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闯带着卫兵仆从赶到天香楼时,已是接近零点的深夜。主楼里满溢着雀牌喧嚷声与美人娇吟声,盖过了奔驰车呼啸而来的阵阵轰鸣。直到一名手捧礼盒的卫兵率先登上台阶,柜台边的胡三娘才发觉贵客临门。
“大帅?大帅来了!”
这几天叫条子的人都是大帅官邸的管家,王闯从未亲自出现过,彼时看见他直径向自己走来,胡三娘赶紧对身侧的罗姑姑使眼色,“快!快去叫春桃准备着。”
罗姑姑应声不迭,拔腿就往影壁后面的中庭跑。
王闯忙朝她的背影大喊:“慢着!我不是来住局的。”
她很快停下脚步,躬身退到一旁。王闯着意瞅了一眼小凤仙的画像,这才转脸冲胡三娘挤出一抹微笑,“掌班妈妈,这里人太多了不方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胡三娘瞬间了然,抬手相邀,“那大帅账房请。”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中庭左侧的账房,卫兵跟着他们走进去。刚一进门,王闯就示意他把手中的礼盒放到胡三娘面前。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找了一张软凳坐下直说:“胡三娘,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对吧?”
胡三娘连忙奉承道:“妾身可不敢自称是您的老相识啊!大帅就别拿妾身开玩笑了。”
王闯转头示意卫兵,“你先去门外守着,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
“是!大帅!”卫兵敬了个军礼,随即转身离开。
房门被他轻轻带上,王闯这才转头瞄向账台边摆着的相框,“这是小凤仙的照片吧?那想必你肯定很清楚,当初是谁替她赎的身。有这层关系在,咱们怎么不算是老相识呢?”
胡三娘心知肚明,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大帅有话不妨直说,妾身悉听尊便。”
“行,我要给春桃赎身。这副头面是第一份聘礼,明天还会有第二份送来。”
胡三娘微微讶异,“这……这才七天您就……”
王闯斜乜她一眼,“怎么?你不信她有这本事?还是舍不得这棵摇钱树?”
胡三娘忙讪笑道:“都不是,妾身是被这泼天的富贵冲昏了头脑,这才没反应过来。”
王闯抬了抬手,“先别急着昏头,我还没说赎身钱呢!想当年我岳父大人为了替你凤仙妹妹赎身,花了足足八万银元外加十根大金条,是她平日身价的五十倍有余。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我要是按照这个价码赎走春桃,你肯放人吗?”
胡三娘满脸赔笑,“大帅哪里的话,妾身当然肯放人,您给的这些钱别说是赎走春桃一个,就是把天香楼的姑娘全都买走,那也绰绰有余。”
王闯挑起眉毛,“答应得这么爽快?别是准备给我挖坑吧?”
“哎哟!您就是借妾身十个胆子,妾身也不敢呐!再说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您出手如此阔绰,妾身自然也得干脆利落。”俯身笑完,她甩开自己的手绢旁敲侧击,“只是这赎身从良该有的规矩嘛,想必不用妾身多说,大帅也都明白。”
王闯毫不避讳地回应道:“我当然知道你把我带到账房来,就是为了方便立字据的。我今天晚上不给你写个‘丁是丁,卯是卯’,你肯定觉得自个儿是空欢喜一场。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拿纸笔来。”
“得嘞!妾身马上去拿!”胡三娘扭起腰肢来到屋内东墙那一壁高柜前,从齐肩处的抽屉里拿出专用的纸笔,再折返至王闯跟前,“大帅您请!”
王闯照着格式往空白处填好自己的姓名,倌人的花名和本名,以及约定赎身的价码和日期,最后用她提供的印泥在尾端按下手印。胡三娘见他已经写完,便心满意足地伸手去拿,谁知王闯先她一步将字据抽走,沉声道:“慢着,我给你立好了字据,你是不是也得先把她的妓女营业许可证(1)给我?否则万一你事后反悔怎么办?别跟我发什么毒誓,我不信这个。”
胡三娘勾唇一笑,一边转身往东墙的高柜走,一边故作为难道:“按理说不见真金白银之前,咱这行都是不给的,可您不一样,能遇上您这样好的归宿,是我那春桃丫头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妾身这个当妈的可不能替她把好姻缘放走了。”她踮脚从顶上那层抽屉里摸出王闯想要的东西,再转身妖妖迢迢地走向他,“这就把她的妓女证给您,是直接注销也好,还是留作纪念也罢,都由您高兴。”说完,她便将那本墨蓝色的牛皮硬壳小册子稳稳当当地放在王闯手上。
王闯打开仔细瞧,确认里面盖有滨州户籍司与税务司的两枚公章后,才将这本妓女营业许可证放进胸前的外套口袋。
“算你识相。最后再吩咐你一件事儿,撤下她的照片和花牌,让她这几天好好休息。来之前我看过农历,八月十号是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当晚十点我会派车来天香楼接她走,你们提前摆好出阁酒就行,别的事儿不用操心。”
胡三娘躬身作答:“大帅放心,妾身一定照办。”
王闯这才把自己立好的字据递给她,并向桌上的礼盒示意,“行,你把这份聘礼转交给她。我走了,留步不送。”
他起身疾步走向房门,胡三娘望着他的背影,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栓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唤道:“大帅!您等等!妾身还有一句话想问。”
王闯驻足回首,奇道:“怎么了?刚才那笔钱你嫌太少?”
胡三娘立刻摇头似鼙鼓,“不不不,不是钱的问题。是妾身想跟您打听一个人。都说您神通广大,那这些年,您可曾见过妾身的凤仙妹妹?”
王闯微愣须臾,轻笑出声:“就为这事儿?那我还真帮不了你。蔡锷将军一死,她就不辞而别了,至于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你就当她已经为将军殉情自尽了吧!别老是心心念念地问个不停。”
听见“殉情自尽”这四个字,胡三娘突然有些恍惚,“可是一九三七年底我明明还见过她,她跟我说……她要去江口找谢元帅报恩,您真的没再见过她吗?”
王闯满头雾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神经质了。”
是吗?可是那天她明明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鄂赣滨州城。天香楼主楼的门厅里,来了一位望之三十如许的美妇人。初冬傍晚斜照的阳光轻柔覆于她肩头,衬得她犹似一尊纤尘不染的神佛。这些年到妓院来闹事的正房太太,她们见过不下百二十人,像她这般气定神闲的倒是头一回见。
众人都不敢随意开口问话,还是夏荷先道:“这位女士,您来这儿找谁?”
梦梅捧着手炉随声附和:“找您家先生么?他恐怕不在我们这儿做生意,要不您去对面的国色馆瞧瞧?”
谁知妇人却笑答:“我的先生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今天我来,只为找你们的妈妈胡明鸾。”
胡轶惟的眸底昀光轻轻一转,跟着便笑开,“您就是誉满京城的花魁小凤仙?”不待面前的佳人作答,她连忙转首吩咐秋月,“快去账房请妈妈来!就说画中的凤仙娘娘降世了。”
秋月忙一溜烟绕过屏风,直接穿向中庭左侧的账房。
菊仙甚觉奇怪,转首嗔道:“姐姐,你也太殷勤了,她都没有自报家门呢!你怎么知道她是凤仙娘娘?”她瞥一眼挂在正中央的画像,朱唇嘟囔起来,“你瞧,明明一点都不像嘛!”
这番举动倒惹得小凤仙忍俊不禁,“明鸾姐姐怎么把我画成这个样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像我呢!不过……”她睇着菊仙,眼里露出几分慈爱的温光,“你倒是挺像她的。”
菊仙倨傲地睇回一个防备的眼神,“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像什么像?她又是谁?”
小凤仙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神情,“你娘的花名叫玄女对吧?打从我进来起,就以为自个儿看到了当年的二姐。你跟你娘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点在左边眉峰上的那颗朱砂痣,我断然不会认错。”
菊仙顿时烧红脸颊,讶然回道:“您……您还真是凤仙娘娘?!”
小凤仙扑哧一笑,直拿她逗趣,“我的好姑娘,快把‘娘娘’二字去掉。这年头‘皇上’都没了,哪里来的‘娘娘’?”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也都似鸟雀轻啼般笑起来。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胡三娘那句真切的呼唤,就像平地而起的一声惊雷,“轰”地一下震破了众人头顶的欢愉。
“凤……凤仙妹妹……?!”
众人都回头看着呆立在八仙桌旁的胡三娘,小凤仙也很快被她的声音吸引,疾步穿过人群来到她跟前,噙着满眼热泪回应道:“明鸾姐姐!是我!我回来了!”
胡三娘喜极而泣,众目睽睽之下竟是半分形象也不顾,“我的老天爷!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她们怎么全都告诉我你死了?”她颤颤巍巍地握紧小凤仙的双手,“快让我摸摸看,你是人还是鬼?”发现她是人以后,胡三娘的泪意愈发汹涌,“好妹妹!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小凤仙抽出手来为她轻拭泪痕,“我听说鄂赣滨州也有一家天香楼,就想过来瞧瞧。又打听到这是姐姐开的,所以我就当回自己家一样,直接不请自来了,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我这个不速之客。”
胡三娘破涕为笑,假意嗔道:“我怎么会嫌弃呢?!还在堂屋里站着干什么?快跟我回暖香阁坐下来好好聊!我要听你这些年的故事,不说完不许吃饭。”
“三姐?三姐?”见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罗姑姑赶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姐,你怎么了?大帅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吓成这样?”
胡三娘如梦初醒,直到看清面前的人脸,才发现王闯早已离开多时,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跌坐在了他刚才坐过的软凳上。
“没什么,他只说要给春桃赎身,还给我立了一张字据。”她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凭据随手递给她,“你自己看吧,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罗姑姑打开细瞧,差点惊掉下巴,“八万银元加十条大黄鱼,这……这不是当年小凤仙的赎身价码么?难怪你这么惊讶。要我说,这翁婿二人还真有意思。”
胡三娘叹了口气,“是啊,他岳父用这笔钱赎走了凤仙妹妹,他就用数额相等的钱赎走春桃,你说这冥冥之中是不是凤仙妹妹显灵了?当年那笔赎身钱,明明有一半是她留给我的。”
罗姑姑折好凭据塞进她的侧襟口袋里,接着连呸几声:“什么显灵不显灵的?她又不是真的已经死了,说不准哪天你们还能重逢呢!别老说些晦气话损她的阴德。”
“是吗?可是自从一九三七年一别,又是七年过去了。这乱世中,我还有几个七年可以等呢?我甚至怀疑……怀疑当年看到的人根本就不是凤仙妹妹……”
罗姑姑若有所思道:“怎么会呢?当年我也在,别说她的长相跟凤仙妹妹丝毫无差,就连她说话的方式和做事的风格,都跟咱的凤仙妹妹如出一辙。你怀疑她不是的话……难道?难道有人给你大变活人不成?”
胡三娘忽然从座位上窜起来,“对了,这会儿春桃睡了吗?”
罗姑姑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如实回答:“我听几位打下手的仆妇说,桃花源的灯这会儿还亮着呢!三姐是打算亲自向她道喜吗?”
胡三娘抱起身侧的礼盒颔首道:“对,大帅临走前特意叮嘱我,要我今晚就把这头份聘礼给她送过去。你先去门厅照看客人,顺便叮嘱手底下的人别声张。花魁从良这事儿,可值得大做文章呢!”
罗姑姑忙点头应声:“我明白,这就去交代。”
抱着礼盒前往桃花源的路上,主楼的喧嚣声逐渐向胡三娘身后退去,这些年的风霜雪雨转而向她迎面扑来。她去见胡轶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王闯交代的任务,更是要解开自己心里的结。
她觉得这只游历世间、看遍生死的灵狐,或许比任何人都懂自己心里那点苦楚与情思。
十年前那个明月高悬的深夜,她逼秋月接客,胡轶惟假意与她谈判,实则是将她圈进营造的结界内,狠狠教训了一顿——
她歪头凝视着手中还在挑动的心脏,笑得格外狡黠,“妈妈,我只要稍微用点力,它就能碎成肉泥。怎么样?你还要让秋月接客吗?”
胡三娘低头瞧着自己空出来的心窝,吓得赶紧跪地求饶,“狐仙娘娘饶命啊!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收回成命撤下秋月的花牌!只求……只求您能把这颗心还给妾身。”
胡轶惟低眉莞尔,“没问题,看在你心里这个人的面子上,我放你一马。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今后由我代替秋月接客赚钱,花名就叫‘春桃’;第二,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身份;第三,不允许投靠日本人做卖国贼。怎么样?你都答应吗?”
胡三娘来不及错愕,忙不跌点头哈腰道:“答应!答应!您说什么妾身都答应!”
胡轶惟将手中的心脏慢慢塞回她的心窝,“那行,好好护着心里那点善念吧!别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不然从现在起,你的恶念动一次,心就会疼一次。”
彼时半圆的明月已攀到穹顶,直将胡三娘心底的思念毫无保留地抛洒下来,洒到桃花源的青石小径上,便立即化作一汪涌动的清泉。她轻轻摁住发疼的心口,踏着脚底雪白的千层浪来到胡轶惟的卧房门口。
正在对镜描妆的胡轶惟觑见熟悉的身影,忙转头嫣然一笑,“妈妈来了?”
胡三娘盯了她半晌才向妆台边走边道:“还没睡呢?正好我来给你道个喜。”
见她手中抱着自己傍晚看上的首饰礼盒,胡轶惟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可脸上仍旧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道喜?我有什么喜事值得妈妈特意跑一趟?”
胡三娘将礼盒轻轻放到她面前,“这是大帅让我转交给你的聘礼,八月十号当晚十点,他会派车来接你出阁从良,你就准备好去大帅府做你的姨太太吧!”
胡轶惟轻轻怔住,只道:“妈妈答应了?”
“我答不答应,结果不都一样么?说得好像咱们这种人面对权力时,能有得选似的。”她收起这副辛酸无奈的表情,换上半分调笑的语气试探道:“我的好女儿,你不会还等着少帅回来娶你吧?”
胡轶惟摇摇头,“那倒没有,只要能离开滨州,我跟谁走都无所谓。”她示意秋月拿走礼盒,然后将目光缓缓栖在胡三娘那张附满铅华的脸上,“虽然您说答不答应结果都一样,但我猜大帅这次出手一定十分阔绰,否则您断断不肯吃这门子暗亏。我没猜错吧?”
胡三娘冷不防一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咱们的狐仙娘娘。”她见秋月正欲回到胡轶惟身边伺候,便吩咐道:“秋月,你先出去,我要跟你姐姐单独说几句话。”
胡轶惟心下了然,便朝秋月颔首,“今天也累一整天了,你先去休息吧。”
秋月点了点头,旋身冉退。胡轶惟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浅笑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妈妈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好了。”
胡三娘转身靠着窗边的沙发坐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盒仙女牌香烟,拿起茶几上的火柴点燃其中一支,抽了半口以后才抬眼瞧她,“你刚才不是说,大帅这回出手肯定很阔绰吗?没错,他刚立下字据,要用八万银元外加十根大金条替你赎身,比少帅在信中承诺的价码高出十倍不止。你这回可帮妈妈赚足了下半辈子的养老钱。妈妈先向你说声‘谢谢’。”
胡轶惟顿了顿,再于她身侧款款落座,“那我再猜一猜,这些钱肯定跟凤仙娘娘的赎身价码一模一样吧?不然妈妈今晚也不会特意跑一趟。”
胡三娘从鼻息里喷出两缕长烟,“真聪明。不过就算你能猜到我要来干嘛,我也想好好讲讲我跟她的故事。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你说说看,你想听什么?”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胡轶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那就先说你们当初是怎么帮蔡锷将军逃脱监禁的吧?你身为这段传奇的亲历者,想必有很多感悟。”
胡三娘扬手拂去身侧的烟雾,如拨开一层娟秀迷蒙的薄纱。胡轶惟触到她眼底陡然涌出的一层憾色,仿佛毒蛇蜕皮前皲裂开来的一缕细缝,正在缓慢地撕下她脸上那张早已结痂的画皮——底下封存的,是一副没有血肉的森然白骨。
“整件事情……还得从一个人说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香烟,浓雾再起时,这具载满铅华的躯体突然跌入了一九一五年的深秋,并重重地摔到那扇紧闭的柴房门前。
年仅十五岁的胡明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酒,抬手轻轻叩响了窗棂。
房间里的女子听见动静,忙哽咽道:“凤仙姐姐,你进来吧……”
胡明鸾推门而入,缓缓走向缩在草垛边的小人儿——天香楼尚未卖出的清倌茜华,一位肤白胜雪,清秀可人的豆蔻少女。鸨母朱晚媚原本对她寄予厚望,谁知她才端过一次盘子就染上了时疫,不仅坏了天香楼在柳条胡同里的名声,更是直接破了相。于是她命人将她扔到后院的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
此时此刻,茜华终于在浑浊的光影里看清了面前这张俊脸,“明鸾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胡明鸾蹲在她身旁格外温和道:“我知道这些天都是凤仙妹妹照顾你,但不巧今晚将军来了,她不得空,所以拜托我过来看看你好些没有。”
茜华仅撩起袖口的一角,热泪顿时浸满她的双颊,“两位姐姐别再为我费神了……我大概……大概很快就不中用了……”
胡明鸾看着她手腕上黄豆大小的疱疹,纵然已经预见了结局,仍好言好语地宽慰道:“别说这些丧气话,来,乖乖把药喝了。”
茜华应了声“好”,主动往后躲开半米,“姐姐,你把药碗放在地上,别直接递给我……我怕把这怪病传染给你。”
胡明鸾怔忡须臾,也应了一声“好”,随后将那只玉胎薄碗轻轻放在她面前。
茜华用双手捧起它,再凑到自己干瘪失色的唇畔,打算像往常一样憋着呼吸一骨碌喝完。谁知她刚尝到第一口,丝丝花蜜的香气立刻充盈味蕾。她轻轻一愣,随后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大地,贪婪地吞咽着这股久违的鲜甜。
喝完以后,她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姐姐,今晚的药怎么这样甜?像我小时候喝过的糖粥的味道……”
看着眼前这个活泼灵动的少女,胡明鸾的眼中露出了如姊如母的温光,“我昨儿听凤仙妹妹说,你总嫌这药苦,喝不下去,所以我今天就往里面放了两块美国进口的方糖。”
尽管如此,她的脆声儿仍在不防间哽住了一瞬。茜华却全然未觉,依旧对她甜笑着:“难怪呢!一点都不苦了。”
胡明鸾避开她的眼神,将草垛边沾满灰尘的枕头拿起来拍了拍,然后放到自己身侧:“妹妹,你过来睡会儿吧,今晚我不接客,就在这儿陪你解闷。”
茜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露在外面的疮口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慢慢挪到她身侧躺下。胡明鸾垂眸与她对视,重新点亮了眼底那束温光,“刚才你说你小时候喝过糖粥,在哪儿喝到的?能跟姐姐说说吗?”
茜华点点头,开口时声音温婉又甜腻:“我娘从前在西边儿的王府做十四格格的贴身婢女,有一年格格过生日,把吃剩的半碗小米酥酪粥赏给了我娘。娘趁着假期,把它端回来给我和弟弟吃。”她眨了眨弯弯的月牙眼,将目光移到自己的脚尖上,“其实啊,那半碗粥放到第三天早就坏了。可娘不知道啊,她只知道什么好吃的都要先给我和弟弟,怕我那不靠谱的半吊子爹在外面虐待我们。”
胡明鸾抽了抽鼻尖,“然后呢?”
“然后我跟弟弟抢着吃了个精光,当晚就拉肚子发高烧。娘急得团团转,又是请大夫又是给我们喂汤喂药,把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假期,用照顾我们填满了。爹没被伺候舒坦,就指着娘的鼻子骂,说我们都是贱命一条,吃不起那些精贵的东西,以后要是再胡来,他就闹到王府去。”
她忍不住轻咳两声,娇小的身躯却极为剧烈地抖动起来,“当然……当然他是不敢的,格格很喜欢我娘,王爷也器重她,他自己都指着我娘养活呢!”
胡明鸾不敢多看,便仰头盯住挂在房梁的蛛网,“你爹真混账。”
“是吧……连姐姐都这么觉得。”
茜华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脖颈,然后将目光投向残破的屋顶。几缕月光从稀疏的瓦缝间钻进来,刚好与她眼对着眼——只是天上那丸圆月的眼神过于冰冷,以至于她也感到自己的瞳孔正在一分一分地变凉。
“我娘在还好,自从我娘去世以后,我爹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我跟弟弟。有时候我总偷偷想,要是没有四年前那场革命,格格是不是就不会去东瀛,王爷也不会忧惧而死,我娘就能一直在王府做工了。”
热泪忽而涌出,替她盖住了眸底那层如霜的寒意。但温暖总是短暂的,瞬息的功夫,她便掉进了更深的冰窟中,“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娘被革命党人撵出了王府,我家失去了经济支柱,那个爱赌钱的混账爹开始拿娘撒气,整天不是打就是骂,还说要把娘卖到窑子里去抵债。终于有一天,娘撑不住了……趁我爹睡着时拿起剪刀刺向他心口……”
茜华的心口也仿似中了一刀,浑身都陷入不可抑制的痉挛状态,“谁知……谁知那个王八蛋竟然反手就……就把我娘……”
“别说了!”胡明鸾俯身将她搂入怀中,“别说了妹妹……别说了……”
她的身量轻如一团柳絮,仿佛随时都能随风飘走。胡明鸾的双手不由愈发用力,生怕稍不注意,眼底的小人儿就化作了一摊齑粉。
“姐姐,我好想我娘啊……”
胡明鸾闭了眼,任由串串珠泪砸向自己的臂弯,“好妹妹,睡吧……睡一觉就能和你娘团聚了……”
“娘……娘……”
茜华痛苦的低喃声湮没在时光尽头。胡三娘抬手掐灭那支仅剩一点星火的香烟,然后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来点燃。瞬息后,她脸上那抹已经干涸的泪痕,就被浓烟熏成了浅灰色。
胡轶惟看着眼前这尊残破的皮影木偶,沉静道:“所以,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胡三娘微微一愣,当即从嘴角湮出苦笑,“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对活人下手,但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生存技能,早在我五岁那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就刻进我的骨子里了。”
“那你杀她的目的是什么?”
“帮她解脱。”胡三娘喷出两缕长烟,垂眸道:“感染时疫的人每天都痛不欲生,就算她哪天痊愈了,也逃不过被人蹂躏的命运,就像我跟凤仙妹妹还有菊仙她娘玄女那样。所以不如直接让她清清白白地死了,下辈子还有投胎的选择。”
“然后呢?你用她的死做了一个什么局?”
她缓缓抬头,将脸隐在雾气中笑了笑,“自然是一个瞒天过海的局。”
听见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胡轶惟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胡三娘的神情则变了又变,终于拨开层层阴云,将那位绝世佳人临窗描眉的丽景搬到了她面前。
小凤仙透过明亮的妆镜,看到了胡明鸾倚在门边的身影。
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很快便走向对方。
“明鸾姐姐,你今天来得这样早。”
胡明鸾拉着她的手左右望了望,“妹妹,将军在吗?”
“将军在楼下用早膳,怎么了?姐姐找他有事?”
“我想到送他离开北平的办法了。”
“姐姐有什么法子?”
“出殡。”
“什么?”
小凤仙抽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姐姐你是不是撞邪了?一大早的说什么晦气话呢?”
胡明鸾略退小半步,咬着下唇别过头去,“妹妹,我刚刚去杂物间看了一眼,发现茜华妹妹已经……已经不中用了……”
小凤仙的柔荑顿时僵在半空中,“什么?前天大夫还跟我说,她已经好些了,怎么……怎么才一晚上的功夫,一个大活人就没了?”
胡明鸾哭得愈发厉害,“我也不敢相信……昨晚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只说自己很困,让我把药放在枕头边,等她睡醒再喝。我怕她忘记,扶她起来一口一口喝了才走的,谁知今早一去……人就不行了……”
小凤仙收回手深吸一口气,“那姐姐刚才的意思是……?”
胡明鸾见她已经反应过来,赶紧抹掉眼泪正经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兵分两路,我去说服妈妈给茜华妹妹办一场风光的葬礼。她毕竟是得时疫走的,我拿‘送瘟神’做借口,想必妈妈不会拒绝。”
“那我呢?我能做什么?”
“你今晚就去城郊的蔡家宅邸说服蔡老夫人,然后秘密联系将军在北平的旧部,让他们组织人力挖一条地道,就挖到茜华妹妹下葬的地方。出殡那天,咱们把将军藏在棺材底层,下葬结束后,接应的人就能从地道里凿破棺材把将军带走。”她轻拍她的手背,“咱们可不能让茜华妹妹白死了,把怪病传给她的刘炳坤是袁项城最器重的心腹。既然他们要害将军,害茜华妹子,咱不妨就跟他们玩一出‘灯下黑’的把戏。”
小凤仙沉着冷静地点点头,“我听明白了姐姐。等将军用完早膳,我先跟他商量一下,毕竟这件事情需要他的配合。”
“仙儿,不用商量了,我同意。”
蔡锷从光影里游出来,冲小凤仙微微一笑。两人这才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外听了半晌的墙角,于是都露出一副难为情的笑容。
转圜间,蔡锷已来到她们跟前。他将钦佩又赞许的目光款款落在胡明鸾身上。
“明鸾姑娘胆识过人,蔡某佩服。”
胡明鸾不卑不亢道:“将军过奖了,明鸾没念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是家国大义,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既然将军同意这个计划,那我跟凤仙妹妹一定会想办法把您送出北平。”
眼看她手里的第二支烟即将抽完,胡轶惟转身为她端来一杯枫露茶,“妈妈做的这个局还真是高明啊!不过我要是袁项城的话,不说来个开棺验尸吧,至少也会派人秘密跟踪,看你们都玩了些什么把戏。”
胡三娘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盏,润了润嗓子才道:“没错,下葬那天他的确派人来搅过局。我带着埋土的民工们在城郊墓穴旁边等了半天,眼看吉时将至,再不下葬恐怕耽误大计,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那心有七窍的凤仙妹妹,还真带着送葬队伍踩点赶到了。”
她忽而抬眸望她,“你说茜华用自己的命换回一位共和大将的命,这算不算死得其所?”
胡轶惟收回茶盏,直言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
胡三娘见她果断躲开,便掐灭手中的香烟,从烟盒里抽出第三根点燃,“其实如果她在天有灵,看到那个把时疫传给她的混蛋在她死后还给她当众磕头,估计心里会乐开了花吧?”
“当众磕头?”
“这还多亏了我凤仙妹妹。”
眨眼须臾,她从嘴里吐出一卷白色的浓烟。晚风自窗棂穿堂而过,带着这些雾气飘回了那个烈日炎炎的晌午。
一口红木棺材被人从柳条胡同里缓缓推出来。除了队伍首尾扛经幡的年轻小厮外,其余送葬之人皆是鸦鬓垂髫的妙龄少女。她们纵然身穿素白的孝服,也难掩娇俏姝丽的容色。
几位眼尖的男子早就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花魁小凤仙,于是招呼众人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突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自队伍后面响起,伴着进口皮靴与地面青砖的整齐摩擦声,逐渐逼近这支奇怪的送葬队伍。围观群众很快向马路两边退开半米,给宪兵队让开了两条小道。
一匹红鬃烈马掉头停下,小凤仙抬起臻首,认出了跨坐在马鞍上的满脸横肉的刘炳坤。
她嗤地一笑,含着半分讥讽,“刘大人,您是来给我茜华妹子送葬的吗?”
刘炳坤拧紧粗长的眉毛,似笑非笑地问:“她真的死了?我还想挑个良辰吉日给她点大蜡烛呢!啧啧啧!太可惜了……”
小凤仙又笑了笑,亮出极媚极狠的眼神,“那您来得正好,天香楼的昙花阁里正缺一对白事用的喜烛,劳您尊驾去点上一对,再给我茜华妹子上柱香,不然她在地底下可挂念您呢!”
刘炳坤顿时拉下一张臭脸,“臭婊子!别仗着自己是袁大公子心尖上的人,就敢对我口出狂言!你爹爹我今天不是来送葬的,是来验尸的!来人,给我把棺材掀开!”
“慢着!”小凤仙扬声厉喝,抬手止住了身旁跃跃欲试的宪兵,“刘大人,我们妓女虽然低贱,但那也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做人的尊严。更何况茜华还是没破身子的清倌,死前就被她爹以两块大洋的价格赎走了,与寻常人家的女子无异,您有什么资格羞辱她的尸体?就凭您是袁大总统的宪兵队长吗?那您也得问问这些老百姓答应不答应,任谁也不希望自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死后还要遭受这种飞来横祸。”
这番说辞真诚又恳切,不少围观之人脸上皆已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有些老妇人更是不自觉地搂紧了自己身旁的黄花大闺女。
刘炳坤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凭你再怎么妖言惑众,本大人也是不怕的。你说我准备羞辱她的尸体,可如果不掀开棺材亲眼瞧瞧,我又怎么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谁呢?说不定死的人根本就不是茜华,而是你们在偷梁换柱,企图谋害洪宪陛下(2)!”
小凤仙抬眸逼视他,眼神毫不露怯,“大人还真是有恃无恐呐!连谋害‘陛下’这句话都说得出口。谁都知道我茜华妹子是被您传染的时疫,现在她香消玉殒,而大人却生龙活虎。您这不是开棺验尸,而是做贼心虚想毁尸灭迹,改日卫生部门追溯传染源头时,您才能洗脱自个儿的嫌疑。所以别拿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的事儿干多了,当心出门闪着您那老腰。”
“简直可笑,她福薄命浅与我何干?”刘炳坤不想再浪费口舌,直接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臭婊子,识相的话,赶紧让开!”
小凤仙依旧岿然不动,“既然大人如此心切,那妾身的确不好再出面阻拦了。不过按照北平的规矩,即便是仵作开棺验尸,也得先给棺材里的人跪下嗑三个响头,再敬一炷香,才能惊动亡灵。今日香钱就免了,可这磕头行礼的事儿,任谁也免不了。”
刘炳坤顿时怒目圆睁,“你!你好大的胆子!竟要我给婊子跪下磕头?”
小凤仙视若无睹,转头向围观的路人恳切道:“父老乡亲们,今天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虽然提前帮妹子擦洗过,但也难保棺材里头还有时疫残留,待会儿刘大人行完大礼,命人打开棺材时,请大家多走远些,别被传染了。”
她随即吩咐棺材周围的其他妓女:“各位姐姐,咱们给父老乡亲们送点辛苦钱,有劳他们护送茜华妹妹的棺材走了这么久。”
她话音刚落,队伍里的妓女们纷纷解开早就备好的香囊,往天上扬起数百张美元,铜板和银钱也像新鲜出炉的瓜子仁一般,被她们一把接一把地泼向地面。
霎时间,众人都伏地哄抢,乱作一团。宪兵们少不得围成一堵人墙,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为了捡钱,冲出来危及队长的人身安全。
小凤仙这才转头看着刘炳坤,唇弧一弯,浅笑出声:“妾身知道大人顾及自个儿的面子,可您瞧,他们这会儿都忙着捞钱呢!没空抬头看您。如果您现在不跪,待会儿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刘炳坤瞧了瞧跪在地上争抢不休的老百姓,拄着长柄军刀朝红木棺材缓缓跪了下去。他礼节性地磕完三个头,然后迅速从地面弹开,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行了,这下我总能开棺验尸吧?”
小凤仙让开半步,“大人请。”
刘炳坤抬了抬手,几位宪兵忙转身掏出口袋里的兵工小斧和铁钳,对准棺材上的十二根棺钉咚咚猛敲起来。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都拽紧手中抢到的真金白银,慢慢起身向街角退去。
棺材被人掀开的瞬间,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茜华穿着生前最爱的那套旗装,静静地躺在金丝软枕上。她的面部纵然贴着华丽的妆饰,可那些痘疤与瘢痕仍赫然挂在眼角,看起来就像涌出的一股浊泪。
小凤仙不忍卒睹,便把脸转向刘炳坤,“怎么样刘大人,您现在满意了吧?”
刘炳坤闷哼一声:“臭婊子,我警告你别耍花招。”他最后看了茜华一眼,随即嫌恶地掩住口鼻,“行了行了,赶紧盖上吧!”
宪兵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棺材复原。刘炳坤转身上马,指挥众人列队站好。
小凤仙理了理衣襟,沉声肃容道:“大人,我们还得送茜华妹妹入土为安,不奉陪了。”
第三支香烟即将燃尽,胡轶惟见她仍旧沉浸在虚空的痴望里,便主动端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缸,凑到她手边替她接住了烟灰。
胡三娘这才反应过来,扭起烟蒂往里面一杵,轻声笑了笑:“我们安葬了茜华,也成功帮将军逃出了北平。其实要是没有刘炳坤开棺验尸的操作,估计将军迟早闷死在棺材夹层里。”
胡轶惟直望着她莹润的双眼,问道:“你为什么帮她做这些?”
(1)妓女营业许可证:民国时期卖淫合法化的标志产物,持有许可证的妓女可以在规定范围内营业,每年需按时向政府交纳“娼税”,是各地方政府的主要税收来源之一。
(2)即袁世凯,其称帝后定年号为“洪宪”,故称之为“洪宪陛下”。