝大多数军统人物,他们无一不是短视狭隘,沉迷声色的屠狗辈,和他们相比,您简直是独树一帜的儒将。”
赵甫堂忙笑着打断他,“等会儿,这听起来像是在给我致悼词啊?”
厉尘连声摆首,“不敢不敢,这些都是厉某的肺腑之言。您饱读诗书,阅人无数,肯定比厉某更加明白什么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2),像您这样的参天大树,会如何与命运的风雨交手呢?”
赵甫堂向他绽放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厉船王,你用这种方式问我,倒让我愈发欣赏你了。都说独木难成林,可若在风雨来临之前就抓紧身下的沃土,发展出更为牢固的根系,那么无论面对雷霆还是雨露都能宠辱不惊。”
厉尘又拿起酒瓶为彼此斟酒,“多谢司长大人赐教,厉某听明白了。都说世事有三憾,一憾海棠无香,二憾美人迟暮,三憾明珠暗投。司长大人,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厉某衷心希望,将来某天您这颗明珠,能在旭日下熠熠生辉。”
赵甫堂举起酒杯慨然一笑,“那就借厉船王吉言,愿我们都能走上自己心中的正确道路。”
两人同时喝掉半盏。厉尘放下酒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打火机,将手边的纸团捏住点燃。他盯住眼前随风摇曳的烟火,极为沉恨地说:“酒喝完了,咱们最后聊聊正事吧!我猜,王闯现在也已经知道柳承如的死讯了。”
赵甫堂也睇着他胸前那束极为跳脱的光焰,“那是肯定的,咱们不妨再大胆猜猜,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就在火苗即将烧到指尖时,厉尘倏然松开手,任由余烬飘落至脚边,“他应该会尽快赶回江口重新部署自己的计划,而钟泽灏即将成为被他扔掉的弃子,任由我们宰割。毕竟眼下火烧眉毛,他只能弃车保帅。”
话音刚落,他果断抬起脚尖将灰烬碾成粉末,又往那撮粉末上倒了半杯酒。
赵甫堂心知肚明,只说:“如果有用得着军统的地方,厉船王尽管开口。”
厉尘转头浅浅一笑,“司长大人的好意厉某心领了,眼下忧患已除,这次暗杀行动一定不会让军统和少帅失望。”他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夜已深,司长大人早点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
赵甫堂也随之起身,“厉船王也是,咱们头疼这么久,今晚总算轮到王闯来失眠了。”他向凉亭入口处抬手相邀,“我送你从后门走吧,那里十分隐秘。”
厉尘点点头,“有劳大人。”
墨蓝色的天幕拱出了一轮鱼钩似的上弦月,厉尘和赵甫堂踩着地上那片圣洁的白光悄然离去。彼时这段光弧的另一头,王闯正独自伫立在书房紧闭的玻璃窗前,身披一层迷蒙的月色,抬头遥望穹顶那些稀疏的星子。
厉尘猜得没错,王闯的确已经得知柳承如的死讯,不过不是跟他一样看的《鄂赣晚报》,而是通过另一位血滴子传来的报警信号——湖广会馆里那位端错“清炸豚肝”的服务员。
他在雅间昏暗的灯光底下,看到了他手腕上写着的“486”三个数字,意味着86号血滴子柳承如已经牺牲。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心腹大将会死于一场意外?
想到这儿,王闯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让思绪飞回了三日前的晌午。
“大帅,您找我。”
听见身后传来心腹大将的声音,王闯轻“嗯”一声,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情困扰了我很久,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柳承如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气,尽管心里疑惑,可仍毕恭毕敬地回应。
“大帅您说,卑职洗耳恭听。”
王闯凝神片刻,随后以开玩笑的口吻娓娓道来:“章桐和与钟泽灏都指认对方已经投靠了那个逆子,你说我应该相信谁的观点?”
柳承如本以为王闯要问他关于胡轶惟的事情,没想到自己听见的竟是章钟二人狗咬狗的滑稽戏码。不过他虽然有些意外,却很快笃定道:“依卑职愚见,您谁都不该相信,因为无论相信谁,都等于给少帅送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王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衣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凭证递给他,“我记得你是去英国留过学的人,快帮我看看这张凭证有什么问题。”
柳承如接过来仔细瞧,忍不住蹙起眉头,“大帅,渣打银行的英文翻译有误。”
“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StandardCharteredBank,它却写成了BankofStandard。”
王闯又从内襟口袋里摸出胡轶惟的笔迹递给他,“你说的那种正确写法是不是这样写的?”
柳承如郑重颔首道:“没错,这个才是对的。”
王闯聚拢眉峰,将右手捏成拳头举到唇边,深深呼出一口气,“看来春桃那婊子没有骗我,钟泽灏竟然给了我一张假凭证。今天早上她以赎身为条件,向我冒死揭发了自己看见的秘密。她说她亲眼所见,钟泽灏给了逆子两箱渣打银行的美元,还说‘事成之后杀他祭旗’。”
柳承如仔细盯着那张假凭证,心里疑窦顿生,“可这张假凭证的英文翻译错得实在是太明显了,就算钟泽灏谎称自己已经向香椎公子汇了款,也没必要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蒙蔽您。难道您就不怕,这是少帅让那婊子给您设的局吗?”
王闯刚准备回答,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突然从脚底窜进他的大脑,疼得他扶额皱眉,思绪也瞬间烟消云散。
柳承如忙上前一步问道:“大帅,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头疼。”
王闯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我现在倒不怕那逆子给我设局,大不了我真当钟泽灏叛变了,让他先赢一手。我现在更怕的是章家父子俩藏着异心。钟泽灏虽然已经没用了,但他昨晚有句话说得特别好。”
“他说了什么?”
王闯停下动作沉声肃容道:“他提醒我,鬼子到现在都不跟我谈权力架构这事儿,实在是有些奇怪。所以我怀疑章家父子俩有什么秘密瞒着我,至少章怀义上次去平阳,绝对不只得到了钟泽灏没汇款这一则消息,再加上他又悄悄来滨州见过逆子,我就更担心他跟他爹在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柳承如知道他意有所指,于是只问了一句:“那您需要卑职做什么?”
王闯抬手示意他靠近自己,附在他耳畔将任务逐一交代清楚,末了不忘向他强调:“等章桐和完全打消疑虑之后,你再帮我敲敲边鼓,警告他别生异心。当然,得注意分寸,别让他心里太难受,毕竟他家的货品护卫队是我目前不能放弃的一支武装力量。”
柳承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您放心,卑职一定完成任务。说起章家这支货品护卫队,卑职已经查清究竟是谁把他们的货运资料透露给少帅与汪季新的。”
王闯微微挑眉,“谁?”
“厉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家老爷子厉海锋曾是我岳父大人的学生,也是中山先生的同门师弟,军统戴老板的救命恩人。”
柳承如点点头,“没错,这还多亏了大帅您深谋远虑,让卑职盯住赵甫堂这条重庆的大鱼,没想到还真在他身上发现了线索。钟泽灏过寿当晚,卑职以醒酒为借口悄悄跟着菊仙那婊子出去,发现赵甫堂居然在湖广会馆的中央花园跟厉尘秘密相会,当时卑职害怕暴露身份所以离得比较远,没有听清谈话内容。不过事后卑职向咱们在重庆放的几只‘风筝’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发现最近重庆方面果然不太平。”
“我听说了,具体什么事?”
“蒋大公子大费周章给飞虎队买药,已经激起了党内保守派的不满,他们便以反腐委员会的名义查他手底下的人。其中一只‘风筝’,也就是军统保密局副局长陈忠全,不小心被他们查到了。上回是他跟随卢仲达叛逃汪季新,最后被军统从南京捉了回来,为了洗白身份和保住性命,他向上面交了一批汪季新的特务名单,谎称自己是去潜伏的。这回是他用公款炒美股亏了个底朝天,如果无法填补国库的亏空,反腐委员会就要将他革职查办。于是他主动联系卑职,打算卖掉档案室里的备份资料换钱。卑职担心他是戴笠派来钓鱼的鱼饵,所以先验了一批他送来的货。”
“货里有什么?”
“有一张三年前劳伦斯航运集团协助鄂赣地区军工企业秘密转移的罪证,以及他当年没有给出去的汪季新的特务名单,厉尘的名字就写在第一行。”
王闯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果然是好东西,不仅能在鬼子面前坐实厉尘的罪证,还能把汪季新的七十六号也牵扯进来。这样就算一切都是逆子给我设的局,一旦东窗事发,我也能拉香椎鸠夫垫背。”
柳承如亦随之笑起来,“卑职也是这么想的,据那只‘风筝’说,这十三年来,从当初的厉海锋到现在的厉尘,劳伦斯航运集团一直在秘密协助军工企业往抗战大后方转移。如果您担心只杀少帅一人,还不够博取香椎上将的信任,那您不妨先拿厉尘的血来祭旗。”
“好,给那只‘风筝’汇二十万美元,我要厉尘先死。”
“大帅放心,卑职回去就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能走水路将那批绝密资料亲自押运回来。”
王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问题,我在滨州等你凯旋。”
天边的乌云随晚风飘来,刚好遮住那一轮弯弯的明月,没有开灯的书房瞬间变得一片漆黑。王闯站在他挚爱的暗夜里,头部传来的阵阵剧烈抽痛,山呼海啸般卷走了他的理智。
他顺手拎起桌案上的“烧刀子”,咕咚咕咚往胃里灌下大半壶,然后将那只和田玉壶狠狠砸向地面。随着“哐啷”一声传来,他伸手抹了抹嘴角,敛紧了自己幽深的瞳孔。
“来人,跟我去天香楼!”
(1)近水楼台先得月:出自南宋文人俞文豹的散文集《清夜录》,本义是水边的楼台先得到月光,后比喻由于接近某些人或事物而抢先得到某种利益或便利。
(2)出自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比喻才能或品行出众的人,容易受到嫉妒、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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